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燕一路紧紧张张地走出了医院大门,但发现其实并没人注意到他们,不免有点泄气,也就懒得搞什么地下工作了,很大方地跟黄海“接了头”,商量下一步行动方案。商量的结果是节约一半,浪费一半,先坐公共汽车到火车站,然后再叫出租车进山。
但等他们在火车站那里下了公共汽车,却发现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他们一连叫停了好几辆,都没谈成生意。几个司机谁也不愿意去他们说的地方,都说那里没汽车路,没法开进去。有一个司机勉强同意了,但要他们付200块钱,差点把他们两个的舌头都吓得伸出去退不回来了。
两个人只好放弃了坐出租的念头,在一个小餐馆买了几个包子馒头,边吃边往山里走。刚走了一会,石燕的背上就汗湿了,黄海更厉害,整件衬衣都湿透了,湿淋淋地穿在身上,连两颗乳头都忽隐忽现了。石燕担心地问:“你走不走得了这么远?”
“没问题,我能行,只当现在遇上了矿难,不走就会被活埋在矿井下的--”
她觉得他这个自我鼓励的办法很奇怪,但也很起作用,她也想象自己遇上矿难了,被埋在了井下,现在每走一步就是离死亡远了一步,而离生存的希望近了一步,这样想着,好像天也不那么热了,人也不那么累了。她好奇地问:“你说那些遇上了矿难的工人,他们--最后在想什么?”
“不知道,可能在想怎么才能活下去吧--”
“但是他们最后肯定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那时候他们会想什么?”
“可能在尽力回想地面上的亲人吧--最珍视的东西--”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他小声说,“如果我哪天被埋在了井下,我想的肯定是--今天--现在--”
她有一会没搞懂,但过了一会,她意识到他这就等于说她是他的亲人了,是他最珍视的东西了,但她一是拿不准,二也不想就这个问题深入发掘,就七扯八拉地说:“你--总是采访这些事,会不会经常--想到这些?”
黄海点点头:“经常想到。”
“那不是--把你自己的生活搞得很--悲惨?”
“我自己的生活本来就很悲惨--,但是悲惨有大悲惨和小悲惨之分。我曾经是个不快活的人,觉得命运对我很不公平,让我一出生就--带着这么个永久的缺陷,那时我生活在一个小悲惨世界里,整个世界就装着悲惨的我。可能你还记得,我那时写给你的信都是些--怨天尤人的东西--”
她点点头,他又说:“但是自从我去了一趟望家岗,看到那里那么多贫穷的人生活在一个--非常闭塞非常--愚昧的环境中之后,我的悲惨世界就--改变了,悲惨还是悲惨的,但不是我以前那个小悲惨世界,而是一个--更大的悲惨世界--”
她很婉转地问:“那你觉得你这样--采访调查什么的,对于--改变这个大--悲惨世界--有没有什么用呢?”
“有没有用只有做过之后才知道,不做怎么知道有用没用?这次没用,不等于下次也没用;做一次没用,不等于做多次还没用。我只有这样做着,才觉得心安,不然的话,老是觉得那些死难旷工什么的在含冤地望着我--”
已经到了山里,四周都是些黑呼呼的不长草木的石头山,她忽然觉得好像那些山上站着些人,在责问地凝望他们似的,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小声说:“快别说了,你说得我好怕--”
他没再往下说,只安慰说:“你别怕,我只是在说我的一些胡思乱想--我觉得自从我走进这样一个大的悲惨世界之后,好像就从我自己的小悲惨世界里走出来了--我只想帮别人也走出他们的悲惨世界--”
“那你有没有想过用别的什么办法来--帮这些人?”
“想当然想过,但是还没发现有什么更有效的办法。你--有什么建议?”
她支吾说:“我哪里有什么建议?我这个人,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哪里还有心思帮别人--”
“你太谦虚了,其实你是个很善良的人,也很关心别人,不然的话,你也不会跟我到这里来了。”
石燕得了这顶高帽子,感觉很不错,也觉得自己的确还算善良,至少没有害人之心,有时还能帮帮别人。她心里涌起一股雄心壮志,希望此一去就能找到“五花肉”,就能拿到那封信的底稿,就能一举把矿难的真相查出来,就能惩治一批草菅人命的贪官,就能拯救一批受苦受难的穷人。她甚至也想不读这个破师院了,就跟黄海一起去当记者,做几件轰轰烈烈的事。
但还没走到“五花肉”家门口,她的雄心壮志就有点褪色了,突然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今天肯定会出师不利。她每次都是这样,不在乎某事的时候,那事就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晃来晃去,等到她在乎起来了,那事就肯定跑不见了。像她今天跑这么远来拿那封信的底稿,如果“五花肉”手捏那封信等在那里,那就太奇怪了。
果然,当他们来到“五花肉”住的那间工棚前,伸手敲门的时候,发现门是虚掩着的。他们还是礼貌地敲了敲,又叫了几声,但没人回答。
黄海说:“你等在这里,我进去看一下。”他推开门,小心地走了进去。
石燕等在门外,心里很紧张,怕里面有什么埋伏或者陷阱,过了一会,她还没看见黄海出来,忍不住大声叫道:“黄海?你在干什么?快出来吧 ! ”
黄海在里面回答说:“你也进来吧,里面没人--”
石燕也小心地走进工棚,看见里面空荡荡的,东西都不在了,人也不在了,黄海正在石头凳子下面、窗台上面、灶台后面到处摸,但除了一手一手的灰,什么也没摸到。她紧张地问:“是不是别人把‘五花肉’抓起来了?”
“不知道。”
“可能‘五花肉’拿了你的钱,又没所谓底稿,就逃跑了?”
“但愿如此。这可能是最好的设想了,如果她因为我的采访出了什么差错,那我就终生负疚了--”
她安慰说:“肯定是她拿了你的钱跑掉了,你看她把东西都收了带走了,如果是被人抓去了的话,肯定屋子里会很乱--”
“你说得有道理,我们到附近去打听一下,看有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他们从“五花肉”住过的工棚里出来,又走了好一会才看见有矿工住的地方。黄海找了一个矿工,问他知道不知道住在半山腰工棚里的那个吴荷花的下落。
那矿工愣了半天才说:“噢,你说‘五花肉’?那你就直接说‘五花肉’嘛,说个什么‘吴荷花’,害得我想了好半天,我都没听说过她这个名字,就知道她叫‘五花肉’。你要不说她住在半山腰里,我还真猜不透你到底要找谁了。她不在那里住了?那她还能去哪里?”
“您知道不知道这里有谁--知道她的下落的?”
那人眯缝起眼睛打量了黄海一阵,说:“你找她干什么?”
“我是报社的,找她有点重要的事--”
那人肃然起敬:“报社的?那是上面来的人呢。我带你去找老刘吧,他肯定知道她的去处--”
他们在那矿工的带领下找到老刘,是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又瘦又干,脸上的皱折里全都是煤黑。老刘听说他们在找“五花肉”,就抱怨说:“我也不知道她跑哪里去了,这个刁婆娘,难怪叫我月头就‘上供’呢,肯定是早就打好主意赚我一票的了--”
老刘带黄海去找了好几个矿工,可能都是“五花肉”的“边套”,但他们都不知道“五花肉”去了哪里,大多数都说“五花肉”卷了他们的钱逃跑了,只有一个斜眼睛的小子不怀好意地说:“我说她肯定没逃跑,她那贱 X ,少了人操,还睡得着觉?肯定是被矿警抓走了--”
黄海连忙追问:“你还知道些什么?你有没有看见矿警到这片来?”
斜眼说:“我看见了也不会告诉你,告诉你了,你写在报纸上,我还有好果子吃?”
后来不论黄海怎么盘问,甚至许愿付钱,斜眼都不肯再说什么了,只邪邪地笑着,唾沫四溅地说:“那个贱 X ,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她在这里有那么多人操她,日夜都舒服着呢,她舍得跑掉?”
黄海带着石燕走访了好些个在家休班的矿工,大家都说不知道“五花肉”去了哪里,他们只好打道回府。等他们走回到火车站的时候,黄海已经是大汗淋淋,快要虚脱过去了。两个人决定先去小餐馆吃点什么,然后再去坐公共汽车,不然的话,只怕是连车都挤不上去了。
两个人在小餐馆坐了下来,石燕担心地问:“你不要紧吧?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我没事,可能是好几天没吃饭,饿虚了,吃点东西就好了。”
两人吃了一点东西,黄海的气色果然好了一些。她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先找个地方住下来,你如果有事,可以先回学校去了。”
“我没事,我跟你一起去找旅馆吧。”
他们俩在一个僻静的小街上找到一个很简陋的小旅馆,黄海登记住了进去,石燕帮他安顿好了,就起身告辞。黄海叮嘱说:“我住这里的事,你别告诉其它人,我们也不要再见面了,免得连累了你,有事我会以你表哥的名义给你打电话。”
她见他这么小心谨慎,连地下党故事里常见的“表哥”都拉出来了,也跟着紧张起来:“是不是你发现有人跟踪我们了?”
“没有,只是预防措施,小心没大错,主要怕连累了你--”
石燕回学校的路上,一直都在回头往身后望,怕有人在跟踪她,但似乎连根人毛都没有,不知是跟踪的人技艺高超,还是根本就没人跟踪。她刚到寝室,姚小萍就端着个饭盒进来了,一见她就问:“你今天去哪里了?连课都没上--是不是去黄海那里了?”
她点点头,撒谎说:“他病得挺重的,需要人照顾,我就在医院--呆了一天--”
“别骗我了,你们两个根本不在医院,你们肯定是去找‘五花肉’了。”
她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我们不在医院?”
姚小萍高深莫测地笑着说:“哼,什么瞒得过我?是不是黄海交代你不许告诉我?他这个望恩负义的家伙,不是我提出去找他,他可能到现在还躺在传染病院里等死,他居然不感谢我,还把我当外人?看我以后还帮不帮他 ! ”
石燕赶快替黄海撇清:“他没把你当外人,他也没叫我对你保密,我是准备告诉你的,结果你比我还快--”
姚小萍也不佯装生气了,关心地问:“他怎么样?没事了吧?”
“比昨天好多了--”
“那是当然,你去了嘛,他还能不好多了?”姚小萍笑嘻嘻地说,“你能跟他在一起呆一天,真不简单,如果是我跟他在一起呆一天,晚上肯定要做恶梦了。”
石燕一听见姚小萍这样谈论黄海就不舒服,但她又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只能避而不谈。
姚小萍知趣地不说这个了:“他现在在哪里?回医院了吗?”
“没有--”
“算他聪明,如果他回了医院,我明天就又得跟着你到处找他了--”
石燕听出姚小萍话里有话,忙问:“是不是你--听到什么风声了?”
姚小萍卖起关子来:“你们找到‘五花肉’没有?”
石燕知道如果不对姚小萍说实话,她就别想知道姚小萍吞掉的那半截话头究竟是什么了,而且姚小萍看上去比她知道得还多,也没什么保密工作好做了,于是说:“没有,她可能已经搬走了--”
“会不会不是搬走,而是--被人--赶走了?”
“不知道--”
“是不是被人--抓走了?”
石燕越来越紧张:“我--真的不知道--”
姚小萍责怪说:“你看,你看,你们给人家惹祸了吧?本来‘五花肉’就这么活着,还挺滋润的,她干那活又不用吃苦受累,哪个结了婚的女人不干那个?人家干了还能赚到钱,比我们这些结了婚的女的还划得来。现在搞得好,你们这么一调查,搞得别人连个快倒塌的工棚也没得住了,钱也没得赚了。我看她如果不是被赶回乡下去了,就是被矿上抓起来了--”
石燕近乎乞求地说:“矿上不会抓她吧?他们凭什么能抓她?”
“凭什么抓她?就凭她干那活就可以抓她,告她个卖淫,就能把她判个十年八年的--”
这个倒是很有可能,她不甘心地问:“但是,那--那些--给她拉边套的怎么没抓呢?”
姚小萍笑起来:“你还知道什么‘拉边套’?不简单,看来你跟着这个黄海学了不少乌七八糟的东西呢。黄海呢?他现在在哪里?”
石燕支吾起来。
姚小萍一笑,说:“算了,你不愿告诉我就算了,我这人不爱打听别人的事,反正这事也跟我不相关,我只不过是看在他是你朋友的份上,想帮帮他--”
“你觉得他们会不会抓黄海?”
“抓就不见得,因为没什么正当理由,但是暗中搞他一下,是完全有可能的,说不定他食物中毒就是他们搞的鬼,是对他的一个警告,但他不知好歹,还在继续调查,这次他们就不会那么轻饶他了。”
“那怎么办?”
“怎么办?还不赶快通知他离开这里?”姚小萍补充说,“不光是他,你也一样,如果他们看见过你跟他在一起,说不定连你也一起--办了。还有我,我们都得小心点--”
“怎么个小心法?”
姚小萍想了一会,说:“我也搞不清楚怎么个小心法,不过你最好叫黄海离开这里。”
“但是我--没他的电话--他说有事给我打电话的--”
“那就亲自跑一趟吧。”
石燕象个没头的苍蝇一样,往门口跑了几步,又转回来:“他叫我现在不要跟他见面的--”
“看来他还不傻,也知道自己惹麻烦了。要不你告诉我他现在在哪里,我帮你跑一趟?”
石燕觉得这样好像也不好,这不连累了姚小萍吗?她想了一会,说:“还是我去找他吧,别连累了你。”
“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
“算了,还是我一个人去吧。”
“那你小心点,这么晚了,等你去了回来,早天黑了。”姚小萍突然建议说,“我看还是叫卓越帮你找个车吧,不然出了事怎么办?”
石燕连连摆手:“不要,不要,黄海说这事不能让卓越知道--”
“为什么?怕卓越走漏了风声?”姚小萍义愤填膺起来,“这个黄海,真是阵线不清,敌友不分,对朋友使这么多心眼,对敌人却又那么天真轻信,真拿他没办法,难道他看不出我们都是在帮他吗?还防到我们头上来了?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实话告诉你吧,是卓越叫严谨来找你,没碰见你,才托我传话的。刚才我不想把他暴露出来,因为他说了别告诉你消息是从他那里来的--”
“什么消息?严谨叫你传--什么话?”
“卓越说传染病院的人今天发现黄海跑掉了,就通知了钢厂,现在钢厂的人正在到处找黄海。他们从医院那边知道卓越昨天在医院跟黄海见过面,就跑去找卓越,问他知道不知道黄海的下落。人家卓越真是个好人,不光没把黄海的下落告诉钢厂的人,还好心好意地来通知你。如果他知道黄海对他这么--防范,肯定要生气了--”
石燕赶快替黄海洗刷:“其实不是黄海说不要告诉卓越的,是我的意思,我们跟卓越刚认识,彼此都不知根知底,我怕--反正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那现在你还不相信人家卓越?还要防着人家?”
“他--怎么自己不来告诉我,要严谨--出面?”
“他的目标有点大,怕暴露了你们--”
石燕一听说是这样,真的慌了,颤颤地说:“那我现在就去通知黄海--”
姚小萍建议说:“如果你知道他住在哪个旅馆里,你可以打114查询电话号码,然后你打个电话到旅馆就行了,别亲自跑去,当心有人跟踪你,暴露了目标,连你一锅端了。”
石燕刚要走,姚小萍又想起了什么:“等等,这是卓越给的一个电话号码,是他在 E 市的一个朋友,可以买到从 E 市到 F 市的火车票。他说是个可以信赖的朋友,黄海可以去找这个人买火车票--”
石燕感激涕零地接过卓越的纸条,马上跑到楼下去跟黄海打电话,先打了114,好不容易问到了黄海旅馆的号码,差不多把旅馆电话都拨通了,却看见门房在旁边好奇地盯着她,把她吓坏了,生怕门房听见了什么跑去报告了,便一把放下电话,跑到校外一个私人开的电话亭去打电话。
最后总算把黄海找到了,黄海听见她的声音,很吃惊地问:“怎么啦?你--遇到麻烦了吗?”
“我没事,是你遇到麻烦了,”她把姚小萍和卓越的话完整转述了一遍,催促说,“你快走吧,当心他们抓到你--”
黄海犹豫着说:“但是我现在还不能走,我明天要去‘五花肉’乡下的老家去找她--”
她着急地说:“我看你就算了吧,现在保命要紧,那底稿的事就留待以后再说吧--”
“还不光是底稿的事,主要是想知道她现在有没有--因为我受到牵连--”
她觉得他说话的意思,好像此一去就是去当上门女婿一样,心里有点不快,规劝说:“你这个人真是,受到牵连又怎么样呢?难道你真去把她娶了?”
“那倒不一定,只想证实她没为我受到牵连--”
石燕急了:“你这个人怎么说都说不醒呢?你怕连累她,那你现在去不是更会连累她?”
黄海好像被打哑了,过了一会才说:“他们应该不会抓我吧?他们凭什么抓我?他们最多只能暗中算计我,但是公开逮捕我?有什么证据?他们知道我这几天在传染病院,如果他们要下手,早就下手了,不会等到我去‘五花肉’家再动手吧?”
她更急了:“你怎么这么傻?如果‘五花肉’逃回乡下去了,那他们肯定派人监视她了,你一去,不是就可以把你们两个一起抓了吗?就给你戴个--那个--‘拉边套’的帽子就行了,判你个十年八年,反正‘五花肉’干那事是名声在外的--”
黄海说:“你分析得对,我听你的,我马上就离开 D 市。那你怎么办?你也跟我去采访过‘五花肉’,他们如果要对你下手怎么办?要不你--也跟我一起离开 D 市?”
跟他一起离开 D 市?这个计谋石燕还没想过,她脑子里一下闪过不知道在哪看来的一些故事,好像是关于地下党的,那些男女地下工作者,为了工作方便,假扮夫妻,结果后来假戏真做,产生了感情,成了真正的夫妻。她意识到自己在这种时刻还在想故事里的情节,实在有点荒唐,但她还没看到实在的危险,所以总有点似戏非戏的感觉,有时是真着急,有时又象是在看电影一样,只搞不清自己是观众还是演员。
她回答说:“我哪能离开 D 市?我还得上课--”
“你留在这里叫我怎么放心?”
“没事,”她安慰他说,“他们要抓我的话,我逃到天边他们也能抓住我--”
“那对我来说不是一个道理吗?他们要抓我的话,我离开 D 市他们还是可以抓到我--”
石燕被问得哑口无言,想了好一阵才说:“但是你本来就不是 D 市人啊,你反正是要离开 D 市的,何必不早点离开呢?难道非要搞到他们下手了你再离开?”
“但是我不去一下‘五花肉’的老家就不放心--我就多呆一天--应该--”
“要不我帮你去她老家打听吧--”
黄海坚决反对:“不行,不行,我坚决不让你再卷进这事了,我已经连累了你,给你带来很多麻烦了--”
现在石燕知道怎么劝说黄海离开 D 市了:“那你就赶快离开 D 市吧,不然的话,我只好替你去‘五花肉’的老家跑一趟了。”
黄海沉默了一会,说:“好,我马上离开 D 市,现在就走,还能坐上去 E 市的晚班车--到了那里--我再想法买回 F 市的票--”
她犹豫了一下,说:“卓越说--他有个朋友在 E 市,可以买到去 F 市的卧铺票,他叫你去找他那个朋友买票,他说--那个朋友是可以信赖的--”
黄海没说什么,但石燕估计他的脸色一定不好看,她硬着头皮说:“这是他朋友的电话号码,我说了,你记一下--”
没想到黄海居然乖乖地说:“好的,你说吧--”
石燕把电话号码告诉了黄海,关心地问:“你身上的钱够不够?”
“够,你别担心我,我--不会有事的--我就是担心你--”
“你也别担心我,我也不会有事的。你以后小心些--”
“我知道--”两人都沉默了。
这样互相嘱咐的时候,石燕又有了人在戏中的感觉,好像这不是危难时的临别赠言,而是在排戏说台词。她有点记不清电影里头的人说到这里就该怎么样了,但听见黄海轻声说,“石燕儿,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你--给我的帮助太多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一声“石燕儿”,把她带回了跟他一起念高中的年代,那时她班上的人都是叫她“石燕儿”的,是她那边的风俗,在有些名字后面,人们会加个“儿”字,是个轻声词,紧贴在前面一个字后发出来。可能有些字做名字有点不好发音,于是她那里的人便加个“儿”字,就容易发音了。加不加这个“儿”,是由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来决定的,比如“黄海”,就不会被叫成“黄海儿”,因为“海”是所谓“开口呼”,发音时嘴巴张得够大,很好发。但“燕”就不同了,是所谓“撮口呼”,发音时嘴巴张得不够大,不加个“儿”字,发起来就不那么方便。
来到师院之后,就很少听人这样叫她了,因为班上的人都是来自五湖四海,虽然大多是 E 省的“五湖四海”,但每个人的家乡方言都不相同。不知道是谁兴的规矩,班上的人都以姓来称呼彼此,所以很多人都是叫她“石”。
黄海以前也是叫她“石燕儿”的,但他写信的时候从来都没叫过她“石燕儿”,这次来好像也没这样叫过。今天临别之际,他突然这样低声一叫,搞得她心里一动,滋生出一点不舍的情绪,脑子里冒出一个“依依惜别”来,而且好像有谁在她耳边旁白似地说:“看见没有?这就叫‘依依惜别’”
她走了一下神,又回到现实,催促说:“快别说这些客气话了吧,赶快去坐火车,平安回到 A 大了记得告诉我一下--”
石燕打完电话,放了一个大心,脚步轻松地回到寝室,发现大家都到自习室去了,只有姚小萍一个人悠闲地坐在床边织毛衣,见她回来了,很神秘地招手叫她过去:“来,我跟你说句话。”
石燕走到姚小萍的床跟前,问:“你怎么没去自习室?”
“在等你--”
她以为又是有关黄海的事,慌忙问:“又怎么啦?你又听到什么--消息了?”
”严谨叫我们今晚过去打牌,你去不去?”
她舒了口气:“打牌?刚认识,怎么就想起叫我们过去打牌?”
“可能是想找个机会跟我在一起吧。”
石燕看见姚小萍脸上得意的神情,一下子明白为什么姚小萍昨天问她“严谨怎么样”了。她非常后悔昨天说了严谨“矮”,还说了他“打嗝”,但她怎么会想到姚小萍问那话的意思呢?在她心目中,一个结了婚的女人是不会对任何别的男人感兴趣的。她开玩笑说:“你跑去跟严谨打牌,不怕你‘黑漆板凳’打断你的腿?”
“他怎么会知道?难道你准备向我黑漆板凳告密?”
“我的嘴巴才没那么长呢。”她好奇地想,就三个人,怎么打牌?肯定是还有一个人,说不定就是卓越,她来了一点兴趣,问,“就我们三个打?”
“严谨会找人的--”
“是不是找--卓越?”
“肯定是啦,有严谨的地方,还少得了卓越?他们是穿连裆裤的嘛。”
“他们两人年龄相差这么远,怎么会穿连裆裤?”
“你搞错了,卓越跟严谨差不多的年龄,都才二十六、七,卓越研究生毕业没两年。”
石燕没想到卓越这么年轻,无缘无故地高兴起来,打听说:“那他跟严谨怎么--成好朋友的?严谨也是K大毕业的?”
“不是,严谨是我们师院毕业的。”
“师院毕业就可以在师院当老师?”
“那你觉得师院的老师都该是什么学校毕业的?”
“我以为--至少是比师院好的学校吧?”
“比师院好的学校毕业的人,谁愿意到这个破地方来?”
“那卓越怎么来了?”
姚小萍被问住了,但好像也没心思讨论这个问题,而是很推心置腹地告诉石燕:“我也想走留校这条路,不然的话,只能又回到县里去教书,我是打死也不想回那破地方去了的--”
石燕知道 C 省师院有规定,毕业生只能进教育口,不能进别的单位,但她一直准备考研究生的,所以从来没操心分配的事。她劝姚小萍:“你干嘛要回那破地方去教书?到别处去教书不行?”
“我的大小姐啊,你真是象牙塔里出来的,人世间的事情你都不知道。我能出来读书,是跟我们县中签了合同的,毕业后要回那里去的,不然我那不得好死的公公怎么会放我出来读书?他不怕我读了书分到别处去,把他儿子甩了?”
石燕鼓动说:“你跟他签了合同就得回去?他--不就是一个县中的校长吗?”
“等你进了县中就知道县中校长权力有多大了,”姚小萍说,“算了,别扯这事了,扯起来就心烦。你呢?你毕业了准备去哪里?难道你愿意回你那个什么‘洞洞拐’去教书?”
石燕呲地一笑:“回“洞洞拐”?你别开玩笑了 ! 我怎么会回那个地方去?辛辛苦苦地读书,不就是为了跳出那个地方吗?读完了又回那里去?那真是疯了。我连 D 市都不想呆--”
“那你准备去哪里?”
“我准备考研究生--”
“考研究生之前呢?”
“什么之前?”
“考研究生也得工作几年才能考啊,你这几年总不能呆在家里让你父母供养吧?那你户口上那里?”
石燕仿佛听到一个晴天霹雳:“什么?考研究生得工作几年?谁规定的?”
“肯定不是我规定的。闹半天你还不知道?我们师院有规定的,为了保证中小学师资力量,师院应届毕业生一律不能报考研究生--”
“什么?有这种规定?这不是土政策吗?”
“政策都是土的,再洋的政策到了下面,也给你改造成土的了。反正不管是土政策还是洋政策,有这个政策就是了。”
“那怎么办?我一直都想一毕业就考研究生的,”石燕急得带上了哭腔,“这几年,如果不是这个希望在支撑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熬得过来了--”
姚小萍开玩笑说:“那不挺好的吗?这个虚幻的梦帮你熬过了这几年,你还得感谢它呢--”
“别开玩笑了,我是在说真的,如果应届毕业生真的不能考研究生,那我怎么办?”
“怎么办,先找个工作干几年再说。”
“干几年?那--那--”
姚小萍放下手中的毛衣,说:“走吧,不早了,我们去严谨那里打牌去吧,别把人家等急了。”
“现在我哪有心思打牌?心里都急出火来了--”
“光心里急出火来有什么用呢?”
“那打牌就有用了?”
姚小萍振振有辞地说:“我们乡下有句老话,叫做‘宁在外面磨,不在屋里坐’。你现在呆在家里冥思苦想也想不出什么解决办法来,所以还是跟我出去‘磨’一‘磨’吧--”
“我真的没心思去打什么牌--”
“你以为我喜欢打这个牌?依我的德性,有时间跑那里去打牌还不如呆寝室里打毛衣--”
石燕茫然地看着姚小萍:“那你就在寝室里打毛衣吧,我去自习室了--”
“你就是会死读书,读死书,你去自习室就能把师院的土政策给改变了?”
“那--我们去打牌就能把师院的土政策改变了?”
“打牌当然不能改变师院的土政策,但是--,喂,你知道不知道?严谨的爸爸是我们师院的体育老师,正教授呢--”
石燕想不出师院的体育教授跟她考研究生有什么关系,姚小萍启发说:“就像你说的,严谨是师院毕业的,怎么就能在师院当老师呢?当然是他老爸起了一点作用的。你别看他老爸只是一个教体育的,但他从前可风光呢,是我们省有名的体操运动员,好像在全国啊还是全世界都拿了名次的。可惜反右的时候倒了点霉,被打成了右派,赶到我们那边乡下去劳动。后来落实政策的时候,我们师院的裘院长亲自出马,三顾毛庐才把他请出山,到我们师院来教书--”
石燕还是看不出严谨的爸爸跟她读研究生怎么扯得上边,难道姚小萍想让她改读体育系的研究生?那好像太难了一点,她球类还可以,但是田径不行。她傻乎乎地问:“那严谨的爸爸--他能帮我报上名考研究生?”
姚小萍说:“你别这么直接嘛,一下就想到别人能不能帮你报名考研究生上面去了,这样也太急功近利了吧?”
石燕不好意思地说:“我主要是--太想考研究生了--那严谨的爸爸到底能不能帮得上忙?”
姚小萍呵呵笑起来:“你看,你看,说你太急功近利了吧?完全是念念不忘,你待会可别一进门就问严谨这问题啊。帮忙这种事,事前很难说谁帮得上,谁帮不上,所以一定要广种才能博收,平时相关不相关的人,都要搞好关系,说不定哪天就用得上。”
“那严谨的爸爸--”
“我也不知道,要看他爸爸跟学校领导的关系,还要看当时的情况--。走吧,我们边走边说,不然搞太晚了,他们找别人打牌去了--”
石燕一听“他们”,就想当然地认为是卓越,突然觉得有打扮一番的必要,匆忙说:“你等我一下,我去换件衣服--”
“换什么衣服?你这身就挺好的,你打扮太漂亮,人家还以为你喜欢上他了呢--”
她不知道姚小萍说的这个“他”是谁,但她觉得除了卓越,好像也没别人,因为她们只认识这两个人,而严谨明显的是姚小萍的,那剩下的就只有卓越了。她不好意思再提换衣服的事,有点勉强地说:“那就不换了吧,其实也不是为了漂亮,主要是--”
她想不出“主要是”为了什么,干脆把话吞了不说了。两人出发到严谨那里去打牌,姚小萍说严谨住在北区青年教工楼,两人就往那边走,还很有几步路,因为北区是学校前两年才买下的一片农田,离校区有点远,刚开始兴建,路也不大好,坑坑洼洼的,地上东一堆水泥板,西一堆砖瓦什么的,很没有规划。
但姚小萍仿佛看见了仙山琼宇一样,很向往地说:“看见没有?师院现在很重视住房建设,因为 D 市大环境不好,如果师院再不把住房的小环境搞好一点的话,那就没人来了,来了也留不住--”
“那我们学生宿舍--怎么还是这么个样子?”
“学生还怕留不住?你录到师院来了,就等于卖给它了,喜欢不喜欢你都得呆在这里,你嫌住得不好,你又能到哪里去?”
快到一栋已经建好而且住了人的楼房跟前时,姚小萍嘱咐说:“喂,跟你说呀,呆会别对人说我是结了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