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的广陵宫中,见高珩和程金枝已经离去,周帝便在座塌上坐下身来,徐徐端过慧妃刚亲自煎煮的茶水饮了一口。
晨曦露水的甘甜夹杂着薄荷的香韵渗入口鼻,一时间也冲缓了他眼角的疲惫之色,让他微闭双眸,如释重负般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什么茶,尝起来倒是别有一番滋味,光闻这茶香,就叫人觉得神清气爽了许多。”
“回陛下,这茶是外头园子里新采的薄荷叶所泡。眼见这日子一热了,臣妾便取了些嫩尖,再配以辰时的第一道露珠入水,因此尝起来除了露水特有的甘甜,还有薄荷的清香,总觉得,能让人嗅到些初夏时节的气息。”
慧妃容色恬静地着,抬手将侍女送来的绿豆冰糕摆上桌,眼中漾着一抹淡然的笑意。
“嗯这众嫔妃之中,还是属你最有心思。”
周帝看着杯中的清茶赞许地点了点头,继而抬起眼帘,将目光落在了神情柔婉的慧妃身上。
慧妃的相貌虽不算是倾国倾城般惊艳,却清丽端庄,气质绝佳。虽然年纪已长,却因为常年静心养性,保养甚好,并未显出任何年来色衰的沧桑之态。
“这宫中妃嫔整日都惦记着该如何想法设法争权夺势,笼络朕心,只有你还是老样子,安于一方,不争不抢,倒是难为你了。”
周帝语气感慨地着,恍然间,脑中猝然闪过了多年前一些模糊的旧迹。
尤其是联想到早年被迫让他们母子分离,让高珩远离故土去西晋为质的往事,不禁心头一颤。可能是因为鬓生华发,年事已高,也可能是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烦心之祸,尤其是太子一事更让他深感心寒失望。
一向杀伐果断,雷厉风行的周帝终于意识到,自己当年对这对母子,终究是太过残忍了一些。“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臣妾只希望陛下龙体康健,福泽万年,希望珩儿能够一世长安,对外能为这大周江山建功立业,替陛下分忧解难,在内能和金枝永结同心,白头到老。除此之外,臣妾也就再无他求了。”
慧妃言辞认真地着,柔光盈盈的眼眸中精芒微闪,触目所及之下,很是令人动容。
“这些年是朕冷落了你。”
周帝收紧瞳孔,伸手握住慧妃的手,长长地慨叹了一声。
听到周帝这番触动心弦的话语,再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慧妃眸光微微一颤,强忍着心头蔓延而来的那股酸涩之味,却只是淡淡一笑,并没有出言诉苦。
而周帝深知慧妃这种恬淡的个性,也并没有多加在意,而是继续语带感慨道。
“虽然朕现在也没什么可以补偿你的,不过还好,你有珩儿这个孝顺懂事儿子。这几年来他建功立业,为朕分忧,所有的努力,朕也都一一看在眼里。想起当年,不免觉得有些对不住你们母子。只是当年那也是时局所迫,朕也不想的。”
周帝着轻轻地拍了拍慧妃的手背,皱纹叠起的眼角,竟流流下了一丝久违的内疚之色。
这是周帝头一次在慧妃面前提起当年之事。
虽然这短短的几句话,根本弥补不了当初被迫骨肉分离,对自己亲儿生死未卜却只能日夜担惊受怕所带来的撕心之痛,也无法让心底深处那道已经结痂的伤口愈合如初。
但是对于慧妃来,能听到面前这个从来不会自我的怀疑的帝王道出这样一句愧疚之言,已经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奢求。
“下兴亡,匹夫有责,珩儿身为皇家子嗣,就有责任和义务去为大周的国泰民安做出牺牲。臣妾从未因此事怨责过陛下,也希望陛下不要再挂念此事了。”
慧妃着便起身朝周帝敛衽为礼,眉宇间溢满了母亲特有的慈爱与柔情。
“况且正如陛下所,珩儿他很孝顺,总是时时记挂臣妾,只要一得空便会来宫中看望,如今又有了金枝这个乖巧懂事的媳妇儿,二人出双入对,伉俪情深,臣妾真的已经很满足了。只是”
慧妃到此处欲言又止,嘴边笑容渐收,转而神情伤感地垂下了眼帘。
“朕知道你想什么。朕也知道,那件事不仅给金枝,给你和珩儿的打击也很大。”
周帝深知慧妃难言之隐中的深意,便抬手示意她坐下,想到方才见程金枝时她那副完全不识得自己的拘谨之态,心中不免感到了几分唏嘘。
“尤其是刚才听珩儿,这丫头很多事都记不得了,朕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她能忘记那段遭遇和丧子之痛固然是好,可若是一直想不起从前的事,对珩儿来可就残忍了。”
“臣妾现在也只能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慧妃柔柔一笑,将即将溢出眼眶的伤怀之色没入眼底深处,就见周帝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间又充斥着一股浓重的疲惫之意。
“唉,朕又何尝不希望是这样?只是最近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
而慧妃见状也并没有出言相询,而是走到周帝身边很是轻柔地替他揉捏起肩膀,每一分力道都游刃有余,恰到好处。
周帝闭上双眸享受着肩膀酸痛处所带来的舒缓之感,默然半晌之后,这才开口问道。
“最近宫外那阵谣言之风来势汹汹,这宫里私底下也是议论纷纷,想必你也听了吧?”
听周帝提及谣言一事,慧妃眉睫轻动,手上的动作却并未停止,而是心翼翼地试探道。
“陛下是指外头那场关于太子身世有疑的谣传吗?”
“是啊,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臣妾一介深宫妇人,对宫外发生的事所知甚少,不敢妄自评论。”
慧妃不疾不徐地着,目光却紧锁在周帝的脸上,注意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只不过都人言可畏,三人成虎,早先珩儿和金枝也是吃过这个苦头的。既然是流言蜚语,本就不必去听,更不必去信,何况此事事关当朝储君的身世,想来…更是一场毫无根据可言的无稽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