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知道了,晚上回去发到你邮箱。”中年女人挂了电话,略带着歉意地望着我们,“不好意思,刚刚是公司的电话。”
搭档点点头:“没关系,我们继续?”
她:“好。刚才说到哪儿了?”
搭档:“说到前天你又做那个梦了,结果吓得睡不着,睁着眼等到天亮。”
她:“哦,对。后来我给我老公打电话的时候还说到过这事儿,他说是我工作压力太大了造成的。”
搭档:“这次你记住梦的内容了吗?”
她:“没记住多少,只记得很恐怖,我在逃跑。但是有一点我记住了,好像那些让我睡不着的梦都是一样的,又不是一样的。”
搭档露出困惑的表情:“我没听懂。”
她:“就是说,那个场合我曾经在之前的梦里见过,我知道该怎么做才能逃开,但是跑着跑着就是新的了,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做了,然后……然后我记不住了,总之觉得很可怕。”
搭档:“内容是衔接的?”
她:“不完全是,有重复的部分。”
搭档:“我听明白了,你是说,每次都能梦到上一个噩梦的后半段,然后继续下去,对吧?”
她点头:“嗯,差不多是这样。”
搭档:“所以,你很清楚后面会发生什么,你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她:“对对,就是这样。”
搭档:“但是再往后,就是你从没梦到过的了,你也就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一直在点头:“对,没错!后面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好像是被什么抓住了,然后就吓醒了。”
搭档:“我明白了,你所说的那些噩梦,其实就是一个很长的噩梦,只不过你每次只能梦到其中一段。说起来有点儿像是在走迷宫一样,每当走错,进了死胡同,就醒了,下一次就从某个点重新开始。而你的问题在于,走不出去这个迷宫,周而复始。对吗?”
她松了一口:“对,还是你说清楚了,我一直就没讲明白过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搭档:“把你吓醒的原因每次都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吗?”
她:“呃……这个我也说不好,上次来的时候就想跟你说,可是我死活想不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了……”这时,她包里的手机又响起来了。
搭档站起身:“你先接电话吧,我们准备一下,等你接完电话就可以催眠。”
中年女人敷衍着点了点头,从包里翻出手机。
关上观察室的门后,我看着搭档:“似乎像是某种压力。”
搭档正忙着给摄像机装电池:“嗯,看上去是,具体不清楚。”
我:“上次她来是什么时候?你都了解到了什么?”
搭档:“大概是5天前?对,是上周三。那次没说什么具体内容,因为她什么也没记住,就记住被吓醒了,跟我说的时候还哭。那天你不在,我就了解了一下她的生活环境和家庭情况。”
我:“嗯?你是说,她只是因为做噩梦了就找来了?”
搭档:“不完全是,每次做那种梦之后,她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巨大压力感。”
我:“So?”
搭档:“她所在的公司每两个星期都会有心理医生去一趟,她就跟心理医生说了。心理医生推荐她尝试一下催眠,然后就……”
我点点头:“那她描述过是什么样的巨大的压力感吗?”
搭档:“她也说不清,所以我没搞明白,似乎是有什么不踏实的。最开始我以为是她不放心老公或者孩子,聊过之后发现其实不是。”
我:“是家庭问题吗?”
搭档:“据我观察,应该不是。她先生常年在别的城市工作,据她描述,是那种很粗枝大叶的人。他们的孩子在另一个城市上大学,而她经常是一个人生活。不过,由于她工作很忙,所以生活也算是很充实。虽然有点儿过于忙,但大体上还好。”
我透过玻璃门看到催眠室的中年女人已经接完电话,正在把手机往包里放:“待会儿催眠还是先重现她前天的梦吧。至少我们得有个线索。”
搭档抄起摄像机三脚架:“嗯,有重点的话,我会提示你。”
她:“必须要关掉手机吗?调成震动模式也不行吗?”
我严肃地看着她的眼睛,表现出我的坚持:“必须关掉,否则没办法催眠。”
她:“可是,万一公司有重要的事情找我怎么办?”
我起身走到摄像机后,做出要关掉摄像机的样子:“那就等你哪天确定没有重要事情的时候再来吧?”
她犹豫着看了一眼搭档,搭档对她耸耸肩,表示出无奈。
中年女人从包里翻出手机,攥在手里愣了一会儿,然后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关掉了手机。
我们重新坐回到各自的位置上。
我看了一眼放在她身边的包,伸出手:“把包给我,我放在那边那把椅子上。”我指了指窗边的一把椅子。
她看上去似乎有些不情愿,但还是递了过来。
我接过包放在一边,并且安慰她:“你的电话已经关掉了,所以没有什么比现在更重要了,除非今天不进行催眠,你回去继续被那个噩梦困扰。”
看起来,我的强调和安抚很有效,她连忙表示自己并没有什么想法,然后乖乖地靠坐在了催眠用的大沙发上。
我:“非常好,假如你觉得躺下更舒服,可以躺下来。”
她:“不,这样已经可以了。”
我:“很好,放松你的身体,尽可能让身体瘫坐在沙发上,这样你就能平缓地呼吸。”
她深吸了一口气,身体开始松弛了下来。
我:“放松,放松,再平缓你的呼吸……”
“你会觉得眼皮开始变得很沉……”
“很好……慢慢闭上眼睛吧……”
“你的身体沉重得几乎不能动……”
“但是你感觉很温暖……”
“很舒适……”
“现在,你正躺在自己的床上,它很柔软……”
“非常好……”
“当我数到‘1’的时候,你会回到那个梦中,把看到的一切告诉我……”
“3……你看到前面的那束光……”
“2……你慢慢向着那束光走了过去……”
“1……”
“你此时正在自己的梦里,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抬头看了一眼搭档,他把手攥成拳头,放在嘴边,似乎在认真倾听。
她:“我……我在一条街上……”
我:“你认识这个地方吗?”
她:“是的……”
我:“这是什么地方?”
她:“这是……这是我和我老公来过的地方……”
我:“你知道是哪里吗?”
她:“诺……丁汉。”
我:“你是一个人吗?”
她:“不,街上有……有人……”
我:“你老公在你身边吗?”
她:“不,只有我……”
我:“街上的人你都认识吗?”
她的身体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他们……不是人类……”
我:“那你能看清他们是什么吗?”
看起来她略微有些不安,但并不强烈:“不、不……他们不是人类……”
我耐心等待着。
她:“他们都是怪物……”
我:“什么样的怪物?”
她:“一些……一些没有头……另一些……脸上只有一只很大的眼睛……”
我:“没有别的五官吗?”
她:“是的。”
我:“你在这条街上做什么?”
她:“我在……我在找什么……”
我:“找什么?”
她:“我忘了……我在找……我找不到……”
我想问她是不是在找自己的老公,但是张了张嘴又停住了,因为我不想有任何方向性诱导。
我:“你丢了东西吗?”
她的表情显得有些困惑:“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我在、我在、找什么……”
我:“街上那些人……怪物,并没有注意到你吗?”
她:“是……是的。”
我:“他们令你感到害怕吗?”
她:“不,他们……不可怕,可怕的是……是那个看得到我的人。”
我:“那是个什么样的……”
突然,她打断我:“来了!”
我:“什么来了?”
她:“他来了!他看到我了!”
我:“谁看到你了?”
她:“那个怪物!他来了!他看到我了!”
我:“他在追你吗?”
她的身体开始紧张了起来:“在追我……跟着我!”
我:“那个怪物只跟着你?”
她:“……是的……”
我:“他对你做了些什么吗?”
她:“没有……发现他后,我就开始逃跑……”
我:“为什么?”
她:“因为……他……只有半张脸……”
我:“你在逃跑吗?”
她:“我在跑……我跑不动……我很慢……”
我不再问任何问题,而是等着她自己描述下去。与此同时,我还在观察着她的身体反应,以免她情绪过度激烈而弄伤自己,或者自行中断催眠并醒来。
她:“他越来越近……我跑不动了……这条路,这条路我认得!不能右转、不能右转,右转是死路,我会被抓住的……左转,左转!天呐,他跟上来了,我要躲起来!我想躲起来!我躲在什么地方他都能看到我,他的脸!他的脸!半张脸!我好怕!”
我抬眼看着搭档,发现他此时举起一只手,但是并没伸出手指,像是在等待着。
他在判断时机。
她四肢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天呐!他的脸凑过来了!他就要抓住我了,救我,快来救我!我不想这样!”
我觉得情况似乎不妙,看上去她随时都能中断催眠醒来。
她:“救命啊!他抓住我了!他抓住我了!”说着,她的双手狂乱地在空中挥舞着,似乎在抵抗着一个我们看不到的生物。
搭档站起身,伸出一根手指。
我冲上去,尽力按住她的双臂,尽可能用镇定的声音飞快地结束催眠:“听我说!听我的指令!当我数到‘3’的时候,你就会醒来,这只是一个梦!1!2!3!”
她睁开双眼,但是依旧不停地挥动着手臂,声嘶力竭地大喊着:“走开!走开!不要!放开我!”
有那么足足一分钟,我和搭档几乎是不停地提醒着她:“放心,不是梦,你已经醒来了,你已经醒来了,停下,放松!”
终于,她听进去了,愣愣地看了看我们两个,然后整个身体松弛了下来。
我:“放心,已经没事儿了,那只是梦。”说完,我抬头示意搭档可以松开她了。
中年女人喘息着慢慢放下双手,呆呆地看着前方好一阵儿,然后无助地抬起头:“我想喝水。”
我点点头。
送走她后,我回到催眠室,搭档此时正光脚盘坐在刚才她坐过的地方,手指交叉在一起,歪着头。
我逐个拉开所有窗帘后,给自己接了一杯水:“刚刚差点儿中断。”
搭档:“嗯。”
我:“捕捉到什么了吗?”
从后面看去,搭档歪着头的样子像是一个孩子,同时还在嘀咕着:“我正在想……”
我:“多数噩梦足以秒杀所有恐怖片的编剧和导演。”
搭档似乎没在听我说:“嗯……没有头,只有一只很大的眼睛……半张脸……这代表着什么呢?”
我一声不响地坐到催眠的位置,看了他一会儿:“要去书房吗?”
搭档回过神儿看了我一会儿:“不,就在这里。我们来整理一下全部线索吧?”
我点点头。
搭档:“首先应该是地点,对吧?我想,她那一系列可怕的梦把场景设定在英国诺丁汉,是有原因的。”
我:“嗯,也许当时在诺丁汉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搭档:“街上那些人的长相也无疑有着特定含义。无头的是第一种,有头却只有一只大眼睛的是第二种,第三种就是追她的那个‘半面人’了。”
我:“刚刚没太多机会问,我有点儿好奇,那个‘半面人’到底是只有上半张脸,下半张脸,还是只有左右半张脸?”
搭档想了想:“我推测她所说的‘半张脸’,应该是指只有左或右半张脸。”
我:“理由?”
搭档:“如果只有上半张脸,通常会形容为‘没有嘴’,对吧?如果只有下半张脸,我们习惯用‘没有眼睛’来形容,而不会说‘只有半张脸’。”
我:“嗯,应该是你说的那样……但即使这个能推测出来,看上去我们依旧没什么线索。因为重现她的梦后,她反复强调的只是人物,并没解释过场景,也没提过还有其他什么元素。”
搭档:“这个我也注意到了。”
我:“还有,她说自己在找什么,也是个重要的线索——虽然我们现在还不清楚找的是什么。是不是她曾经在诺丁汉丢过什么东西?”
搭档:“这个要问她本人,但我觉得应该是更抽象的……”
我:“你是说她只是用‘找’来表达,而并非丢过东西?”
搭档:“嗯,潜意识常用这种方式在梦里进行某种特定的表达。”
我:“还发现更多吗?”
搭档:“还有一个我认为很重要的,而且跟催眠与否无关。”
我:“催眠与否无关?呃……那是什么?”
搭档:“似乎她有通讯设备依赖症?”
我:“嗯,的确有。”
搭档:“假如综合来看的话……这个我也说不好,只是隐隐觉得有点儿什么不对劲儿。”
我:“会不会真的像她先生说的那样,是来自工作的压力?你不觉得她很忙吗?她甚至不愿意在催眠期间关掉电话。”
搭档:“嗯,这就是我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让我想想……依赖通信……忙碌的工作……噩梦……噩梦没什么奇怪的,但是经常都是同一类噩梦……所以,能确定那是某种压力造成的……”
我:“嗯,原因不详的压力。”
搭档皱了皱眉:“也许……那其实……”
我:“什么?”
搭档抬起头:“我想……我知道了!”
我一声不响地等待着。
搭档皱着眉,看上去是在理清思路:“她表现出的压力,其实是在转移另一种压力。”
我仔细想了一下这句话:“怎么解释?”
搭档松开盘着的腿,穿上鞋站起身:“她所表现出来的忙碌和压力,并不是真实的。”
我:“嗯?不会吧?我们都看到她很忙啊,刚来一会儿就接了两个电话,进门的时候还在打电话。”
搭档:“不不,仔细想想看,那并不是忙碌。”
我:“什么意思?她是装作接电话?”
搭档笑了:“当然不是。今天是周一,工作时间,有工作的电话找她再正常不过了。她利用工作时间跑出来,你觉得她会很忙吗?”
我:“原来是这样……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搭档:“这就得‘读’她的梦了。”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在催眠室里来回溜达着,“为什么会选择诺丁汉为场景,虽然目前我们还无从知晓,但是我能肯定她曾经在那里经历过对她来说极为重要的事情。这个我们先放到一边,说别的。”
我:“OK。”
搭档:“‘无头人’这种情况在梦中并不多见,对吧?因为无头人没有五官和表情,如果这么说起来的话,‘无头人’在她的梦中很可能并不代表着人,应该是一种象征。”
我:“象征着什么?嗯?你是说那个关于苍蝇的形容?”
搭档:“有可能哦!我们经常形容没有头绪的瞎忙碌是‘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我:“嗯,这个说得通,但是有点儿牵强。”
搭档:“不见得。你忘了吗?‘无头人’并没有和她发生过交集,‘无头人’应该是一种概念,是她对某件事的看法,也许和她自己有直接关系。甚至很可能还涉及她的当下状态。既然是她当下的某种象征,那么她当然不必对此感到恐惧,这点你在催眠时曾经确认过。”
我点点头:“对,我本以为她会有恐惧感。”
搭档:“所以说,很可能‘无头人’是指她的某种观点。”
我:“呃……好吧,暂时也没有办法确认,我们先不争论,继续下去。那‘独眼人’呢?”
搭档:“‘独眼人’就不同了,他们明显比‘无头人’更具有象征意义。”
我:“巨大的眼睛是不是意味着注视?”
搭档:“理论上是,但是她并没有提到这点,所以我觉得‘独眼人’很可能带有审视的色彩。”
我:“审视?哦,明白了,在梦中审视自己的……但是,她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审视自己呢?”
搭档停下脚步看着我:“我猜,那个独眼人对她来讲可能有特殊含义。但是,在得到更多信息之前,我猜不出……哎?等等!你刚才说她审视自己?”
我:“对啊,怎么了?”
他皱着眉,用食指压着自己的下唇,“这个我没想到。难道说……”
我愣了一下就明白了:“呃……你不是想说那个吧?”
搭档:“但实际上很可能就是。”
我:“要照这么说的话,恐怕‘无头人’也得推翻。”
搭档:“不见得,能说得通。”
我:“那,是不是还得再进行一次催眠?”
搭档:“是的。”
我:“那这次的重点?”
搭档:“诱导。”
我:“往哪个方向诱导?”
搭档:“让她跟着‘半面人’走。”
我:“哎?你确定?”
搭档得意地笑了:“确定,我们被误导了。‘半面人’不是‘他’,而应该是‘她’。我有99%的把握能确定梦里所有的‘怪物’,都是她自己。”
第二天。
她:“还要进行一次催眠吗?”
我:“嗯,这次不大一样,我们希望你能克服一下恐惧心理,跟着那个‘半面人’走。”
她显得有些犹豫。
我:“害怕?”
她点点头:“刚才我看录像的时候就想起来了,不光是脸,他的头也只有半个,另半边是空的,所以……”
我:“只是在梦里罢了,必要的时候我们会给你提示。这点是可以保证的。”我故意使用第一人称复数来安抚她。
她想了想,点点头。
“放心吧。”搭档恰到好处地补充了一句。
在催眠的时候,我一直在注意观察她的状态,虽然她是很容易接受暗示而进入状态的那种人,但是我要确保达成深度催眠,否则我的提示将不会被她接受。不过,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她非常放松,并且很配合。
我:“你回到诺丁汉了吗?”
她深吸了口气,停了一会儿:“是的。”
我:“你能看到什么?”
她:“看到……街上有人……”
我:“是些什么人?”
她:“一些……一些没有头的人……”
我:“还有吗?”
她:“还有……还有一些只有一只眼睛的人。”
我:“他们注意到你了吗?”
她:“没……没注意到我……只有那个、那个人会注意我……”
我:“你是说只有半个头、半张脸的那个人吗?”
她:“是……的。”从她的迟疑中,我能看出,她还有恐惧感。
我:“不用怕,你不需要害怕任何人,我们在保护着你。”
她:“我……我不怕。”
我:“很好。她出现了吗?”
她的身体开始有些紧张:“没有……但我知道她在哪儿……”
我:“她在哪儿?”
她略微不安地抽搐了几下:“她就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
我:“我要你现在平静地回过头,看着她。动作要慢,要镇定,你不用害怕她。”
她:“好的……我……不怕她……”
我:“非常好,你做到了。”
她:“是的……我……我现在在看着她。”
我:“她并没有抓着你,对吗?”
她:“没有……没有来抓我……”
我:“现在她在做什么?”
她显得有些困惑:“她要我跟她走。”
我:“跟着她走,我们就在你身后保护着你,跟着她走。”
她深吸了一口气:“好……好的。”
我故意停了一会儿:“现在在什么地方?”
她:“一条……一条小街,我认识这里……”
我:“这是什么地方?”
她迟疑了几秒钟:“我在……我在这里住过……”
我:“很早以前吗?”
她:“是的。”
我:“那是什么时候?”
她:“上学的……时候。”
我:“她带着你去了你求学时曾经住过的地方,对吗?”
她:“是的。”
我:“到了吗?”
她:“在房间里……”
我:“房间里都有什么?”
她:“和……原来一样,一模一样……什么都没变……”
我:“她要你做什么?”
她:“站在……镜子前……”
我:“你要按照她说的去做,不会有危险的,有我们在,按照她说的做。”
她再次深吸了一口气:“好的……按照她说的做……”
此时,搭档无声地抱着肩,站起身。
我:“告诉我,你做到了。”
她:“是的,我做到了……”
我:“你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了吗?”
她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是、是的。”
我:“你看到了什么?”
她:“我……我……”
我重复了一遍指示:“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她:“我……我也只有半个头、半张脸……”
我:“现在她在做什么?”
虽然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但身体并没有强烈的反应,我知道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在控制之中。
她:“她……站在了我的身后……”
“站在了你的身后?”我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搭档皱了皱眉,想了一下,然后不停地对我比画出照镜子的样子。
我明白了。
我:“告诉我,现在你从镜子里看到了什么?”
她突然平静了下来:“我们,合成了一个完整的头……完整的脸……”
我对搭档点点头,准备结束催眠:“非常好,你即将醒来。”
她:“我……醒来……”
我:“当你醒来时,你会记得刚刚所说过的一切。”
她:“我……会记得……”
我:“当我数到‘3’的时候,你就会醒来,并且感觉到很舒畅,很轻松。”
她:“我会舒畅……我会轻松……”
我:“非常好。1……2……3!”
她缓缓地睁开眼,盯着沙发前的地板愣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看着我。
我看到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搭档走过来对我做了个手势,我起身让他坐到中年女人面前。他略微前倾着身体,看着她的眼睛。
她:“我……”
搭档:“她不是来抓你的,对吗?”
她含着泪点点头。
搭档:“你现在清楚了?”
她依旧点点头。
搭档:“要喝水吗?”
她笑了一下,摇摇头。
搭档把手里的纸巾递过去:“好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们了,除了上学以外,你在诺丁汉的时候还发生了什么?”
她接过纸巾攥在手里,深吸了口气后又长长地吐出,同时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和老公在诺丁汉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搭档:“你儿子?”
她:“嗯,当时我们都有点儿意外。”
搭档:“上学的时候?”
她:“不,那是毕业一年后故地重游。”
搭档:“之后你因此而放弃了很多,对吧?”
她:“是的,你怎么知道?”
搭档笑了下:“我的职业。”
她:“我几乎忘了这点,谢谢你们。”
搭档:“先别急着谢,我们来一条一条理清吧。”
“好。”看上去,她镇定了一些。
搭档:“虽然你目前的生活一切都好,但你对此并不满意,是吗?”
她:“是的,我现在什么都不缺,虽然不能每天跟老公和儿子在一起,但是他们都非常关心我,也非常爱我。只是,我觉得还少了点儿什么。”
搭档:“丢在诺丁汉了?”
她笑了笑:“嗯,但我只能带这么多行李。”
搭档:“梦想不是行李,也不是累赘。”
她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是我太没用了,现在才明白。”
搭档:“其实你并没有失去什么。虽然结婚有了孩子,并且曾经为此放弃了很多东西,可是有些东西并没有离开。”
她:“可是,我担心他们会觉得我……”
搭档:“你看,你现在衣食无忧,孩子也大了,不需要太多的照顾。你真正担心的只是没有了当初的自信罢了。”
她:“是有点儿……我都这么大了……好吧,你说对了,我那个自信没了。”
搭档:“你当初在哪个学院?”
她:“艺术。”
搭档:“专攻?”
她:“绘画。”
搭档:“之后再画过吗?”
她:“没有……哦,不对,有过两次。”
搭档:“什么时候?”
她:“一次是看到老公牵着儿子的手教他走路的样子,我觉得很有趣,就随手画了一张速写。我老公很喜欢那张画,特地镶了一个镜框,现在还摆在他办公室的桌子上。另一次是儿子刚高考完,他坐在窗边看着外面发呆,样子很帅!当时我觉得看着特别心动,就又画了一张速写。”
搭档:“他看了吗?”
她看上去略显得意:“他惊讶得不行,问我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展示过。”
搭档:“他说得对,你为什么没再画?”
她:“我都这个岁数了,还画画……多不好意思啊。”
搭档:“这跟年龄有什么关系?而且你很清楚自己心里还在渴望着那种感觉,对吧?”
她点点头:“嗯,有时候我觉得工作没意思透了,但又不好意思跟老公说我不工作了,虽然家里并不缺钱,但是我还是整天忙于工作。”
搭档:“你梦里那些无头人就是这么来的。”
她:“嗯,整天忙些无头无脑、莫名其妙的事情……”
搭档:“好了,现在,我们来彻底地聊一下你的问题吧。虽然你对此已经很清楚了,但是我可以肯定,你并不理解为什么会有压力。”
她:“好。”
搭档:“你的压力并非来自于工作,这点我们都清楚了。你的压力来自于自身,或者更进一步地说——来自于对曾经梦想的放弃。你曾经希望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并且有所成就,但是为了你先生和孩子,你暂时放弃了那个想法。多年以后,当你先生的事业稳定了,当你的孩子长大了,你借此获得了成就感和满足感,但是也正因如此,你反而会不安——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不过,有一点你是能确定的,对你来说,没有什么比现在你所拥有的这些更重要、更值得守护的了。”
她:“嗯,不需要想我就能确定。”
搭档:“可越是这样,你越觉得少了点儿东西……我记得你说过那个梦是一年前左右开始的吧?”
她:“嗯,一年多一点儿。”
搭档:“因为一年前你想起了自己当初所放弃的另一个方向——正是在诺丁汉,从怀孕开始。”
她:“是的。”
搭档:“你对自己的决定从未后悔过,只是……有那么一点点遗憾。你梦中表现出来的正是对自己的不满。诺丁汉那个场景是你当初改变自己未来方向的决定地点,‘无头人’暗示着你对当下迷茫状态的自我否定,‘独眼人’……我想,他们对你来说一定有特殊的含义。至于你一直恐惧、逃避的‘半面人’,其实就是你自己,因为你发现镜子里的自己是不完整的,你所欠缺的正是你当初舍弃的。你无比渴望能重新面对你的梦想,但是你又觉得那似乎和你的年龄与身份不大合适。所以,你尽可能地让自己处于忙碌的工作状态——但你心里又很清楚,那不是你真正想要的,可是你又无法去填补那份空虚感……”
她打断搭档:“别说了,停!你说得一点儿都没错,的确是这样……可是,我该怎么办?”
搭档费解地看着她:“怎么办?我不明白,你究竟被什么所限制呢?你的周围没有框架,没有约束,而且你也很清楚,你对自己曾经的那份梦想有多渴望。既然是这样,那你为什么还要犹豫呢?难道你先生和孩子会因此而笑话你?我不信。”
此时,她脸上的表情游移不定。
搭档:“好了,现在能告诉我,‘独眼人’对你来说有什么特殊含义了吧?”
她愣了一会儿,才喃喃地说出口:“‘观察这个世界用一只眼睛足够了,另一只则用来多看看自己。’——这是当年我最喜欢的一个导师说的。”
搭档轻松地靠回到椅背上:“正是这样。”
大约在3个多月后,我们收到一个钉装得严严实实的大木头盒子。我们花了好大力气才把它打开。里面是一幅油画。
画面的色调很饱满,有一种油画所特有的厚重感。
画中,一个穿着短风衣的男人靠着街角的路灯杆,正在翻着手里的报纸。阳光洒在他脚边的石板路上,路边是一排排有着黑色三角形房顶的小店铺,玻璃窗折射着阳光。更远处是一条泛着波光的水域,看上去暖暖的。在画布左下角的那行字,是这幅作品的名字:专注的阅读者。
搭档凝视了一会儿,在征求我的同意后,把它挂在书房里了。
至今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