那天晚上,夜半时分,韩诺走到儿子的睡床前,轻轻推醒了他。儿子睁开惺忪的眼睛,他含 糊地说了一句:“爹爹……”
韩诺一听,心便软了,这分明只是小孩子的口吻。
但他还是决定这样问:“你究竟是谁?”
韩磊疑惑地看着他的父亲,他的表情明显是不明白。
韩诺不忍心了,他不知应该怎样问下去。
于是他告诉儿子:“去睡吧,乖。”
韩磊翻了翻身,韩诺正准备转身离开之时,忽然听见儿子说话:“我看见两个爷爷。”
韩诺立刻转身对儿子说:“两个爷爷?”
可是,韩磊却又没回答。他合上眼,有一个要去甜睡的表情。
韩诺再度走近儿子,他蹲到儿子的旁边,问他:“你还知道些甚么?”
韩磊便说:“一个爷爷躺在床上,另一个爷爷魂游太虚。”
韩诺怔了一怔,然后问:“还有呢?”
韩磊又再翻了翻身,他合上眼睛,要睡了。
韩诺知道儿子不会再说些甚么,于是,他离开了儿子的房间。他在狐疑着儿子说及两个爷爷 的事。一定,会有事情发生。
过了三天,果然,韩老先生的病情急剧变化,忽然,他完全失去知觉,甚么人也不认得,只 懂睁眼“呜呜呜”地叫。
仿如失去人性、失去理智一样。
韩诺明白了,甚么是儿子口中的“两个爷爷”。一个躺在休上无知觉,仿如活死人;而另一 个,是由这躯壳浮游出来的灵魂,这灵魂没有完全脱离身体,但他飘呀飘,把知觉带离体外。
韩磊在大厅中跑,与仆人玩皮球。韩诺斜眼看者儿子,满心都是不祥的预兆。
他与他的妻子,公正光明,怎会生下一个这样的儿子?
他一直以为拥有极幸褔的人生,如今,就有了破绽。
夜半,他再次走进韩磊的房间,他把儿子唤醒,“醒醒。”他摇醒儿子,然后抱住他离开韩 府,一直朝后山中走去。
沿途上儿子不哼一句,四岁的小娃儿,似乎心里有数。
走进一个树林,韩诺放下韩磊。
他喘着气。
而他的儿子说:“爹爹,你不要我了?”
韩诺这样回答他:“我受不起这样的儿子。”
韩磊这样回应他的父亲:“但我还没有嫌弃你。”
韩诺看看他的儿子,孩子脸上有那得戚之色。
他占了上风。
忽然,韩诺顿觉软弱无力,人太软弱了,刹那间,他使跪了下来。
甚么也不再介意,他只想乞求。他说:“求你告诉我,你究苋是谁?”
韩磊问他:“你是怪我侵占你的儿子?”
他终于说了,他终于肯说了。韩诺望着这有形但无灵魂的孩子,内心是一片重重的酸。他是 他的父亲,但他保护不了他。
韩诺说:“你放过我的儿子,你离开他吧!”
韩磊笑起来,表情阴冷。“自他是婴儿之时,我便与他分享一个躯体,只恐怕我要走了,他 才不会舍得。”
仍然跪在地上的韩诺,伸手抓住韩磊的手臂,他哀求:“你把我的儿子交回给我!”
韩磊看见父亲哀痛的脸,日光更是冷峻,他仰脸笑起来,天上繁星伴着这孩子的笑声,回响 在这树林的上空。夜幕高而深,星光闪耀,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夜空,而这夜的中央,有一对父 子,在树林内交谈,父亲下跪在儿子跟前,儿子仰天高笑,孩子的笑声清脆尖削的在夜间空气中 荡漾。
听得为父的心也震。
笑声是一个他控制不了的命运,笼罩住他下跪的全身。
韩磊笑完了,垂头望者他的父亲,他说:“他日韩磊长大了,会继承这个世界。”
韩诺摇看头,他问:“为甚么你偏要拣选他?”
韩磊微笑:“他是名漂亮的孩子,而且健康聪明。”
韩诺说:“这些特质,天下间的例子多的是。”
韩磊说:“就当这是他的命运。”
“不!”韩诺说:“我只想他做一个普通人,我不想他承继这个世界。”
韩磊说:“你该感到荣幸,你的儿子是被挑选的,而你,也是。”
韩诺望看韩磊,他不知道,他也有一个角色。
韩磊说:“你要辅助你的儿子成长。我看中你,因为你有与我沟通的能力,你的灵魂偏私于 我。”
韩诺摒住呼吸,从来,他也不知道他的灵魂向谁偏私了。没有做过任何坏事,平生公正明 清,只是……他一直害怕十字架上的神明。
难道,这已经是偏私?
韩磊说:“我需要你,你该感到荣幸,你的生生世世,都有我在看顾你。”
但觉,全身上下都在抖震。
韩磊一直说下去:“但是,父亲,我不喜欢那个生我下来的女人。”
“不!”韩诺惊呼:“她没有做错事,请不要伤害她!”
“但她的灵魂异于我所需,她与我不同类。”韩磊说。
韩诺明白,那是吕韵音的信仰。
他立刻说:“我叫她改!”
韩磊微笑:“但她始终没有归向我的命运。”
“不!”韩诺继续恳求。“那是我深爱的人……”
“我答应你,父亲。”韩磊说:“失去她之后,你会得到任何你想要的女人,与及荣华富 贵。”
韩诺摇头:“我不想要任何不属于我的人与物,我只想要回一个幸褔的人生。”
韩磊于是说:“谁说你该有一个你认为是幸褔的人生?你的命运根本不是如此。”
说过这话后,韩磊的表情刹那间迷惘起来,接者就是疲倦,他的双腿一软,便坐到地上去。
小手伸出来揉了揉眼睛,他说:“我要睡觉啊。”表情是单纯的疲累,韩诺猜到,这一刻, 面前这一个,该是他真正的儿子。另外一个,走了。
韩诺抱起他,沿路走回韩府。
怀中的小孩是他的儿子,起码这秒钟他是他的儿子。他丢去不低他。
就算抛弃了,难保他又用另一方法回来。又或许,换一个躯壳,侵占另一个身体。
儿子很重。韩诺所走的每一步,都非常吃力。
沉甸甸的脑袋,回荡韩磊刚才的说话,他说他的命运不该拥有一个他认为是幸褔的人生。那 么,他该拥有甚么?
返回韩府,把儿子放回睡床,韩诺走到他与妻子的床上,吕韵音的脸,睡得那么熟,她不会 知道,刚才,就在这一晚,她的丈夫与儿子,怍了一段怎样的对话。
之后数天,韩诺都茶饭不思,他知道,当中一定有些甚么事情要发生。也无论往哪里去,他 都把韩磊带在身边。
韩磊表现正常可爱,韩诺望着儿子,他明白了为何偶尔,小小孩子会有那些邪恶阴暗面。
对了,如果那令人颤抖的力量愿意永远离开韩磊,他便从此无所畏惧。
韩诺决定了,他要保护他的儿子。
一天下午,韩诺出外打理韩老先生的生意,儿子也跟者去,在钱庄中,韩诺周旋得很顺利, 间中望到韩磊所在的角落,只见他与两名职员玩得兴高采烈,韩诺看着,也就放心得很。
而他不知道的是,韩府内,正发生着意外。
吕韵音惯常地吩咐仆人准备晚上菜肴,然后在临近黄昏之时进入树房留意一下煮食的情况。 这一天,她在黄昏内进厨房时,发现空无一人,该在的厨子、仆人全部不在,然而煮食的火照样 猛烈,四个炉头也火光熊熊。
正要疑惑,菜在镬内,锅中有汤,砧板上有切了一半的内,怎么没人在?
却在半秒之内,脑中狠狠一晃,吕韵音忽然失去理性,脑袋中原本思想着的事情,一下子烟 消云散,脑袋内,瞬即空洞洞的,甚么也不察觉,而双腿,不由自主的行前。
眼睛,也像看不见,她有那迷梦的神情,一直走向那煮着一大锅汤的火炉前,那锅汤足够韩 府上下三十多人享用。
已贴近那锅了,汤在锅中沸腾,有种愤怒的气息。
吕韵音的上身贴着锅边,衫尾轻轻触及火焰,她半点知觉也没有,由得火烧着她的衣衫,火 光闪起来,卷动翻腾,绿色的雀鸟花纹上杉,顷刻着了火,衣服上的鸟儿,被烧焦了。
她的眼睛依然如梦一样,神情恬淡,究竟,她在作着一个怎样的梦?梦中可会感觉灼热?抑 或是,连梦,也没有意境。
蓦地,她垂下了她的双手,随随便便的放进汤中。沸腾的液体,掩盖了她的一双手掌。
火一直向上烧,她的上衣都烧破了,火舌刚好触及她的下颚,那团火,要毁她的容了。
就在此时,一名下人走过厨房,看见当中一个火入百宜的站背,立刻狂呼救命,叫喊了数 声,便有人赶来扑熄吕韵音身上的人。
“少奶!救命啊!少奶!”仆人急急忙用油用水替品韵音涂伤口和降温,一班救援的下人,全 部都看到,那张一直张开眼来的脸,竟然一脸的憧憬,望着厨房外的大空,出神地着迷。
她在想些甚么?她究竟往哪里去了?为甚么她不知痛?为甚么她脸上充满旖旎?她究竟往哪 一个世界去了啊!
韩诺回家之后,惊闻噩耗,立刻跑到寝室中妻子的身旁。已经被大夫治理的吕韵音,一双手 掌与及整个上身都被包得厚厚,敷了一身的药,她的眼睛已合上了,她处于沉睡当中,而熟睡中 的神情,温婉如昔。
韩诺心生激动,跪到地上痛哭。
仆人在他身后说:“不知为甚么少奶会半身着火,双手又插在热锅中……”
韩诺一边哭一边摇头,又同仆人摆手示意离开。
于是房间内,只有韩诺,与及一直坐在一角的韩磊。
韩诺知道韩磊在不远处,也没望向韩磊,他就这样说:“求你停手。”
韩磊小孩子的声音传来:“我一早已告诉你,我不喜欢她。”
韩诺望向声音的方向,只见韩磊坐在椅子上,十足帝皇一样的威严。
韩诺说:“我愿意以任何东西,来交换我妻子和儿子的性命。”
韩磊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唉……”
这一口气,有嘲弄,也有惋惜。
“韩诺,”他说:“原本你可以清清静静享受荣华宫贸,失去这个女人,你还可以有更多;失 去这个儿子,你却可以换来世间景仰的权势。只要你听话,你便甚么也能拥有。为何你固执愚笨 至此?”
韩诺红着眼,跪向儿子的方向,他垂下头,说:“只要他们可以正常地生存,我甚么也可以 给你。”
说过后,他抬起眼来,那流着泪的眼睛,却是那样的坚定。
韩磊说:“作为你的儿子,看着你流泪,我的心情也好难受。”说过后,他斜眼瞄了瞄韩 诺,这眼神,其实带着几分轻蔑。
韩诺说:“你放过他们母子二人吧。”
韩磊又再叹气。当嗟叹来自一名四岁孩子之时,这叹气,除了表达心情外,只有惊憟的意 味。纯真的外表,覆盖着万年不灭的灵魂。好老好老。
韩磊看着他的父亲,说:“既然你也无心帮助我,看来我们这一个组合不会成功的了,你 说,我好不好另拣一名小孩来承继我的大业?”
韩诺双眼明亮起来,他跪者走到韩磊跟前,抓住儿子的小脚,乞求他:“求求你……求求 你……”
韩磊望向窗外的景致,说:“我也不想勉强你,既然你的心不向着我。”
韩诺知机地说:“感谢你!感谢你!”
“但是,”韩磊却又说下去:“我不能放过你。”
韩诺听罢,立刻屏息静气。
韩磊说:“我让你知得大多,你只好以后都归顺我。”
韩诺静默,他听下去。韩磊说:“你的儿子的灵魂是洁白的,我一离开他,他便甚么都不会 知,他可以重新做人,然而你却不能够。”
韩诺有点头绪了。他明白这件事的后果。
“你已经没有选择,你这个有记忆的灵魂,以后千秋万世也只属于我。” 这是韩磊的说话。
韩诺只觉自己无任何反抗的权利,他垂下头听候生死。
“但我不会待薄你。”韩磊说:“你知我从来不待薄人。”
韩诺吸上一口气,望住他的主子。“你要我怎样,请说。”
韩磊说:“我拥有一间当铺,来典当的货色不独是金银珠宝、佣人家眷,还有是人的身体、 内脏、四肢、运气、年月与及灵魂。我甚么也收甚么也要。现正缺少主理这当铺的人,你有没有 兴趣?”
韩诺想了想,便说:“这似乎是我能力范围内可以应付的事。”
“听上去吸引吧!”韩磊说。“但你要记着,我要的最终是人的灵魂。金银珠宝大屋美女, 我要多少有多少,宝贵的,是你们的灵魂。”
韩诺沉默片刻。
韩磊说:“心肠软的你,还有否能力应付?”
韩诺知道,他亦只有一个选择,他点下头来。
韩磊说下去:“那么,你将会生生世世为我打理这家当铺。”
韩诺反问:“生生世世?”
韩磊回答他:“是的,无尽无远,直至宇宙毁灭,直至人类不再有贪念--。你说,是不是要 生生世世?”
韩诺的脑海空白一片,生生世世,不死之人,他不能想像当中有可能发生的事。
哪究竟会是一个怎样的生活?
韩磊看着韩诺的眼睛,他明白韩诺的迷惘。他对他说:“你会长生不老,血肉之躯不再有损 伤,不会有病痛,你永远健壮一如今昔。而且,你会享有无尽的财富,你要多少便有多少,甚至 不用请求,这个世界的荣华,是唾手可得。”
韩诺皱住眉,他还是觉得不妥当。
韩磊告诉他:“而且,你会有一个伙伴,我让你从众生中挑选,这个人,伴你长生不老。”
韩诺望进韩磊的脸孔,他的儿子的神情,是皇上降下圣旨一般的威严。他知道,他无从抗 拒。
然而他还是选择商议的可能:“你可以告诉我,我的妻儿将来生活会如何?”
韩磊说:“他们会随命运飘流,命运要他们好要他们坏,只看他们的造化,我不会阻挠,亦 不会帮忙。”
韩诺立刻说:“不!我付出生生世世,我要他们过得好!”
韩磊似乎被触怒了,他的眼内有火光。他不满意人类对他有要求。
韩诺看到韩磊的怒火,却又不知怎地,韩磊的不满,只令他更加坚持。韩磊愤怒,他要选择 更愤怒。望着韩磊的目光,他要自己更加坚定。
他可以有可悲的命运,但他的妻子与儿子要无风无浪。
就在此时,吕韵音在床上呻吟起来,韩诺急急上前轻抚她的脸额,他为她的痛楚而心酸。半 身被火烫,这究竟有多痛?在昏迷中,她可会听得到,他与她亲生儿子之间的交易?
韩诺跪在他妻子的床畔,他说:“我要她幸褔快乐。”
韩磊没有回答他。偌大的房子,在这夜半,是静寂的。
就这样,心一软,他便落下泪来,保护不了他所爱的人,他好痛苦。
缓缓地,他望着他的妻子说:“你不给她幸褔?我就来做我的当铺的顾客。”他的说话,是 说给韩磊听。他说:“我用我所有的,来交换她一生的幸褔。”
韩磊的是光也放软下来,他望着韩诺的背影,为这男人动了恻忍。
韩磊有权折磨他,亦有权满足他。
因为他也动了心,于是他决定满足他。
韩磊说:“你用甚么来交换?”
韩诺凝视着妻子的脸,他说:“我典当我将来所有的爱情,换来她一生的幸褔,我要她再遇 上真心真意爱她的人,对她对我们的儿子都好。那个人照顾她、爱护她、包容她、全心全意爱 她,她跟着那个人,比跟着我,幸褔更多。”
韩磊说:“你将来的爱情?千千世世……”
韩诺说:“不值得吗?”
“不,”韩磊语调中有笑意:“千世的爱情,换回一个女人一世的幸福,价值超卓有余。只 是,她根本不值得。”
韩诺说:“她值得多少,由我来决定。”忽然他转头望向韩磊,他说:“别忘记,我是当铺 老板。”
韩磊也就有了兴致,他拍了拍手。说:“好!你说得好!我喜欢!”
韩诺加上一句:“况且,我也不想要爱情。免我日后,生生世世也忘记不了她。”
说过这一句以后,韩诺再流下一滴泪,这滴泪,滴在吕韵音的手背之上。
她的双手被药物与布条包扎,韩诺的眼泪沁进布条中,未及触碰她的皮肤,便已经被吸干吸 掉。
就如他们的爱情,原本还有许多路许多年可以走,但就在今晚便要告终。还未到达最深深 处,却已原来已是最深。真是预料不到。
韩磊在背后问他:“你决定了?”
韩诺垂下头来,微笑。当命运都决定了之后,他做得最轻松的是,挂上一个微笑。
韩磊由椅子上跳下来,走到韩诺的身后,他伸出他的左手,放在距离韩诺的头顶上五厘米的 空间,然后,韩诺眼前划过一道白光组成的隧道,白光把他全身上下包围,力量一点一点的扩 大,最后把他拉进那隧道中,他在隧道之内一直往后飞堕。
就在离心最颠峰的一刻,他叫了出来:“韵音--”
还是最舍不得她。
所有的片段,在千分之一秒中极速掠过。当初她由火车上步下的神态,她在马车上的交谈, 她在草地上穿上洋服的辨姿,她为他诞下儿子,她欣赏他的小提琴音……
她的眼神她的笑靥她的声线。
还有她的美丽与她的爱。
一一都从他的思想中给抽离,在白光之内,瓦解了,分裂了,不复还了。
他被越卷越远。他给予她幸褔,换回一个不再有爱慕与眷恋的空白。
从此,他每常想起她,只就如想起任何一个故人,无痒无痛,只像曾经相识过。
曾经互相凝视过,互相牵引过,互相厮磨过……但是,一切只是曾经有过。
白光隧道一尽,便烟消云散。他会是一名没有爱情的男人,记不起旧爱的感觉,也不会爱上 任何一个人。
他为她交换得来幸褔,也为自己免却对她的思念。
当铺老板,就这样典当了他的爱情。
终于,他被抛出白光隧道。他成为了另一个人,从今以后,有一项特质,他永永远远不会拥 有。
一张眼,他醒来在一张西洋大床之上,床的顶部有一层层米白色的帘幔。 他撑起来,立刻便有仆人走来,仆人身上穿着西式的制服。
脑筋有些含糊,他问:“这是甚么地方?”
“老板。”仆人称呼他。“这是第8号当铺。”
“当铺……”韩诺呢喃,他还是记得曾经发生了甚么事。
然后他又问:“这是甚么时候?”
仆人回答:“今年是西元一九一零年。”
即是说,年月并没有变更。
韩诺问:“还有没有其他人?”
仆人回答:“家仆一共有二十人。”
韩诺说:“我是唯一的主人?”
“是的。老板。”
韩诺走下床,向看那扇窗走去,窗外的阳光好暖。
一望窗外,景色柔和美丽,一大片树林,绿油油的青草地,他还看见一匹马在踱步。
回望房中布置,这是他的寝室,典型的西方奢华格调,富贵而丰盛。可以睡五个人的大床, 阔大高耸的全身镜,云石的墙壁,天花上绘有瑰丽的璧画。一踏出房门外,便是长长的走廊,红 色绣上火龙纹的地毡,一扇一扇陌生的大门,他沿地毡走到走廊的尽头,最后看到宏伟的云石阶 梯,阶梯之下,一排二十人的家仆向他鞠躬。
他已经来了另一个世界,他知道。
这世界不建于地图上任何一个角落,然而有心找上门的人一定会找到。
这儿是第8号,闻名世界的第8号当铺。
一名看似资历最老的仆人走前来,韩诺便向着他的方向步下阶梯。这名仆人做了个手势, 说:“老板,请。”
韩诺便跟着他向前行。仆人向韩诺介绍大宅中的所有房间和设施,又往大宅外游览,他们骑 上马匹往范围内的树林与山崖上走了一趟,一切只叫韩诺大开眼界。
最后,韩诺问:“这儿从前有没有主人?”
“有。”仆人简单地回答。
韩诺再问:“他为甚么要离开?”
仆人回答:“他犯了规条。”
“甚么规条?”
仆人说:“前主人私下用了客人的典当之物。”
韩诺点了点头,以示明白。
及后,他独自在这新环境中溜跶,一边回想着之前发生的事。
他不会忘记他的妻子,他的儿子,他从前的半生。只是想起来了,一切只觉如梦似幻,最真 实发生过的,却仿佛是最不真实。
他想着他妻子的脸,她的五官轮廓他清晰记起,只是,心里头,没有半分难过,也不觉哀 痛。
她是一个清楚无比的印象,然而带不起他任何感觉。
他知道,彻彻底底,他成为了另外一个人。
清醒的、淡薄的,准备生生世世不死不灭的一个人。
已作了交换,也就无怨无悔。他看着窗外他的世界,他明白自己的任务。
首先,他要找一个伙伴,就如那人叙述的那样。
要找一个怎样的人双双对对?那人会是自己的伙伴,还是找一个听话的,醒目的,不计较 的。最重要,是一个愿意接受这差使的人。
于是,每一晚,他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城市和村落试图碰上一名“对”的人,最后,他遇上 一名这样的女孩子。
而女孩子,有这样一个身世。
那是中国中部的一条小村,这村落的所有居民都务农为生,种稻种粟种一些蔬菜,另外养 猪、牛和鸡,每户都有六方块的地,自给自足,每年留部分收入作缴税之用,再有多余的农作 物,便拿出省城卖,虽然,也卖不到多少钱。
捱饿的机会多的是,失收固然要饿,就算是好日子也一样饿,一把米两条粗莱,填得饱人的 食欲吗?空洞洞的、不满足的胃,总是渴望看更丰盛的填补。
可会有大块大块的肉?油腻厚重的肉,咬在口中都是肥羔与肉汁,这肉的感觉,久留齿缝 间,要多缠绵有多缠绵,咬到口的肉,含在嘴里,舍不得咀嚼,舍不得吞掉,就让它溶化在舌头 之上,含住不放不吞,含到睡觉,含至翌日鸡啼,那块肉仍然在,那肉香久久不散,永恒在口腔 内打转,一张口,把口气倒流鼻孔,是最满足最了不起的事。
陈精的家就在这样的农村之中,她是其中一户农民的二女儿,对下有两名小弟。家中人数众 多,于是捱饿的机会就更多,就算大时大节有肉可吃,也只能分得一小片。她便但愿,那含在嘴 中的一块肉,不只捱得到黎明,如果可以的话,请再捱下去,朝朝暮暮,口腔内仍然有那一块不 腐不变的美味。
没机会读书认字,根本,这村落连书塾也没有,走三小时的路再攀过三个山头之外,会有一 座小城,那儿才有书塾,也有市集,有做大戏的地方,有富有的人家,有很多很多她羡慕的梦 想。其实她未曾去过,梦想都是听说回来的。
这条村落唯一有趣的是,当中有一名会看相的老人。
她是名老婆婆,懂得看相看掌,陈精常常跟在她旁边,看着她对村民说:“看你鼻头有肉, 一定有好配偶,她捱得又做得,落田帮手无怨言,晚上夫妇好恩爱。好命也!”
其实,这种小村落,会有甚么起伏的命运?求求其其谈半天,不十成准确也有七成准。但是 陈精爱听,她觉得道出别人的命运是件快乐的事。
每天落田工作,很辛苦,又瞩又干,吃不饱的小孩,非常的黑与瘦。
弯身插秧,她的肚子会叫;拉牛耙田,她的肚子又叫;就算把干粟米饭送进口中时,她的肚 子一样在叫。夜里,月亮白白地照,她抚摸着她的肚子,还不是依样的叫。
很想吃很想饱。这就是小小陈精的人生愿望。一个伟大的愿望。
久不久,也有长得比较登样的男孩女孩被送到省城去,说是打工。没甚么钱送回家,但当这 些男孩女孩回来村落时,陈精总惊异,他们都胖了、白了,状况好得多了。省城,真是个有得吃 的好地方。
在她八岁那年,她的大姊出嫁,嫁到同一条材的另一户人家,大姊与那名粗壮的男孩青梅竹 马,未结婚之前,陈精一早也在山边、稻草堆旁看见他们做那种事,她早就知道,男男女女,长 大了便是如此,然后生下一大堆孩子,大家穷上加穷。
大姊出嫁,那天有鸡有猪可吃,怎么说也是一件好事。
又在她十一岁那年,二姊被带到省城打工,陈精可兴奋了,陈家终于有一个见世面的人。只 是临行前二姊哭得好可怜,之后三年也没回过来,到第四年,两个男人用牛车把她抬回来,原来 她给主人打死了。
说她偷东西,于是先把她饿上一阵子,然后打死她。
因为犯了规,工钱没收,陈家白白赔了女儿。
陈精立刻知道不妥当,二姊的不好收场,会不会影响她的前途?
她很想出省城打工,她的肚皮等待不了那些可以喂饱人的丰盛。
这就是她的毕生前途,她自小立志达成的。
当有人向陈家要求一个女儿到省城打工时,陈精的父母断言拒绝,陈精工姊的遭遇,令陈宅 一家认为,出省城打工实在是得不偿失的事。
陈精知道有人来过说项之后,她便问她的母亲:“有人想找我打工?”
母亲回答:“不要去!”
陈精不满:“有得吃啊!”
母亲喝骂她:“元宝蜡烛你吃不吃?”
陈精看着母亲既苍老又悲伤的脸,只好噤声转身走开。她走到田边,依着水牛一脸不愤气。
怎样,也要去一次。
想了一会,她决定自行与说项的人商议。那是一名中年男人,他在省城一家茶楼做小工,也 替当地的大户人家物色打工的人。陈精找到他时,他正与家人享用着午饭,陈精瞄了瞄他们的饭 桌,了不起哩!午饭也有一碟肥肉。
于是更加强了她的决心。
男人看见她在门边打量他的饭桌,于是便走出来,他问:“找我甚么事?”
陈精咽下喉咙中的唾沫,说:“你找我打工吧?”
男人回答:“你的爹娘不批准!”
“我想去。”陈精说。
“没你爹娘批准,我不能带你去!免得被人说我拐带。”男人摇头又摆手。
陈精还是说下去:“那你告诉我那户人家的地址,我自己找。”
男人拒绝:“怎可以这样!”
陈精便说:“我自己找上门了,然后告诉他们是你带来的人,你的好处依旧呀!”
男人这才肯考虑一下。这做法才似样嘛。
于是,男人便告诉她到达那户人家的方法,走哪条路,攀哪个山头。陈精在心中算着,要走 三日哩,在山边,要露宿啊。
但她还是觉得化算。到了省城,便吃过饱呀!
男人说完了,阿精却赖在男人的家门前不肯走。
“干甚么?”男人问她。
陈精回答:“给我一片肉……好吧!”
男人见她可怜兮兮,也就给她一片满有肥羔的肉,再打发她走。陈精把肉含在嘴里,肉的震 撼力顷刻填满她的味蕾,接着封住了她的五官感受,以及四肢举止。太厉害了,为了享受这片 肉,她不能动又不能叫,没有任何别的意志,只能专心一致的,被这片肉的丰满、滑溜、甘香、 酥软所蒙蔽。
吃肉的时候,全心全意的,就只有这片肉存在。天地万物,都及不上一片肉。它就是她的穹 苍宇宙。
当肉的味道淡化了之后,她才舍得咀嚼,肉的魔力开始瓦解起来,她的四肢才重新听话,带 动她的身体向前走。
所以,怎可以放弃到省城的机会?那里有很多很多的肉。
步过看相老婆婆的家门,陈精决定问一问。她说:“老婆婆,我该不该去省城打工?”
她摊开了她的手掌。
老婆婆捉住她的手,然后,忽然,她眼一翻,接着叫出来:“不要去!”
陈精望着老婆婆。
老婆婆说:“会死的呀!”
陈精连忙缩回她的手,继而转身就逃。
是吗?有这样的事吗?去省城打工就有会死的命运吗?而留在村落中,是否就是嫁人,与及 捱饿?
若然会死,也可以做个饱死鬼啊:是了是了,陈精停步下来,不再逃跑。她决定了,做饱死 鬼,依然是一个更佳的选择。
那个夜,陈精偷了家中一些干粟米,与及几文钱,便往村外的山头逃走,她首先要攀一个 山,而这个山没有太大的难度,皆因山地都被农民变作农田,沿路一边走,还可以偷点吃的,是 故夜半的旅途也颇愉快。到天光了之时,她躲在一破屋中睡去,睡醒便找水洗把脸,继续上路。
如是者日复日,在山头走着,到第三天,她在最后一个山上看到她梦寐以求的省城,十五岁 的小姑娘,开心得双眼泛起一层雾,看见了梦想,陈精便有那哭泣的冲动。
那管一头一身的泥泞臭味,三天的步行也令致鞋穿皮破,但兴奋已盖掩一切辛劳,快活的她 哼看歌,急急走下山。
省城人多,也有一些像陈精那样由外地走来,碰运气,但求有工可做,有饭可吃。沿路都是 店子,卖布的、卖酒的、卖药的,而陈精最感兴趣的,当然是卖吃的。
那档肉包好香,她瞪着狂吞唾沫。
档主是个胖汉,他间:“你有没有钱?”
陈精说:“两文钱!”
档主立刻伸手拨开她:“过主,别阻生意!又臭又丑!”
被档主一拨,陈精向前走了数步,然后她看见,好些衣着艳丽的女子拦途截停走过的男人, 她们娇声嗲气地说:“入来坐坐啊!”
这些女子身穿花衣,脸上涂脂抹秎,白白胖胖,娇美动人,陈精心想,一看而知,这是个绝 好的地方,如果不是,养不出肥肥润润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