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间后,真理子和千织两人却还没回来。
我打开窗子的纱窗,让风灌入房间里。坐在地板上点燃一根烟,感觉喉咙十分渴,真想喝啤酒。但刚刚才在澡堂和荻原碰面,那么厨房应该早关了!其他的工作人员可能还在,但我强烈地感觉似乎会白跑一趟,所以最后还是决定不去,无奈之下正准备喝茶止渴时,传来敲门声。
“我回来了。”
门打开的同时,千织的声音也一起传进耳里,她身后是已换上休闲服的真理子,半湿半干的头发还飘着水气。
“千织很乖,完全都不麻烦——如月,我可以打扰一下吗?”
千织却已先替我回答,“嗯,好!”
“可以吗?”真理子像要确认似地又问了一次。
“当然,请进。”我回答。
真理子手上抱着洗脸盆,上面还盖着毛巾,“反正事情都曝光了,如果您愿意,可以把学校的事当成小菜,陪我小酌一番吗?”说完,她掀开毛巾,底下居然是两罐啤酒。我不由得脸颊一缓露出笑容。
“你看起来很乐,如月先生。”
“哈——因为刚刚在澡堂遇见荻原,我还以为厨房早就关了,正准备死心。”
“那我第六感还真灵!其实是我也有厨房的钥匙。我问过千织:‘爸爸喝不喝啤酒?’她回答:‘嗯!’所以回来的途中就绕过去拿了两罐,真是太好了。”
我对着站在门口的她说,“进来吧!”
真理子歪了歪头,故意提高音量说,“有千织在,你应该不会对我有不良企图吧!”
“请放心,我会很绅士的。”
“是嘛!那真是遗憾。”
这人还真是我行我素,我虽这么想,却不知如何回应,只能苦笑以对。茶几上摆了啤酒,千织则嚷着:“我呢?我呢?”一直询问自己的饮料在哪里。
“有啊,千织的是这个。”真理子从啤酒底下拿出一罐橘子果汁。
真是善解人意的人,令我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
看着我们就着啤酒罐干杯的千织,也开心地将自己的罐装果汁和我们干杯碰个不停,正打算要喝时,她就“喀”地碰过来,看来在车上的午睡起了效用,千织现在的精神好得不像话。
喝了口啤酒后,喉咙终于传来一阵冰凉感。我大概可以断言,世界上恐怕没有任何东西比洗完澡后的啤酒,或吃完油炸食物后的一根烟还要美味。关于啤酒,真理子似乎也有同感,她双眼微眯,舒服地皱起了眉头,很幸福地打了嗝,脸上的表情和舌头一样深具说服力。只有千织安静又悠然地喝着果汁。
之后的一小段时间里,我们愉快地聊着学生时代的往事。从音乐教室闹鬼的传闻开始,模仿训导主任说话的模样、在新闻社团偷喝酒被抓到的八个学生一口气全被退学的事件,还有校长连续两年校庆在校刊上的同样致词被学生吐槽等事情。不同学年但同校,居然会有这么多的共同话题,我边和她谈笑,心里这么想着。
千织竟没待在我身边,而是趴在真理子膝上,嗯、嗯、嗯地点头仔细倾听。的确几乎所有的话题都是由真理子嘴里说出,难怪千织会选择她。
“说到校庆,最后一年校庆是如月先生在开幕式弹奏《华尔斯坦》的回旋曲。”
她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当年导师曾拜托我,“好不容易你在这里学了三年,一次就好,希望你能在同学面前弹奏钢琴。”原来那次就是校庆。
顺便一提,《华尔斯坦》与《月光》一样都是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而回旋曲正好是第三乐章,但不知为何,没有任何主题名称只写着回旋曲。
“嗯,我有印象,似乎曾上台弹奏过。”
其实《华尔斯坦》我已弹奏过无数次,并不是说忘了那次的弹奏,只是我不记得在哪里弹奏了什么曲子。
“我一向只听贝多芬的交响乐,他的交响乐真的非常具有冲击感,不过他写的钢琴曲远比交响乐还要多出许多。”
“是啊!他本人也是钢琴家,不过若从资料记载上来推测,听说他的弟子车尼尔在弹奏技巧上比较高明。但车尼尔肯定无法写出凌驾师尊的乐曲。现在也只有几本钢琴教本上出现他的名字而已。结论是,上天不会一次给予一个人两种东西。”
“贝多芬的确是音乐大师,他不像音乐家,也和以往的音乐家完全不同。当然我不是在否认古典派以前的音乐家,我也很喜欢韩德尔或巴哈,但贝多芬,怎么说,就是特别不一样。”
“贝、贝?”千织插嘴进来。
“我们是在说贝多芬,是你不听他乐曲的那个人。”我这么说后,千织还是歪着头一副不解的模样。无奈之下,我只好哼唱一小段《悲怆》的第一乐章。
“喔,喔。”千织嘴里发出声音,一副了解的表情。“难难。”她嗯嗯地点着头说,甚至还很有礼貌地加上一个像叹息的声音。
“是啊,光是用听的就觉得很难,弹奏起来应该是难上加难。”
但千织却很不服地喊叫,“不——是。难、手指、不一样。我说,难。”
我心想,我真搞不仅你在说什么?
不过真理子却盯着千织,嘴里喃喃说道,“是这样吗?或许真的是这样!”
“的确是,譬如在世人眼里,贝多芬有时就像一位哲学家,你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吗?或者你不这么认为?”
“嗯,而且似乎还是个很难搞的人,据说每个管家都做不久,这是很有名的逸闻。”
“所以说,像这样的事,我想应该会表现在自己的音乐上吧!”
的确这也是个事实,越到后期,贝多芬的乐谱就越会让人有种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这样的音符的感觉。但很不可思议,这些音符却能平顺地和旋律融合在一起。与忠实于基本和弦的莫札特的作品比较,两者是截然的不同。在三十五岁即英年早逝的莫札特所存活的二十一年中,两人呼吸着同一时代的空气,即便如此,两人的作品却完全没有一丝相似之处。而且,似乎不知忧愁为何物的莫札特,也被流传为每日嘻笑的乐天人物。
另一方面,听觉有障碍的乐圣也留下了不少只能说是错误百出的乐谱,现行流通的作品中,也不乏是由其弟子与后世音乐家加以修正的乐谱。
那么,是否连那些无可救药的不协调音,也可以说是故意写错?但再怎么说,像我们这种芸芸众生确实无法听到,这位两百年前远在异国、如今已回归尘土的天才的脑中所回响的和弦。
我甩了甩头,脱口说出,“我无法理解。”
随后我又想起千织记不住作曲者的名字,却又每每必会将作曲家做出区别,她到底是怎么将莫札特与莫札特的乐曲做成连结的,我无法从中看出端倪。她边听边一直偷䝼我,而一旁的千织很无聊,枕在她的膝盖上开始打起了呵欠。
“的确很不可思议!可是会无意识认为,只要想理解就能随心所欲理解的人,说不定才是错的。思,好像觉得更期待明天的演奏会了。”
忽然真理子惊呼了一声。她的视线穿过我朝着窗外望去。
“怎么了?”在我发问的同时,千织也正好抬起头来。
“没什么,因为以前都拉上纱窗所以没注意到,刚刚那个大概是流星吧!对了,你们看过夜空了吗?这里的星空很美。哎!我怎么又忘了推荐重要的事物了!”
想起在大澡堂里荻原所说的话,我也只能苦笑。“关掉灯也不会有虫子飞进来,要不要欣赏一下星空?”真理子问。千织马上点头同意,“星星。”或许是因为还有月光,虽关了灯房里也没有想像中暗沉。只是世界变成一片惨白,眼睛适应黑暗后,连真理子的表情和千织打呵欠的神情也可以看得十分清楚。千织与她并排站在窗前,我在她们身后伸长脑袋往上瞧。
“啊,对不起,遮住你了。”真理子说完便稍蹲下身子。纱窗被风吹得喀啦地响,拂摇于夜风下的草原暗影清晰可见。
“哇——”千织大喊。
“在哪里?”我往窗外探出身子,抬头仰望夜空,星星递布。很可惜,月亮似乎隐身在建筑物后方,只能看见满天的星星,仿佛是从树梢洒落的阳光倒映在水面般,整个夜空闪烁着星芒。
我将身子更往外探去,正下方是真理子的头,她刚洗过的头发传来一阵香气,我不禁心跳漏跳了一拍。正巧她也抬起头,四目交接,她的双瞳深远漆黑。
“咦?”身旁的千织讶异地出声。我们——我猜她应当也是——一阵慌乱,刚刚产生的亲密戚转瞬而过,我们各自收回了视线。半晌后,我开口说道,“该开灯了吧!”“思,开灯吧!”她回答。我往开关处走去,耳边又传来她的声音——“啊,又有一颗流星”,以及千织的回应声。灯亮了。“如何,很美吧?”她拉上纱窗朝着我自豪地说。然后又缓慢地对千织说,“千织,你知道吗?在流星消逝前,只要对着流星将愿望复诵三递,你的愿望就会实现。”
“愿、望?”不明所以的千织,充满睡意地回答。
“是啊,愿望。就是千织想做的事,或想成为什么的愿望。”
“想成为什么?想成为、想成为——”
千织嘴里不断重复,却已睡眼蒙胧。她将头枕在真理子的膝上,真理子轻抚着千织的头发,随后拉整衣襟,抬起头对我说,“以前,我就一直希望能拥有兄弟姐妹,这是我小小的心愿。我说我住过农家,其实我是嫁到农家,但婚姻不太顺利,被赶了出来,所以我是离过婚的女人。离婚后,双亲也在不久相继离我而逝。如果不是藤本——他是我爸爸的朋友——收留我,我根本无处可去。所以,我只能在这里工作,我真的很努力,认真到连自己都想夸奖自己的地步。
“可是有时候还是觉得很寂寞。毕竟外人终究敌不过真正的家人,这样的事实经常会让我感触良深。人与人之间的感觉是很特殊的,像这样的感受我以前也有过,只要一想到对某个人而言,我也曾经是个特别的存在,我就会觉得——很悲哀、很痛苦,常会让我痛苦得想大吼。”
真理子以和先前完全不同的低沉语气缓缓诉说,一时之间我也不知如何回应,她说完后,我们都没再开口,日光灯的电流振动声此刻听来特别震耳,她的眼神空洞而遥远,没看着我,也没看着千织,往下俯望的视线仿佛在寻找什么似地注视一点。终于她再度抬起头来,“啊,真讨厌,对不起,我怎么又说这些奇怪的话?如月先生有没有类似的经验?如果有的话,可以说说——”她又再度欲言又止地顿住,因为我的视线不自觉地看向左手。
“对不起、对不起。”真理子将双手靠在茶几上,不断地点头道歉,“真是糟糕,藤本先生也常数落我,说我每次想到什么就脱口而出,虽不是什么坏事,但总是思虑欠周,经常要我注意自己的言行。你应该也是这么认为吧?所以,我根本没资格数落未来,真的很对不起。”
“不会——你不要太在意那件事,我已经不会再多想了。”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觉得更过意不去。唉,这种事我怎么会随口乱问!我真是的。”
看着紧皱眉头、打从心底感到歉意的她,我心里不柰升起一股奇异之感。我咬紧牙根拼命忍住苦笑,但喉咙却发出压抑不住的呵呵笑声。刚开始真理子的脸上还浮出惊讶的表情,但就像连锁反应般,她随后也露出了害臊的笑容。
“喔,想成为——”千织似乎没睡着,突然像想起什么似地抬头,我们不由得将目光投向她,她转动着眼珠子轮流看着我们,又继续说,“千织,想成为……想成为……敬爸爸的手……”
然后千织张嘴打了一个更大的呵欠,磨蹭到我身边,不停地说着好困、好困喔。真理子的肩膀大大地垮下来叹了一口气,“千织竟然这么想,你知道吗?像这样才是我所谓的真正的家人,真是被她打败了。虽然我很羡慕千织,但我觉得我更羡慕你。”
她又恢复先前的明快语气,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啊!你还没铺床,男人都是这样,才会让人忍不住唠叨。”她快手快脚地铺好床后说,“千织,来这边睡。”
千织却只是一直说着好困,然后抱着我的手臂不肯离开。
“我也该告辞了。你也早点睡比较好,因为明天得很早起床。我一定会尽责地挖你起床,最好要有所觉悟——不过,能和你聊天真的很开心,谢谢你。”
“哪里,我也觉得很愉快。”
“是吗?那就太好了。那么,我告辞了,晚安。”
“晚安,明天见。”
我与千织送她到走廊,临走之际她又说:
“如月,‘天助自助者’这句话你听过吗?我来这里之后才深深体会到这句话的意义。我以为这句话是出自圣经,找了许久,才知道找错方向了,据说这句话是来自希腊悲剧。当然这句话并不是说天上的神只会帮助你,我认为这句话的主语不是天,而是周遭或环境才对,也就是说,如果自己都不愿尽心努力,旁人也绝不会帮助你。
“看了病患们的情况后,我更有这样的感受。如果自己都不愿努力让身体好转,那身旁的人也不会付出太多的精神吧!对不起,我只要一想到某些事,就忍不住想说。我是听到这句话才努力活下来的,所以一直很想让大家了解、并分享这句话。对不起,我好像又离题了。这次真的要说晚安了。”真理子点头行礼后转身离去。
千织一直以怪异的表情目送真理子离去,然后又抱住胳膊,却没战胜睡魔,膝盖一弯,就蹲坐下来不肯动了。我只得无奈地抱起她,将她安顿到床上,这时已经是深夜时分了。一沾到床铺的千织,立刻发出沉睡的鼻息。明天的演奏会没问题,正这么想时,刚才千织所说的话,却鲜明地烙印在我脑海里——想成为爸爸的手,是吗?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我将电灯调暗,走到窗边抽烟。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拉开纱窗,的确是非常漂亮的星空,我边想嘴里边喷出一口烟,明知四点半就要被叫起床,得赶紧上床睡,但总觉得这么入睡有点可惜,我只是想静静地凝视夜空。
那时的夜空没有半缕云朵,视线所及之处,全是点点星光,那时的天空,连一丝下雨的迹象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