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董晓晗睁开双眼,先喝了一杯水。她没有烧开水,桌上有半瓶不知何时留在这里的矿泉水,有点变味了,但她还是喝了。头痛已经消失了,大脑也重新清醒起来。
她拿出手机,接通了苏竞的电话。她告诉他,有些关于案子的想法,想跟他谈谈。苏竞正坐在家里的餐桌旁,与乔煜一道吃早饭。苏竞道:“那好,等会儿你到队里去,还是我过去找你?”董晓晗道:“不必见面了,就在电话里简单说说吧。”苏竞说:“好,你说吧。
”
苏竞打手势示意乔煜取来笔和纸。董晓晗道:“如果我想让你告诉我,你们到底都掌握了什么,这种想法是有些幼稚了。所以,我只想提醒你们,你们的侦查方向有误,你们应该重点调查与鲁小昆有真正矛盾的人,而不应该把重点集中在我身上,这样会使你们失去正确的判断力,也会浪费你们的时间和精力,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看法,信不信由你。”
董晓晗挂了电话。
苏竞拿着笔,一个字还没记下来。他思考着董晓晗的话。乔煜把他笔下的纸拿起来,看了一眼,仍然是白纸。苏竞却把白纸又拿过去,揉了揉,扔了。他向乔煜道:“怎么好奇心那么强?什么都想看看?”乔煜问他:“晓晗说什么了?”苏竞说:“为她自己辩解呗。”乔煜眼中闪过一丝忧虑:“这完全可以理解,如果是我,我也要辩解。”过了一会儿,乔煜又道:“我得抽空去看看她,还不知她怎么样了呢。”
放下电话,董晓晗打开了小屋的门。
陈峰的车子停在门口。车后座被放平了,陈峰半躺在上面,双腿半伸着,他习惯的睡觉姿势是平伸着,让身体舒展,而此时却受条件所限,身子蜷曲着。他还在睡梦中,脸上有一种焦虑的表情。这种表情让董晓晗心痛得几乎站立不稳。这一刻,她很想去拥抱他,把他的脸搂进怀里,给他温柔,给他爱抚,想与他的身体紧紧融合在一起。
她想为自己昨天的行为向他道歉。
可是,陈莹的脸忽然闪现在眼前。
董晓晗刚刚擦干的眼睛里又一次蓄满了泪水。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无奈、一种哀伤。她定了定神,重新擦掉眼泪。她伸出手,轻轻敲了敲车窗玻璃。
陈峰正在做一个梦。在梦里,他与一个女人亲吻,爱抚,缠绵,正当他兴奋难当的时候,这个女人忽然从怀里拔出一把匕首,扎向他的胸口。鲜血喷溅出来,女人望着他,脸上带着复仇的快感和冷笑……
咚咚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陈峰挣扎着,想坐起来。董晓晗呼唤着:“阿峰!阿峰!你醒醒!”陈峰猛然睁开双眼。一拧头看到董晓晗的脸正贴在玻璃上,陈峰顿时头皮发麻,骤然间吓了一跳!“晓晗!晓晗!”他忽然有些心惊,“我没有杀你先生!你要相信我!”
董晓晗冲他笑着,尽量让自己笑得温柔一些,温暖一些。她知道他还在梦魇的可怕情绪里,她想帮他驱散梦魇。可是,她笑得却是那么难过,她心中一酸,叫了一声“阿峰”,两行泪控制不住滚落出来。她转过身去,不想让他看到她的眼泪。
陈峰已从噩梦中清醒。他揉揉眼睛,有些惊喜地望着她,伸手打开了车门。
她擦掉眼泪,转过身来。四目相对,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朝思暮想的面孔就在眼前,伸手可及。陈峰望着这张面孔,一夜之间,她仿佛又瘦一圈,眼睛变得大大的,这种变化令他心痛。他怜惜地望着她,他的目光是热切的,爱恋的。董晓晗的目光却慢慢地变冷了。她满腔的话涌到嘴边,却又都咽了回去。她只是问:“刚才是不是做噩梦了?”陈峰点点头:“我梦见你用刀扎在我这儿了!”他拉起她的手,按在胸口上,他的心脏在狂跳。他想把她拉到车上,拉到他身边,他想与她紧紧拥抱。
可是,董晓晗缩回了自己的手,她有意和他拉开距离。
“别这样,陈峰。”她对他说。
陈峰望着她,有些尴尬。
他的噩梦,他刚刚对她说出来的话,令董晓晗心酸不已,心碎欲绝!她感到自己昨天的行为的确给他带来了不可抚平的心灵创伤。她难过极了。她会那样做吗?她宁愿把刀扎在自己的胸口上,也不会去伤害他……
陈峰张口道:“晓晗,你对我……有误解。”董晓晗轻声打断他:“别说了,都是我不好。
”陈峰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陈峰望着她道:“晓晗,我们一块去吃早饭吧。”董晓晗避开他的视线:“不了。”陈峰问:“你不饿吗?”董晓晗叹了一口气:“陈峰,有句话我说出来,希望你能理解,好吗?”陈峰苦笑了一下:“你想说,让我们以后别再来往了,是吗?”
董晓晗点点头。
这一次,陈峰没有问为什么。
“从今天开始,你回去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不要再想这些事了,好吗?”董晓晗顿了一下,“因为,这样对你没好处,对我也没有好处。”
董晓晗心里一阵阵绞痛,痛得让她无法呼吸。她转过身去,眼泪不由自主地滚滚而落。
陈峰去了公司。这一天他心灰意懒,没有任何工作的热情。下午一下班便早早回到家。客厅里非常热闹。陈莹与丈夫以及儿子辉辉都在。挂在墙壁上的等离子大屏幕,正播放着中央电视台特别录制的非典专题。他们一边观看节目,一边热烈地讨论着非典的种种传播途径。陈峰与他们点头打了招呼,回到自己房间。
不一会儿,陈莹推门进来。她把半碗深褐色的液体递到陈峰面前,让他喝下去。这是陈家找专人配制的药,每人都要连喝三天,预防SARS病毒。陈峰端起来,皱皱眉头一口气喝掉,酸溜溜的苦味儿弥漫了整个口腔。陈莹又问他要不要打一针球蛋白,说全家人都打过了,就剩他了。陈峰情绪低落地表示,他可以坚持锻炼,不锻炼打什么针都徒劳。
陈莹话锋一转问他:“谈谈吧,昨天见到了她吧?”陈峰点点头。陈莹关切地问:“解
决了吗?”陈峰点点头。陈莹说:“你说话呀。”陈峰嗯了一声,说解决了。陈莹在他身边坐下,语气亲切地说:“这种事情必须快刀斩乱麻,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也许你现在会恨我,但过几年之后,你再回过头来看一看,就会发现我今天的决定是多么正确,到时候,你一定会感激我的。”陈峰低沉着声音道:“姐,求你别再唠叨了,不就是分手吗?我还没提出,她已经先提出了。放心吧,结束了。”
陈莹道:“不愿听我说,我可以不说了。不过我问你,你昨晚在哪里?半夜三更是不是出去了?”陈峰不说话了。陈莹又道:“你去干什么我就不问了,今天我郑重提醒你,这样的事情不能再发生了。现在是我在给你捂着盖着,别到时候捅到爸爸那儿,让全家人都不高兴。
”陈峰闭上眼睛:“我知道了。”
董晓晗去了一趟公司。当她敲门进入经理办公室时,经理顿时睁大双眼,很意外很惊讶地看着她。显然,经理受了一场轻微惊吓。董晓晗连忙道:“对不起,经理,给您添麻烦了。”
经理恢复过来,勉强笑了笑:“坐、坐吧。”
董晓晗坐下来。经理暗自思忖,琢磨着她的来意。他不知她的案子办到了何种程度,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被放出来,却又不便随意开口问她的事。董晓晗低声问:“最近,你们都还好吧?”经理客气地应酬道:“好,好,还好。喝水吗?”经理站起来,准备去倒水。董晓晗道:“不用忙了,我马上就走。”经理又坐下,叹一口气:“小董啊,情况是这样的,你那个职位,当时确实离不开人,就让别人顶上去了,现在呢,业务到了淡季了,人手又显得宽余了……”董晓晗心寒到了极点。她看了经理一眼,站起来道:“对不起,我今天来是来收拾东西的,顺便过来看看你。你先忙着吧,我走了。”
经理有些尴尬,正想说点什么安抚一下。董晓晗已经说了再见,拉开门出去了。董晓晗到自己的办公室收拾东西。几乎所有的同事,看到她时,眼神中都流露着掩饰不住的惊讶、戒备,甚至还有一个女同事,猛一看到她,不由得惊叫一声,怀里抱着的资料落了一地。那名女同事的眼里,流露的不仅仅是惊讶和戒备,而是恐惧!
董晓晗意识到,这些人都把自己当成了一名杀人犯。
有个职员走过来,向董晓晗道:“经理让我告诉你,你的人事档案现在移到办公室了,你有时间的话,把它转到人才交流中心去吧。”董晓晗说了声谢谢,转身欲走,那个职员又叫住她:“小董,经理说,如果方便的话,你最好补一份辞职手续……这样对你将来的发展可能会有益。”“谢谢!”说出这两个字,董晓晗的心情灰暗到了极点,心里在滴血,可是她的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声知道了。
从公司出来,董晓晗坐在人行道的木长椅上。她感到说不出的压抑和悲哀。丈夫突然之间死了。一个好端端的家庭,突然之间没了。工作也干不成了,手里又没有可以供她生活下去的闲钱,该怎么办呢?看看大路上匆匆过往的行人,之所以匆匆,是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前途、奔头,都在为自己的生活和前途而忙碌。她的生活在哪里?前途在哪里?也许几个月前,她也像别人那样,幸福悠闲地生活,充实开心地工作着。现在,一切都变了样。仿佛天塌下来,地陷下去,她简直无所适从。这种巨大的打击和对未来的忧虑不仅让她夜不成寐,连食欲都消失了。
丈夫忽然遭人暗害,她也是个受害者,可是,谁相信她是清白的呢?鲁小昆的事情也许是复杂的,正因为过于复杂,警察的调查可能受到种种限制,才无法做到详尽深入。为了洗刷她自己,她必须帮助他们寻找线索。不论多么复杂,都得想办法弄清楚,查找他的真实死因。
不然,十二个月后,如果警察抓不到真正的凶手,有可能还会把她再关进去。
想到这里,董晓晗浑身不禁哆嗦了一下。
董晓晗去了一趟超市。那里面人多,让她暂时有一种安全和温暖的感觉。超市的所有工作人员,一律佩戴一次性的卫生口罩。在超市里活动的顾客,像董晓晗这样脸上不做任何安全防护的人,寥寥无几。
董晓晗原打算买一台饮水机,犹豫了一下,来到卖厨具的柜台,选择了一只不锈钢电水壶取代了饮水机。卖洗涤用品的地方,排着一条长龙般的队伍。董晓晗走过去,看到一只牌子上写着:“每人只限一瓶!不得重复购买!”看了半天,才弄清楚,排队的人在抢购84消毒液。一只车柜前,围着黑压压的人,那是在抢购塑料手套。
下午,董晓晗拎着一些适合老年人的营养补品,来到自己曾经生活过的住宅小区,来到那座熟悉的楼前,来到曾经作为自己家的房门前。但她没有用钥匙开门,也没有敲门。她只是静站着,深情地注视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到旁边,按响了邻居的门铃。
邻居房内,一位中年妇女从猫眼里看了一眼,见是董晓晗,脸上立即现出惊慌的表情,立即蹑手蹑脚退了回去。董晓晗继续按门铃。过了一会儿,一位中年男子打开了门。
“刘先生!”董晓晗硬着头皮叫了一声。男子点点头,疑惑地问:“小董,你……你有事吗?”董晓晗道:“您最近有没有见过我……这家里的人?他们还好吗?”男子嘘了一口气:“鲁大伯刚从医院回来没多久,好像又添了几种病,都是老年人常见的病。小鲁他们家
乡来了一个小姑娘在照顾老人,别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董晓晗点点头,把手里的东西放到门口:“麻烦您把这些东西转交给她们,别说是我送来的,好吗?”男子看看袋子,神色起了疑惑:“这……合适吗?”董晓晗的眼神几乎是乞求了:“是些老年人用的……麻烦您了。
”
男子勉强点了点头。
董晓晗从楼上下来,整个身心都有一种伤痕累累的感觉。就在她快要走出小区的时候,忽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鲁父在一个小姑娘的陪同下,从远处走来。远远地,董晓晗看到公爹的头发居然变得白花花的,面容憔悴苍老,步履蹒跚迟缓,神情呆滞木讷,比起以前,仿佛换了一个人。董晓晗心中一阵发酸,怕鲁父看见她,便急忙躲到一片树丛后,等他们过去了,才出来走掉。
一间生意萧条的餐馆里,董晓晗与乔煜见面了。在危险的SARS时期,人人都尽可能避免在公共场所活动,董晓晗无疑成了一个勇敢的人。SARS在她的大脑里,基本上没有任何概念。最坏的结果是死,但对她来讲,最可怕的并不是死。“谋杀嫌疑人”这顶帽子比死亡更可怕。
在这个人与人之间害怕见面、害怕聚会的特殊时期,乔煜主动找她,这让董晓晗十分感动。
不过一个月工夫,董晓晗与乔煜再次面对时,已经有了一种久别重逢、恍若隔世的感觉。乔煜还是惯常的黑色装束。乔煜似乎是为黑色而存在的,除了在家里,她外出时几乎所有的衣服都是黑色,如果偶尔看到她身上出现其他的颜色,那也一定是配饰。
看到乔煜,董晓晗如同看到亲人,不需再硬撑着了。所有的委屈和烦恼,包括泪水,都可以一股脑地倾泻出来。乔煜带给她的亲切和温暖,是任何人不能取代的。两个人商量着董晓晗住到哪里的问题。乔煜知道,如果此时自己再邀请董晓晗住到自己家里来,显然是不妥当的。让董晓晗和苏竞抬头不见低头见,一个被保释的犯罪嫌疑人和一名警察,如何相处?但乔煜对董晓晗的住所不无担心。她道:“你一个人住在那间小屋里,门前就是路,人来人往的,安全也是个问题。”董晓晗说:“所以我想另外找个地方,你帮我问问吧,找个一居室的,带简单家具和灶具的,只要能够做饭,能睡觉,安全一点,房租别太贵,就行了。”乔煜道:“这没问题。我们那报纸天天都有房屋中介的信息。”
董晓晗从包里掏出一沓材料,递给乔煜,又道:“这是那间小屋基本材料,你帮我把它弄到中介机构,把它卖了吧。”乔煜有些意外:“为什么?”董晓晗低声道:“我想过了,留着那小屋也没什么用。”乔煜问:“你需要钱?我可以借给你啊。”董晓晗黯然道:“你帮个忙,把它卖了吧,我已经决定了。”乔煜望了望她,翻了翻材料,是那间小屋的房产证、土地证等复印件。她关切地问:“你想卖多少钱?”董晓晗道:“具体我也不知道,就按市场行情吧,如果碰上利索的主,少点也没关系,重要的是付现金。”
夹了几口菜,董晓晗就停了筷,不知想起了什么,又变得伤感起来。乔煜望着她,小心地道:“晓晗,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问,你别生气啊。”董晓晗看着她:“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你是不是想问我,到底是不是我干的?”乔煜沉默了。董晓晗缓缓道:“阿煜,我一直当你是我的亲人,如果连你都不相信我,我真该去跳黄河了。”乔煜说了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三个字,乔煜说得非常认真,非常诚恳,应该是发自肺腑,没有半点虚假。沉默了半天,董晓晗开口道:“有一阵,我有点怀疑是陈峰。可回头想想,真是不应该。”乔煜道:“怎么不应该?”董晓晗:“他不会的。”乔煜道:“为什么不会?如果真是他,他也是为你好,是爱你,你何必跟自己过不去?”董晓晗茫然道:“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既然那么爱我,怎么能杀了我丈夫,还要陷害我?”乔煜道:“他最终不是把你救出来了?”董晓晗还是摇了摇头:“不会是他。”乔煜安慰道:“好了好了,天灾人祸事已经出了,你现在保重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夜色来临的时候,董晓晗回自己的小屋。走在街口,远远地看见陈峰的车子停在门口,董晓晗心中一热,真想快步走过去,拥抱他。可是,她让自己停下了脚步。陈峰的身影让她疲惫伤痛的心灵获得安慰,幸福就这样离她一步之遥,唾手可得。可她的眼前,又浮现出鲁小昆的面影,她感觉他正在用一双嘲讽的眼睛望着她,而那嘲讽的背后,是无奈和悲哀。那眼睛的深处,是深刻的伤感,是难过,还有一片对她的深深的爱意。
这令她难过不已。
还有陈莹的眼睛。还有自己对陈莹的承诺。
一片忧郁的感情,推开了董晓晗心头的冲动。
陈峰穿着一件乳白色的T恤,显得那么干净。她看不清他的脸色,只看到他的身影。他坐在一个墙角的石台上,在抽烟。在董晓晗的记忆里,陈峰是没有烟瘾的。现在,她远远地
望到,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不离口。她远远地望着陈峰,望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悄悄地快步离开了。
董晓晗无处可去。这个时候,她不愿意打扰任何她所认识的人。况且,她知道,现在,除了乔煜,没有人喜欢跟她来往了。那些熟人对她所持的防范戒备态度,绝不亚于对待SARS病毒。董晓晗在街上茫然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附近一所小学校。隔着铁栏围墙,学校的操场尽收眼底。操场上亮着灯,两个穿运动短裤的男孩子在玩篮球。两个男孩子都长得又细又高,像竹竿似的,运作篮球的动作轻松自如,敏如猿猴。他们的脸上是快乐的、无忧无虑的表情。他们的快乐和无忧让董晓晗羡慕不已。不远处的人行道上,一名青年男子怀抱婴儿正在散步,男子的怀抱是一个天然的摇篮,让婴儿在他的怀里轻轻摇啊摇啊,男子的脸上,洋溢着无法言说的满足和幸福。
两名打篮球的男孩和这名年轻的父亲,他们的快乐感染着董晓晗。一丝微笑从她的嘴边流露出来。多少天来,她这是第一次笑,第一次从内心里发出笑,这种笑出现在她的脸上,使她仍然像一个小孩子那样纯真。
董晓晗就这样微笑着,微笑着,不知不觉地,两行热泪从她的眼眶中滚落,不可抑制。她是多么羡慕他们啊,这些平凡的人们,他们的日子是平淡的、朴素的、温暖的、踏实的,他们是多么幸福。她原本也拥有这样的幸福,可现在,她失去了它们。她把幸福弄丢了,不知道上哪里去找。这时候,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想变成一个婴儿,躺在一个大人的怀抱里,让生命从头开始……可是,这可能吗?
董晓晗悄悄地走进学校的小操场。她在一张石凳上坐下来,一直到深夜,两个玩过了头的男孩不得不离开操场的时候,她还坐在那里。她已经睡着了。她趴在石凳上,眼角挂着泪,嘴角挂着笑。
第二天清晨,董晓晗回到自己的小屋,在门口,她低头看着那个墙角,也就是昨晚陈峰坐过的地上,堆着几十颗烟蒂。她蹲下身子,把烟蒂一颗一颗捡起来,捧在手里,就像捧着一把珠宝。她轻轻拿起其中的一颗,递到眼前,凝视着它,又递到鼻下,呼吸着它……她忍不住
泪眼婆娑。
她知道,烟蒂上留着陈峰的唇印。
董晓晗来到陈莹的律师事务所。
来之前,她跟陈莹通过电话。陈莹说,你来吧。陈莹对董晓晗是很客气的,但从她冷淡的语调里,董晓晗听出陈莹对自己并不欢迎。在看守所里第一次见到陈莹时,她就从陈莹的眼睛里读到了这位律师对自己的反感,甚至,陈莹还瞧不起自己。
在没见过陈莹的时候,董晓晗对陈莹怀着崇敬的心情。然而自从在看守所里看见陈莹,她在她心里那一尊高大完美的形象,瞬间就倾塌了。
陈莹是自私的。她为了她的弟弟,根本不顾别人的感受。在丈夫遇害、董晓晗受到指控失去自由、最痛苦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陈峰成了她心里惟一的安慰和支撑,可陈莹却向她提出了冷酷的要求。陈莹认为她是一个祸害,恨不得一刀把她从陈峰身边切除,陈莹凭什么这么看待她?难道陈莹真的以为她就是杀害鲁小昆的凶手?认为她还会去害她的弟弟?与陈莹比起来,陈峰恰恰相反。他不顾一切,千方百计要帮助董晓晗,她对此深深感动。可是她知道,自己必须离开陈峰。陈莹说得有道理,离开了她,陈峰还会爱上别的女孩,会拥有真正属于他的幸福。她无法给他幸福生活,离开是她惟一的选择。
看见董晓晗,陈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礼节性地请她入座等候。陈莹的助手给董晓晗端来一杯茶。董晓晗坐在一只沙发上,沙发对面还有一位身着名牌、戴着珠宝的女客户。陈莹正在接待一名男客户,那客户在陈述一起与杀人有关的案子。半个小时后,那名男客户放下一袋材料,起身告辞。女客户上前坐到陈莹的桌前。董晓晗继续等候,又过了半个小时,女客户才站起身。这才轮到了董晓晗。
陈莹客气地请她坐到刚才两名客人坐过的座位上。董晓晗道:“陈律师,知道您很忙,其实我并不愿意打扰您。”陈莹道:“没关系,你直说吧。”董晓晗道:“我还知道您不太愿意见到我。”陈莹道:“那你说我为什么还同意你到这里来?”董晓晗道:“因为陈峰。”陈莹嘴角掠过一丝笑意:“没错,陈峰是个追求完美的孩子,在结束一件事的时候,他总是希望有一个可以让他心理安宁的结局。”
董晓晗心里发堵,半天说不出一句话。陈莹笑了笑:“好啦,谈事吧。”董晓晗道:“我想回一趟老家,看看父母。”陈莹表示支持:“暂时离开这个地方,各方面都调整一下,也好。我帮你写申请,等批准了你就可以走。”从陈莹的语气里,她着重突出了“各方面”这三个字。董晓晗明白,也包括感情。陈莹要求她尽快把感情的问题也调整好。董晓晗点点头:“谢谢您。”
就在董晓晗起身离开的时候,陈莹又叫住了她:“晓晗!”董晓晗回过身,望着陈莹。陈莹声音依然低低的,缓缓的:“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问你,希望你别介意。”董晓晗道:“你问吧。”陈莹问:“你爱陈峰吗?”董晓晗不假思索:“爱!”陈莹又问:“爱你的丈夫鲁小昆吗?”她突出了“丈夫”二字,董晓晗心中一阵刺痛。她呆了一下说:“爱!”陈莹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笑:“你懂爱吗?”
董晓晗凝视着陈莹的脸,感到胸中压抑已久的东西再也阻挡不住:“您是想告诉我,爱情必须专一,您想让我感到羞耻,对吗?我可以告诉您我的真实感受,我对鲁小昆是一种依恋,就像对哥哥那样的感情。遇到陈峰,我才真正体验了恋爱的滋味和心跳的感觉。我还想告诉您,陈峰的生活表面看去很繁华很热闹,好像什么也不缺,实际上他缺少温暖和爱,这是他最需要的东西。在坚强的外表下,他的内心是孤单的,很渴望温柔和呵护。最后我再告诉您,陈峰他也很爱我,在我落难的时候他没有撒手不管,在所有的人都视我为杀人凶手的时候,他依然能挺身而出,支持帮助我,这种勇气不是谁都会有的。现在我下决心离开陈峰,这绝不是向您妥协。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爱,因为爱。也为了这份爱,我原谅您对我的伤害。再见!陈律师!”
董晓晗转身走了。
啪的一声,陈莹折断了手边一支圆珠笔。
董晓晗登上了回家的列车。
在她的行李包里,不仅装着乔煜送给她的那只水晶羊,还装着那套从看守所出来时陈峰带给她的衣服。如火的红色短袖,若雪的白色长裤。她只在那天穿了一次,便把它们换下来,随时携带在身边。
她必须回家。因为她实在忍受不了失去爱的痛。仿佛自己动手从身上割掉一块肉,这种空落和疼痛令她失眠,憔悴,恍惚,令她有肝肠寸断的感觉。她需要亲人的安抚。她希望借助与亲人的相见,借助亲情,来冲淡自己的伤痛。她感到自己太痛苦了,太孤单了。看到一片从树枝上被风吹落的叶子,看到那种没有依托、孤零零的、不知道何去何从的样子,就仿佛看到了自己。
还有,她必须回家了解一下鲁小昆当初购买氰化钾的具体情况。
进站之前,董晓晗接受了火车站防SARS工作程序中的重要一环:测量体温。这是旅客进站的必经程序,任何人不能例外。她的体温为三十六度二,不知道算不算低温。火车的硬卧车箱里,冷冷清清,大部分铺位是空的。只有稀稀落落几个旅客,都戴着口罩,董晓晗除外。有一位旅客在与人通电话,一遍遍叮嘱电话里的人“勤洗手,多吃蔬菜和水果”。这让董晓晗觉得十分可笑,这种可笑的感觉让她的心里获得了片刻轻松。
直到现在,董晓晗对SARS仍然没有深刻的认识。乔煜送了她两瓶84消毒液,一壶过氧乙酸和一沓口罩。这些东西全被董晓晗丢进角落,一次也没使用过。鲁小昆的事占据了她的整个大脑,其他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生命是宝贵的,人们对SARS的惧怕主要缘于对生命的珍视。
可为什么就有人冒着偿命的风险,拿宝贵的生命做赌注,去剥夺了鲁小昆的生命?
那位不甘寂寞的旅客又对着手机感慨:“唉,能够自由地呼吸是多么幸福啊……”
能够自由地呼吸是多么幸福啊,董晓晗记住了这句话。
火车呜呜地叫着,往家的方向驶去。
上一次回家是去年春天。因为要结婚,在鲁小昆陪同下回去向全家人报喜。那一次是欢天喜地、幸福洋溢的。买的往返机票,在ⅹ市下了飞机,鲁小昆就直接从租赁公司租了一辆车。回家的几天,每一天都是风风光光,好不体面,在众多亲戚朋友间,惹来一片艳羡的目光。拍着良心讲,鲁小昆是爱她的。新婚之夜他说过,他此生只爱三个人,一个是他父亲,一个是他妹妹,另一个便是她。
可是仅隔一年,再回来,只剩她孤独一人。而且在他死之前,她背叛了他,让他受了男人不可忍受的侮辱。他带着受辱的痛苦,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遭人暗算,失掉生命。
*9菖市火车站。董晓晗从出站口走出来,一眼便从人群里看到了弟弟的身影。她在人流里找了半天,没有看到父亲和母亲。以往,任何一次回家,只要家人接到了电话,二老中必有一人赶来接站。即使她不愿意他们来,他们也非来不可。有一次乘飞机回家,因为没有直达的飞机,便到达相邻一个城市的机场,父亲特意乘了三个小时的长途汽车,赶去接机。
可是今天,董晓晗没有在人流里看到父母的身影。只有弟弟晓润,脸上带着一缕疑惑,在等她。久别重逢的喜悦找不到了。董晓晗的心里,冷清、失落、难过、悲伤的感觉在弥漫。
弟弟又长高了,看上去像一个男子汉了。他从董晓晗手中接过行李包,两人对望一眼,默默无言地走着。走了几步,晓润忽然道:“姐,也许我不该多嘴,但你这个事,确实太离谱了,小昆哥一直对你很不错啊,你怎么能……”董晓晗拧头看了弟弟一眼,站住了。旁边恰好是一间小商店,董晓晗感到浑身无力,便一屁股在店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弟弟看了她一眼,也坐下来。
许久,董晓晗虚弱地、委屈地问他:“你们真以为是我杀了鲁小昆?”晓润口无遮拦:“我倒不这样看,我也不信你会杀人,可你瞒着小昆哥,和一个……算了,我不说了。”弟弟的语气很无奈,没有把话说完。董晓晗已明白了弟弟的意思。看来,所有的事情,家里都知道了。这么说来,她还有什么好委屈的?她有资格去委屈吗?一切自作自受。她不仅无颜面对鲁家人,而且无颜面对自己的家人。父亲是军人出身,母亲是教师,从小她就接受着严格的道德和传统的家庭教育。董家人的一切行为,都必须遵从道德规范。出格的行为是不容
许的,是不可以被人接受的。尤其像她这样不守妇道,而且弄出了人命,更是不可饶恕的。
董晓晗坐在冷冰冰的台阶上,呆了半晌,问弟弟道:“你现在是不是特别瞧不起姐姐?”董晓润眼睛红了,他低声道:“我不是瞧不起你,姐,我只是……不能原谅你。”董晓晗感觉心里仿佛又被插进一柄尖刀,一阵尖锐的痛。在亲人的眼里,她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停了一会儿,董晓润又道:“接到公安局的通知后,爸妈就启程去看你,结果在路上妈的偏头痛又犯了,痛得死去活来,火车上无法就医,只好中途下车,在一个小城的旅馆里住了两天,结果在乘坐公共汽车的时候,又不小心被小偷偷去钱包,一下子丢了一千八百块,爸妈心情都受了挫,就打道回府了。回家后,爸三天没吃进一口东西。这段时间,全家人都忐忑不安,可以说鸡犬不宁了,家里人一边等待着事情的结果,一边在商讨对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要做好思想准备,到家以后,如果爸妈对你有看法,你就忍着吧,也希望你能理解他们……”家里发生的一切使董晓晗心痛得无法忍受。她摸出纸巾擦了擦泪,站起来:“走吧,回家。”
本来她回到亲人身边,是想寻求一点安慰的。现在看来,这只是一厢情愿。她的行为已制造了一场巨大的精神灾难,让亲人遭受了严重创伤,他们比她更需要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