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乐意等到下午三点半也没等来苏漫,就给她打了个电话。
电话是杨林接的,说苏漫在去幼儿园的路上出了车祸,正在医院抢救。郝乐意就蒙了,问清楚哪家医院,抓起包就冲了出去。
她赶到医院的时候,杨林在抢救室门口,脸色煞白,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杨林的儿子和苏漫的女儿徐一格也在,时不时抛给对方一个抵触的眼神。郝乐意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见杨林一脸的悲怆,忙问徐一格怎么样了。
徐一格两眼通红,抽着鼻子说,正在抢救。
郝乐意泪水滚滚,自从母亲去世后,在这个世界上,有两个女人她看得和母亲一样重要,一个是婶婶贾秋芬一个是苏漫。如果不是苏漫,她都不敢想象自己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郝乐意也知道大家难受,没有继续问长问短,只是紧张地看着手术室的门,在心里暗暗地祈祷。过了半个多小时,门开了,一位中年男医生出来,不用开口,郝乐意就猜到结果,甚至都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泪水就汹涌地流了下来,好像整个世界都被定格成了寂静无声。穿过刷刷的泪水,她看见随着医生的嘴一张一合,杨林摇晃了一下,扶着墙,大口大口喘息,他儿子摸出一小瓶药给他喂下去,徐一格像只受伤的小狗,踉跄着闯进了急救室……
再然后,随着苏漫被推了出来,郝乐意眼前的整个世界开始复苏,她看见了苏漫惨白的面颊,还有微微张着的嘴巴,好像有太多牵挂要诉说。郝乐意就觉得心脏,微微地刷了一声,碎了。
后来,郝乐意才知道,苏漫开车来幼儿园,车走到海尔路,有只流浪猫突然横穿马路,天生善良的苏漫怕撞着猫,忙打方向,慌乱中方向打大了,车子一头撞上了隔离墩,侧翻后快速向前滑去,先是追尾了前面的车子,又被后面的车子追尾……
苏漫被抬出来时,只是下巴上和手臂上蹭破了一点皮,她甚至还对120急救人员说抱歉,都是自己不小心。她觉得没事,让他们先去救别人,可是急救人员从她快速变白和微微发抖的手上发现了端倪,就这样,还没送到医院,她就昏迷了。
苏漫肝脏破裂,如果及时送到医院,她本可以活下来的。可是,那一天的路,可真堵啊,每一条路上都停满了车子,拉着苏漫的急救车绝望地号叫着,前后左右腾不出一丝空隙让生命通过。
苏漫死于失血过多。
苏漫死了,幼儿园该怎么办?
没人告诉悲伤的郝乐意以后该怎么办,她只是知道,格林幼儿园是苏漫心血,不管以后会怎样,她都会像苏漫还活着一样去管理幼儿园。
过度的伤心让郝乐意看上去没精打采,暂时也没力气提离婚,马跃暗暗松了一口气,觉得离婚就像一场干打了一阵响雷却没落下来的暴风雨,一到下班时间,他就去幼儿园接郝乐意和伊朵。所谓的接,也就是车由他来开。郝乐意让他以后别来了,不是骑单车也不是坐公交,开车还要人接,荒诞。马跃却说老婆孩子是他全部的家当呢,她心情这么差,他要是敢把全部家当放心大胆交到她手里,说明他这丈夫做得不称职。
这要是以往,郝乐意或许会感动,会心下柔软,可这次不行。因为苏漫的死,郝乐意的心,灰沉沉的,听谁说话都像穿堂风一样,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根本就不入心。陈安娜见两口子风平浪静的,也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马跃怕她絮叨,很少下楼,可马跃不下去她就上来,往沙发上一坐,嘟嘟囔囔地嫌郝乐意这做老婆的,不知道孰轻孰重,顾得上外人顾不上自己老公,是不是怕马跃混好了不要她了啊?
郝乐意就跟聋了似的,一声不吭。如果她吭声,说不准陈安娜还能抢个茬和她理论两句,比如让她见好就收,马跃都忏悔了,就别紧揪着小辫子不放了,日子还是要往后过的。可郝乐意不吭声她就没办法,只好继续嘟囔着催马跃找工作,马跃说别费劲了,投出去的简历只有一家让他去面试的,因为下巴受伤也黄了,看来还是树枝攀高了。陈安娜瞪了郝乐意一眼,话虽然没说出来,但意思谁都明白,那就要不是你和马跃吵架不让他上床睡觉,他下巴能受伤?他下巴不受伤面试能黄了?只是,她这些精神上的谴责,郝乐意根本就没心情去领,也没心思留意她的一颦一笑。落寞的陈安娜气得直拍茶几,说现在的海归市场,让那些家里有俩臭钱出去混野鸡大学的假海归给毁了。
全家人没一个吭声的,只有她一个人,像慷慨激昂的堂吉诃德怒斥战不完的风车一样絮叨不休,最后终于慷慨激昂累了,她喝了一大口水,问马跃去银行了没有?马跃有点愣,说什么银行?
陈安娜勃然大怒,说就是她学生做行长的那家银行!她都豁上脸皮给人家打电话了,该交代的也交代了,只要马跃带着简历去就行了,他为什么不去?是不是想和她对着干?
这阵子,马跃把心思都用在郝乐意身上,陈安娜挺不高兴,隐忍着没发作,是知道马跃把祸闯大了,也应该在郝乐意最脆弱的时候好好表现表现。她心里的苦,郝乐意也明白的,见婆婆脸都气青了,忙替马跃应下来:“马跃,你明天就去。”
这时候马跃绝对不能说不,除非他想让陈安娜像只到了极限的气球一样炸掉,就应声附和说好。陈安娜这才恨恨起身。把陈安娜送出门,马跃愁上了,他宁肯去马光远的酒店也不愿意去银行。一旦去了,万一人家只是随口卖个干巴人情,没打算真卖陈安娜面子,陈安娜又得受一茬内伤。
陈安娜老了,他给不了她钱也给不了她欣慰和骄傲,能做到的,就是尽量让她保持姿态优雅,不受伤。
第二天,马跃把郝乐意母女放在幼儿园,蹑手蹑脚地上楼,刚打开电脑,门就开了,陈安娜威风凛凛地站在门口,“什么时候去?”
马跃像无路可逃的小贼,嘴里哼哈着一会儿一会儿,却不挪窝地伺机欲逃。
陈安娜看穿了他的小心思,帮他拎起包,“走吧。”
马跃又磕磕巴巴地说要找简历。
陈安娜扬了扬手里的一个文件夹,表示已替他备好了。马跃像不得不上刑场的哀兵,被陈安娜押出了门,押上了车。
一路上陈安娜不说话,就是看着马跃,直到到了银行门口,停好了车,陈安娜才指了指二楼的一个窗子说:“你进去我就看见了。”
“我还当您和我一起进去呢。”
陈安娜哼了一声,说约了人去老年大学报名,等她看马跃进去了就走,意思是你别想跟我玩花样,我看着呢。
马跃遁地难逃,咬牙进去了,进了陈安娜学生的办公室,特意往靠窗口的位置站了一站,让陈安娜看见,就见陈安娜心满意足地笑了一下,在胸前做了个再见的手势,转身走了。这是一家股份制银行的分行,陈安娜的学生不是一把手,也就坐第三或第四把交椅的主儿,对马跃倒很是热情,先是和马跃回忆了当年陈老师对他的关爱,才问他的情况以及对职位的要求。然后,拿着简历和领导商量去,没多久回来,说领导对他很满意,可以先从理财经理做起,马跃忙说了声谢谢,正琢磨着怎么说自己并不想来,可陈安娜的学生以为他是感谢自己给了他这个机会,话锋一转说理财经理是有任务的。必须带着大客户来上班,说白了相当于揽储蓄业务,按照内部规则,想坐上理财经理这把椅子必须揽足五百万储蓄。
虽然马跃正琢磨着道歉,说自己不想来的事,可听对方这么说,还是有些窝心,知道这是变相地拒绝。一个普通老百姓,别说揽五百万的储蓄,就是五十万都有难度。当然,他最窝心的不是完不成“揽储”任务得不到这份工作,而是本来他想主动告诉陈安娜的这个学生,其实他一点儿也不想来,可是陈安娜逼着,他必须得来走趟做做样子。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倒让别人占了这先机,垒起一道门槛就把他挡在外面了,而他说谢谢,本来纯粹是文明礼貌,或许在人家那儿成了对赏饭碗的感激,心里懊恼着,表情就僵硬了起来,也不想多客气了。马跃直白地说他误会了,他说谢谢其实是想感谢他给陈安娜面子,他自己并不想来,因为已有公司聘请他去做CEO了。
陈安娜的学生有点错愕,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被拒绝的人正努力撒谎维持自尊。
马跃索性把谎一撒到底:他来,是为了母亲陈安娜,她是个认真的人,从昨天晚上开始,她就在家苦恼,说已和学生打好招呼了,冷不丁的就不来了,有忽悠人的嫌疑,太不符合她的身份了,所以,他决定亲自来解释一下,顺便道歉。
马跃几乎没给对方开口的机会,说完这些,依然绅士般地谢了他的热情周到和给陈安娜面子,但他真的不好意思。他边说边往外走,至于陈安娜学生脸上是什么表情,他连看都不看。出了银行,他大口地吁了一口气,好像刚从一个空气污浊的地方逃出来,再不呼吸一大口就会昏倒似的。
马跃上了车,在街上兜兜转转,知道陈安娜的学生肯定会给母亲打电话,也肯定会说他已经尽力了,可贵公子对这份工作不感兴趣,但绝对不会提他们设的五百万门槛这件事。马跃这么一想,就觉得很龌龊,但他决定,不管这个人怎么对陈安娜说,他都不戳穿,他宁肯让陈安娜觉得她生了一个不识好歹的儿子也不能让陈安娜觉得面子掉地上了。
果然,大约一刻钟后,马跃的电话响了,是陈安娜的。
马跃默默地接起来,听陈安娜在电话里咆哮着。是的,一切果如他所料,但他没有辩解,只是心里酸楚地疼,“妈,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就把电话挂断了,眼睛却疼疼的,一打方向,就去了马光远的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