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着随行的医生给段月容看命根子时,我拉住了沿歌,一时哽咽:“沿歌,先生对不住春来,对不住你。”
沿歌的眼神一开始躲闪着我,我殷殷地看了他许久,他才满脸凄怆,忍着泪道:“先生,这都是春来的命,可是下次若再见到撒鲁尔,我必会为春来报仇的,先生万不能拦我。”
那个大理医生我认识,是段月容的私人医生,叫郑峭,也勉强可算是我的,因为过去七年里,是他每隔三个月为我把脉,配制那著名的二十四味中药的稀有的特色丸子。
这一回,他很显然对我身体诸多忧虑,用了很多形壮奇怪的银针来扎我的头脑,后来还拿出了一种银色的蛊虫,他的秘宝宠物“银月”,可解天下奇毒的一种蛊虫,他将银月到我的脉博上,众人惊骇地发现了那以往战无不胜的银月,竟然在吸了我的血后便立刻绞着肚肠,然后混身发白死了。
我暗中叫苦,冷汗流了下来,这可是郑医生的心爱之物啊,我上哪里去赔他呀!
然而,他伤心之余,却激起了强大的科学研发热情,他给我把脉了许久,不顾段月容在旁边瞪了很久,只是看着我的眼中惊骇非常,喃喃道:“原来如此,娘娘的身体亦有蛊?”
“这……这不是南缰蛊王,白优子吗?真想不到,已经有二十多年,真想不到老夫还能再看见一个为白优子寄生的活人,更没有想到娘娘胸腹上的旧伤便是被这种蛊虫封住的,只是……夫人要有克制这种蛊王的东西啊,不然迟早蛊王会反噬人体。莫非那克制之物便是夫人胸前的紫物?”他恍然道,说着就又要来扒我的衣服,被段月容及时喝住了,便呐呐的红着脸道:“果然,果然,果然是上天的神物。”
我对他淡淡而笑,他似还要再说什么,却被段月容赶了出去。
小玉伺候我梳洗,第一次看到我胸前的伤痕,先是震惊,然后亦是泪流满面,让我感动之余,回想起弓月城中惨剧,还有春来等一干人的悲剧,亦竟不住流了泪,同小玉二人竟是互劝了半天。
我回到房里,段月容出去了,小玉对我说段月容是去同郑峭秘谈了,可能是段月容有很多疑问,碍着我不好相问。
我一沾上香软的床铺,便进入了梦乡,可惜我又梦见了撒鲁尔,他在黑暗中惊慌失措地奔跑着,淌着血河,挥舞着利剑,驱赶着不停向他裘来的恶灵,无论我躲在哪里,他总能看到我,然而这一次,我能清晰地感到他的血瞳中闪着绝望和痛恨,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向我怒吼着杀过来:“你这个贱人,看到我被原非珏锁在这里,你开心了吗?我要你死,我要你死。”
胸前的紫光骤然发亮,我大汗淋淋地惊醒了过来,为何这个恶梦如此真实呢?
忽觉我的周身微微摇晃着,举目向光明望去,葡萄结子花的窗棂外,冰轮清冷清冷地俯视着我,散放着一团冷丽的光晕,轻风拂动纱帐,波浪轻拍的声音传来,我微低头,惊觉身边卧着一上健壮的人影,便又吓得不清,然后醒悟过来,我这是在段月容包下的毫华游轮上。
段月容似也被我惊醒了,迷迷糊糊地伸手将我揽了过来,轻轻拍着我的背,有丝迷朦地说道:“别怕,木槿,有我哪。”
他咂吧着嘴几下,搂紧了我,轻轻拍我:“恶梦醒了就好,不怕,不怕。”
我的心跳如雷,紧紧扑在他的胸前,流泪不已,终是把他完全惊醒了。
他坐起来,点了半截红香蜡,又钻回帐里抱紧我,叹声道:“梦见什么了,吓成这样。”
我混身都被汗打湿了,像落汤鸡一样,只是缩在段月容的怀里打着颤,咬着他白绸内衣,完好的一边脸枕在段月容右臂上,贴着他臂上温热的金镯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梦很可怕吗?”我没有答他,只是不停地哭,终于他坐起来,揉着我,叹声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是啊,早知如此,可必当初呢。
可是这世上又有什么人能逃过命运这一说呢,如果可以选择,我真得希望前世我能勇敢一些,那样也许我的命运会完全可以不一样,我就不会遇到你,然后莫名奇妙地被带到这个时空,遇见了那细雪一般的人,不会历经坎坷,然后成了花西夫人。
我的泪流得更猛,甚至抽泣出声,他摸着我的发,一下一下,清冷的紫瞳凝注着天上的半月。
他静静地说道:“我小时候有次独自跑到偏殿去玩,听到有两个宫人躲在墙角丛里偷偷议论我的紫眼睛,那是第一次我听到有人骂我是妖孽,不想其中一个还是我最喜欢的乳娘。”
我不由自主地抬起哭花的脸来。
“我的母妃在我一出生时,就去世了,所以小时候的我很緾我的乳娘,那时候,真是一时片刻都离不了她,没事就往她的房间里跑,抱着她的大胸听她唱山歌给我听,”他俯身拂去我的泪水,柔声道:“你猜我怎么样?”
我的脑子慢慢转着,心想这厮八成就让他爹把这两个宫人大卸八块了吧。
他在暗夜中对我微笑了,紫瞳映着银蟾,如兽发着湛湛的银光,我打了一个颤。
“你一定是想着我定将那二人禀报父王,然后杀了他们吧!”他刮着我沾了泪的花鼻子,轻笑出声,而我垂目默认着。
“我什么也没有做,压根没有想过要告诉父王,”他的眼中闪着讽意,微叹一声,淡嘲着摇摇头:“不过那时的我也同你一样,哭得如此淒惨。”
“因为我爱我的乳娘,虽然她讨厌我的紫眼睛,可是我却爱喝她的白乳汁,虽然她背地里骂我是妖孽,可是我却爱听她唱的那些山歌,就如同那个原非珏,他无论再怎样借着撒鲁尔来伤害你,可在你心里,最终还是会原谅他一样。”
长长的弯睫下,剪水紫眸潋滟地望着我崩溃的泪眼,仿佛苦海寺的菩萨对着众生怜悯而望,我抽泣出声。
“直到我十二岁那年进宫伴架,我的乳娘偷了我一只臂镯,给他的儿子带。”他指了指那个金臂镯,淡淡道:“我的乳娘仗着我的喜欢,娇横惯了,得罪了很多人,我父王的一个侍女就向告发了她,然后很多宫人就把这几年乳娘的所作所为全都说了出来,我父王最不喜欢下人在背后议论我的紫眼睛,便一怒之下将她关进了大狱,等我得了消息找到她时,她已经受不了大牢的苦日子,用着我赐给她的鲛蛸香汗巾挂在牢窗上缢死了。”
屋里静悄悄的,红香蜡爆了一下,然后流下一串艳红的浊泪,堆在烛根,仿佛在纪念着永恒的伤情。
“我只救得了乳娘的儿子,这才知道我乳娘的儿子从小到大,却是一口也没有喝过乳娘的奶水,乳娘心中觉着对不起他,这才会时不时偷些我的小玩意送给他,可惜她不知道这只臂镯是从阿嵯耶观音阁请来的,是专门用来压我前世真身的煞气和邪气的,断不能随便与人的,”他长叹一声:“后来我回了父王,索性就把那只臂镯在佛的莲花灯前供奉了三天,然后送给了乳娘的儿子,还留下他成了我的玩伴。”
猛然心中一动,我记得小华山的细黄胳膊上好像也一圈圈地带着跟这一模一样的金臂镯,那时夕颜还緾着要过一阵子。
我恍然地喃喃道:“……原来蒙将军便是你乳娘的儿子。”
段月容笑了一下,点头道:“那时我难受得三天没吃下饭,父王给吓着了,便找了一堆女人来伺候我,可我却看上了父王身边的绿水。”
轻风吹起芙蓉纱帐,他的脸上有一丝乱发拂向我的满脸泪痕,紫瞳漾着一丝轻嘲。
他在往事中失神了一会儿,然后对空中姣好的月婵娟长叹一声,低低道:“想哭就哭吧,木槿,你现在还能哭出来……也是你的福气。”
我清楚地记得绿水死的时候,他没有哭!
莫非你的眼泪已经在上一世作为妖王时为那仙子流干了?那么这一世呢?
我再定定地看向段月容,猛然醒悟,那凝睇我的紫瞳依然清澈剔透,然后却不复往昔的自信和活力,仿佛一夕之间便沉淀了人世间所有的风霜和悲伤。
我很想问他,在突厥地宫里,我把你推出门外,你有没有哭,有没有流泪?
我没有开口,无法开口,也不敢开口,更深深地感到我不配开口问这样一个问题。
当时的月光下只感到那万般的沉重,仿佛透过那幽深的紫谭,我看到了他累积几世着无比深沉的爱恋,我无法开口,只是泪如泉涌,埋在他的胸前像个无助的孩子,满腔的悲幸,委屈,歉疚,无奈等等,万般感慨终是皆化作那无用的哭泣。
那一夜他也没有再说话,凝着一张绝世的容颜,只是静静地揉紧了我,轻抚我的背,如同哄着一个布娃娃一般。
第二天一大清早的,我正美滋滋地喝着稀粥,只听得一阵喧哗,小玉往纱窗外探了探脑袋,便报我说,是所有春怜馆的姑娘们在段月容的房间前跪着哭哭啼啼,因为她们刚刚得到通知,段月容将会在下一个渡口将谴返这艘花船。
段月容一幅沉痛惋惜的样子走了出去,叹声道他的夫人化装前来查探,不想被春怜馆的胖厨娘给关了起来,这下子不但发现他花天酒地,终于打破了醋坛子,还可能要闹到解除婚约的地步,而最要命的是我是家中的财政大臣,控制着他所有的经济命脉,这一次他很有可能会被我赶出家门,从此吃咸菜豆瓣过日子了。
透过纱窗,我见他贼头贼脑地用手指微微指了指屋里正喝粥喝得稀里哗啦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