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马跃刚接管市北店,马光远想给侄子一点信心。这几天,只要有老客户到总店吃饭,他都会笑呵呵地给劝到市北店。当然他不能让客人白多跑冤枉路,酒菜打折的幅度也是可观的,结果市北店几乎是天天爆满。为了让大家买马跃的账,马光远也尽量待在市北店,一到饭点就带着马跃挨桌敬酒,隆重把他介绍给了老客户们,请他们以后有在市北一带吃饭的机会,多多关照马跃的生意,这一圈酒敬下来,马跃醉得眼都睁不开了,马光远也心疼,说这是刚开始,要和客户拉交情,过了这阵就不会这样了。
关于马跃接手马光远市北分店的事,马光明一直没跟陈安娜说,其一是有些悲凉,就像陈安娜说的,如果要去马光远酒店干,还犯哪门子疯送他出国读研?其二是马光明自打内退就在酒店里待着,也八九年了,酒店那点事儿,他也看明白了。他哥马光远看着体面,他窝囊罪也没少受,社会小哥捣乱,吃霸王餐的,赔着笑脸伺候各部门检查,还有黑道上的地痞流氓,按时候来揩油刮皮,更有把来吃你当瞧得起你的恬不知耻的官员们……总之,酒店这活,忒要脸和忒不要脸的都干不了,从表面上看,卖的是酒菜,好像只要厨师水平高,万事大吉。事实这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老板人脉网络的能量,有了人脉,才会有人照顾生意,为了把人脉网络住了,马光远哪天不得到各包间敬上几杯?这一敬,就是多少年,他的胃早就坏了,都切掉三分之二了。那么大的个子,吃那点饭,跟喂鸟差不多,买西服都买不着,因他太高,又太瘦,很难买到合适的码,所以,他一年到头穿中式服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是讲究品位呢。可只有亲近的人知道,这是买不到衣服的无奈。就算是中式服装,套在马光远身上,也有旗杆的效果,他实在是太瘦了,都是开酒店害的。所以,这是马光远一直说让马跃到酒店干,马光明嘴上应着行动上却比较懈怠的原因所在。但马跃去他不会拦,毕竟酒店的创业阶段马光远已经豁上身体健康闯过去了,各种基础也打好了,现在马跃加盟,是顺风顺水的守业阶段。何况马跃对喝酒没瘾,也不是喝酒的料,到不了把身子喝坏的地步。但陈安娜不会这么想,绝对的。
在陈安娜的价值体系里,让马跃管理酒店,其失败程度不亚于上了企业流水线。因为在她看来,管理酒店既不需要学历也不需要专业知识,唯一需要的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拍马溜须和不要脸。她已经向整个世界宣布了她的儿子是多么的优秀多么的前途无量,到头来却泡在酒菜里了此一生,这简直不是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而是砸中了自己的嘴,让她想往肚子里咽都咽不下去,因为砸下来的牙太多了……
所以,关于马跃已接手酒店这件事,马光明不想通过自己的嘴传达给陈安娜,知道一旦说了,陈安娜肯定会疯,肯定会没完没了地骂他伙着马光远一家欺负她,给她好看……马光明和马跃说过,老这么瞒着也不是办法,得瞅着陈安娜高兴的时候,把真相坦白了。
可问题是,马跃一想到告诉陈安娜的后果,心里也发颤,所以,也是挨一天是一天地躲着陈安娜的追问,晚上十来点回来,洗吧洗吧就上床睡下。其实第二天上午他十点半到酒店就可以了,可马跃不,早晨洗刷完了,拎包就跑,好像多敬业似的,其实是在躲着陈安娜。
今天市北店接了个会议,对负责安排会议餐的领导人,在酒店老板眼里都是高高在上的上帝,马跃当然也不敢怠慢,因酒量没数就多陪了几杯,结果喝高了,醉得腿都打晃了,被马光远的司机给送了回来。
司机架着马跃到了六楼,醉得眼都睁不开的马跃就闭着眼拍陈安娜家的门,看着醉得扶着墙当拐杖的马跃,陈安娜蒙了。当知道马跃醉成这样的原因后,直接疯了,把醉得站都站不直的马跃拎着耳朵就扔到了门外,狗血喷头地骂马光明,把已经睡着了的伊朵都给骂醒了,敞开一条门缝,像受惊的小鼹鼠一样,胆怯地看看陈安娜又看看马光明。而被关在门外的马跃,还在不停地拍门……
陈安娜彻底崩溃了,骂着骂着,突然停下了,坐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着马光明:“我上辈子到底做了多大的恶?”
“杀人放火了。”
陈安娜突然不骂了,马光明反倒不适应了,讪讪地说陈安娜上辈子一定是把他杀了,还放火焚尸灭迹了,他这辈子娶她是为了复上辈子的仇。
陈安娜点头。
伊朵赤着脚丫子走到门口,开了门,边拖着醉醺醺的马跃进来边嘟囔:“爸爸好臭,爸爸好臭。”
马跃一**歪在沙发上,一脸讨好地看着陈安娜,陈安娜一扭头,起身回了卧室,马光明冲她背影努努嘴:“反常。”
马跃醉得只会嘿嘿傻笑,马光明心疼儿子,起身给他冲了一杯蜂蜜水,让他喝完上楼睡觉。以后敬酒,不仅要有数,还要有原则,意思到了就行,不能每天把自己灌醉醺醺的。马跃说知道,虽然喝的头很沉,腿很软,但意识还是很清楚的,喝完了蜂蜜水,起身往外走,冲卧室方向大着嗓门说:“妈,我明早晨下来给您赔罪啊。”
他已经想好了,等明天早晨,他要认真地和陈安娜聊一下自己的宏图大志,也和郝乐意聊聊,要让她们知道,从现在开始,他马跃,要脚踏实地地做事,一定活出个样子来,替她们争气。是的,郝乐意说得对,不管你多牛的学历,事都要从小做起,没人因为学历高一踏上工作岗位就成了叱咤风云的大人物。
让陈安娜骂了一顿,又喝了一杯蜂蜜水,马跃清醒了一点,就觉得满肚子的话想找个人往外倒倒,上楼进门就乐意乐意地喊,却没找到人。打了个电话才知道郝乐意刚从杨林家出来,打算到海边转转,让他先睡。马跃有心去找她,可不仅腿发软,还头昏脑涨地,遂作罢,到书房打开电脑,想上会儿网。
一打开电脑,MSN就自动登录了,然后,就看见了小玫瑰,当然,已经被他阻止了,也就是说小玫瑰看不见他上线也给他留不了言。他想过删除小玫瑰,可又觉得这么做挺不地道,不管爱与不爱,毕竟这个女人在他的感情历史中占有了相当大的一个角落。
小玫瑰大约也猜到自己被他阻止了,所以,只能在签名上体现。这样,即使马跃阻止了她,也能看见她的心声。
从马跃阻止了她MSN开始,她的签名就一直在变,依次是:马跃,我有话跟你说;马跃,我丈夫死了;马跃,你这个王八蛋,你害得我没拿到遗产;马跃,你甭装死,我知道你家地址!
马跃晃了一下脑袋,想小玫瑰也太疯狂了,吓唬谁呢。千里迢迢地回来一趟可不容易。觉得无趣,便把电脑关了,去洗了个澡,又返回书房,想找本书看着等郝乐意回来,可书橱里大多是女性杂志,翻了几页,就塞回去了,笨手笨脚的,差点把一个装满了幸运星的玻璃瓶子给弄到地上,就往里推了推,发现瓶子底下压了份病历,顺手就抽了出来。翻开看的时候,还挺内疚的,因为他走之前和回来之后郝乐意都没生过需要去医院的病,这病历应该是他去英国期间的。
想着郝乐意病了,孤单单地一个人去医院,却没人陪,马跃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是的,这份病历就是郝宝宝用郝乐意的名字去堕胎的病历,走的时候她忘了拿,也跟郝乐意说过让她扔掉,可当时的郝乐意满脑子都是马跃出轨自己该怎么办……根本就没往心里去,之后的日子也过成了一团即将被点燃的乱麻,至于这份只要被发现就会惹出祸来的病历,早就被她忘到爪哇国去了。
心揣内疚的马跃想看看自己不在的时候,郝乐意生了什么病,就翻开了病历,一看内容,就五雷轰顶地傻掉了,居然是去医院堕胎!再看日期,就五雷轰顶上又加了震怒以及屈辱,他回国的一周前!
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郝乐意对他不理不睬,是她有了外遇!还怀孕了!堕胎了!为什么那么抗拒和他**?什么因为她看到了小玫瑰起了疑心?因为刚刚堕胎不能过夫妻生活,所以她拿怀疑他有外遇为借口拒绝他……
曾经的愧疚,全化做了怒涛拍岸一样的愤怒。马跃觉得自己快被压垮了,要崩溃了,有两把冰凉的刀子,正雕刻着他的脸庞。
回来也三个月了,他像吞食粮食活命一样吞食着内疚,只为换取一点原谅。到头来得到的,却是一个令他肝胆俱裂的谎言。
他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他恨不能抓他过来,撕掉他!对,就像他撕掉这份病历。他撕!撕!撕成一条条的又撕成一丁一丁的,然后,他捧着一大捧碎雪花一样的病历,号啕大哭。是的,他从没哭得像今夜这么凄惨,哭得马光明和陈安娜都坐不住了,面面相觑片刻,决定上来看看。一开始,他们以为是喝醉的原因,有的人如果日子过得不如意,只要喝醉了就会借着酒劲号啕大哭,把一肚子的郁闷化做滔滔眼泪流出来,也就轻松了。
可他们越听越觉得不像,马跃哭得好像有人掏走了他的心。
马光明说:“他和乐意不和好了吗,还哭什么哭?”
然后陈安娜就哭了,她也滔滔泪下地说:“马跃这是屈得慌,你以为他真愿意去酒店干?还不是逼到坎上了,他这是在哭命运弄人……”
“命运!命运!你以为命运是上帝给的?性格决定命运,马跃走到今天,你功劳最大!”两人边吵边上了楼,马光明边拍门边说,“马跃,你一个大男人,喝了点酒深更半夜地哭什么?”
他大着嗓门这么一说,等于是向听见了马跃哭声的邻居们宣告,马跃家没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只是喝醉了。用山东话说,他是在“哭酒杯。”
马跃哽咽着,让马光明他们下去安心睡觉,他没什么,就是想哭两声。陈安娜问马光明拿没拿阁楼的钥匙,马光明说没,然后拉着她下楼,说人这一辈子,谁都有想关起门来哭一会儿的时候?下去吧。
陈安娜无比认真地认为,马跃今晚的哭,和他去酒店上班有很大的关系,她像所有自以为是的人一样,考虑问题总是从自身价值观出发,她认为马跃把去酒店做经理也当成了羞辱,所以,才有了这场酒后的痛哭。所以,她的心是碎的是疼的,找不到地方发泄怨气她就开始抱怨都这么晚了郝乐意还不回家。
马跃哭够了,决定像埋葬一段不忍目睹的历史一样,彻底地埋葬这一捧破碎的证据。这是他的耻辱,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包括郝乐意,他不想让她知道,她给的耻辱,他已知道了。他觉得知道本身,就是耻辱中的耻辱,他也不想问郝乐意,一个字也不想问,更不想讨伐她。
随着轰隆一阵马桶冲水声,他站在卫生间里,看着这一捧纸屑,打着旋儿,彻底消失了。
他想起了郝乐意,和以往不一样的想。以往,想起她,他的心,就会像三月的阳光一样,暖意盈盈。可在这个夜晚,他想起了郝乐意,是一阵难以遏制的倒胃,他突然想起了人生如戏这句话。
原来,他是瞧不起这句话的,觉得是不着边际的流氓腔调。
可现在,他觉得真**的真理啊。郝乐意多会演多会装啊,她居然装得像冰清玉洁而脆弱的小姑娘,被他的出轨伤得奄奄一息,万念俱灰,人生都失去了意义。他成了毁掉她人生信仰的罪魁祸首,然后就是他不停地内疚啊内疚啊,道歉啊争取原谅,**的他都快把自己糟践成一条匍匐在地上的哈巴狗了,居然就是为了让这个和别人偷情偷到怀孕堕胎的老婆原谅!
天呢,再也没有比这更荒诞的事了。他想啊想啊想累了,歪在沙发上。不,他没有睡着,而是整夜地睁着眼睛。
郝乐意进来的时候,他听见了也看见了,但是他没动,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无力。
郝乐意进来时没开灯,月光朦胧里,她看见马跃躺在沙发上,还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酒味,她走过来,弯腰看看他,语气里带着嗔怪,“怎么又喝酒了?”
马跃没吭声,闭上了眼睛。
“上床睡吧,一会儿睡着了我弄不动你。”说着,郝乐意来拉他。
马跃冷不丁地把手抽回来,好像她手上有致命的传染病细菌,然后翻身,朝着沙发靠背。
郝乐意愣愣地看着他,刚才马跃厌倦的一甩手,非常伤她的自尊,比什么都伤。这又让她联想到了马跃的出轨,据说有过未遂恋情的人,在酒后特容易感怀,或许他想起了小玫瑰,才对自己如此的冰冷?
她站在他身后,定定地看着他,“马跃,我惹你了?”
马跃不吭声。
“你是不是看着我就烦?”
马跃回头,看了她一眼,那么冷的一眼,好像她是个他压根就不认识的丑陋女人,他正因被她打扰了睡眠而恼怒着,“你说呢?”
郝乐意被激怒了,转身回卧室,砰地关上了门。
在床上躺了半天,她睡不着,起身,气咻咻地坐着,越想越不对,就又到了客厅,“马跃,你怎么了?”
马跃闭着眼不吭声。
郝乐意推了他一下,“马跃,我跟你说话呢。”
“别动我!”马跃突然坐了起来,瞪着她。
“今晚你到底是怎么了?”
马跃斜着眼,直直看着她说:“我恶心!”
“因为我?”郝乐意一愣,指着自己的鼻子,“你是说我让你恶心?”
马跃用鼻子哼了一下,一歪身,又躺下了。
郝乐意的心,冰凉冰凉的,“我怎么让你恶心了?就因为你和别的女人上了床,我还贱兮兮地原谅了你?”说着,眼泪就涌上了眼眶。
“别,你是冰清玉洁的郝乐意,你怎么可能贱呢?是我,我犯贱,我贱到无敌,可以吧?”马跃冷冷地翻了个身,后背朝外。
泪水夺眶而出,郝乐意拼命地想拼命地在脑子里挖,可她无论怎么拼命,都想不出来自己到底哪儿对不起马跃。想来想去,就是一个轻易就会原谅丈夫出轨的女人,除了被看轻,已经毫无幸福可言,她呆呆地站在天窗的月光下,泪如雨下,沙发上的马跃,已经响起了鼾声。
是的,当一个人不爱你了,他就不在乎你的感受了,譬如现在的马跃,捅完她最脆弱最疼的自尊,就鼾声如雷了。
她默默转身回卧室,如果不是深夜,如果不是怕惊扰了邻居,她多么想号啕,多么想问上帝,这到底是怎么了?!
早晨,她起床,洗脸,上班,马跃还在沙发上躺着,目光直直地看着她,好像病入膏肓的病人。
郝乐意看也不看,好像他是空气,因为,她再也不想在马跃面前犯贱了。忙活完了,正要下楼接伊朵去幼儿园。陈安娜上来了,她说乐意你等会儿。然后指着马跃,说你愿意他每晚都喝成这样回来吗?
郝乐意瞥了他一眼说:“他愿意喝,我也没办法。”
“马光远的胃已经切掉三分之二了。”
郝乐意说知道,看看马跃说:“我到点去上班了。”转身想往外走,却被陈安娜拦住了,陈安娜定定地看着她,“马跃上班了,你知道吗?”
“知道。”
陈安娜很生气,“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妈,马跃是您儿子,他自己都不告诉您,我说算怎么回事?”
陈安娜几乎声泪俱下地说:“郝乐意,马跃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可他已经悔过了,也发誓以后再也不这样了,你就这么不原谅他这么恨他?”
“妈,我说过了,去做什么这是马跃自己的选择,我不干涉。”
“你这不是不干涉,你这是恨他报复他!他就是空军体格,干上几年酒店也就完了。”
郝乐意只剩下了无语,看看还蜷缩在沙发上的马跃,又看看陈安娜说:“妈,以后马跃的事我不会管了。”说完匆匆出门。
陈安娜坐到马跃身边,“马跃,听妈的,咱不去了。上回你去妈的学生那儿,把人家的面子给拂了,妈今天就去找他,让他看在妈的面子上,再给你一次机会。”
马跃盯着天花板说:“妈,您还当真啊,其实人家根本就不想要我,可又碍于您面子,所以特意设了个我跨不过去的门槛,我呢是为了保住您的面子才撒谎说我根本就不想去他们银行。”
陈安娜瞠目结舌,“可他说……”
“妈,相信我。”马跃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躺着,“妈,我想离婚。”
陈安娜吓了一跳,“都和好了,还离什么离?”
“想离?”
“昨晚又吵架了?”
“没有,就是想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