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终于搭了飞机回台北。一上机又看见了简子俊,他和他们同一班飞机回去,她有点疑惑他是不是故意的,因为很容易在酒店总台查到他们预订的航班。可是是故意的又怎么样,虽然在一班飞机上,他也不可能和她说话。易志维也看见简子俊了,他们照例亲热地打招呼,寒喧了几句,也就分开了。她随手拿了一份报纸在看,报纸是《台北新闻》,离开那个城市太久,看着熟悉的行文总有些吃力。她不在那个城市十来天,可是台北照样还是台北,本埠新闻里,婚丧嫁娶,生老病死。海塑还在高院打官司,电视台仍然在放悲情肥皂剧,中山路交通意外,双溪外一座住宅楼倒塌……
日本的假期就像是神仙洞府,她不问红尘事地过着逍遥的日子。可是现在一上飞机,零零碎碎的这个城市的鳞爪,扑面而来,人间的烟火扑面而来。她又回来了。
台北的阳光和东京的其实也没有太大不同,她走出机场时心里这样想着。司机提着行李跟在后头,她和易志维都还穿着度假时的衣服,两个人都戴着墨镜挡着脸,看起来有些好笑,一回了台北,他们又成了公众人物,机场里成天埋伏着有记者,他说:“头条上一次就够了。”
他们尽快地通过安检溜了出来,感觉有点像做了什么坏事的孩子,所以她高兴,虽然黄敏杰还是那样冷淡淡的,一上车就和易志维说公事,把她撇在一边。
她伏在车窗上望着外头,省得黄敏杰疑心她有意听他们的谈话内容。外头是再熟悉不过的街,川流不息的车呼啸而过,再熟悉不过的城市,她是回来了。
他直接回公司去了,车子送她回去,行李都交给她收拾。跟他久了,虽然平常也请钟点佣人做家务,可是他喜欢她亲手做一些事情。有时候也问她:“我那条深蓝色的领带呢?”或是:“洗发水没有了,你下班记得带一瓶回来。”就像天底下最平凡的夫妻一样。她也想不出他们现在的关系好不好,她知道他还有别的女朋友,不止一个。她也不止一回在他身上发现不同的香水气味,他偶尔也不回家。不过他这点还好,他起码在她的圈子里尊重她,不会让她的朋友家人撞见他和别人在一起,也许也撞见过,只是没人告诉她。
这回从日本回来,他们两个都带回了不少的行李。他是个喜欢购物的人,常常笑自己花钱像流水一样,和他平常在商界中那种吝啬的性格截然相反了。他身上有很多矛盾的地方,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慢慢地收拾,他的屋子永远整齐干净——钟点佣人每天都来做清洁,他也有很好的习惯,一弄乱了就立刻收拾出来,这也是留学生们的长处,他在国外读了很多年的书。一个人在国外,自然什么都得自己料理,所以有了随手收拾的习惯。
她在日本替他买了些衣服,打开衣橱一件件的挂进去,他自己也买了两件高尔夫球衣,他的球衣不会比西服少,满满的一柜,她把衣服挤了挤才能挂得下。做这样细碎而家常的动作,她有一种平凡的快乐,她不能否认自己是越来越贪恋这种家常而亲昵的气氛了,她一边迟疑的想着,一边把他买的钓杆放到储藏室去、把自己买的整套资生堂化妆品放进梳妆台下的柜子里……
他还买了一件小玩意是送给她的,一个水晶的八音盒,玲珑剔透的小小的透明盒子,上头一对游泳的天鹅,一打开盒盖,叮叮咚咚的柴柯夫斯基就会响起来,天鹅也就在小小的水晶池塘里打起圈儿来游泳。这并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可是因为那水晶的晶莹剔透她一眼就看上了,他于是买下来送给她。这是他亲手买给她的第一样东西,为着这特别的意义,这件东西放在哪里就叫她犯了难。她原本觉得应该带回家去,可是她又十天半月的不回一趟家,还不如留在身边。然而这里到底是他的公寓,她轻易不把自己的东西乱摆,除了衣物之类,她没有什么私人物品放在这里。何况放在外头,这个东西又怕灰怕摔。
她将八音盒放入原来的锦盒,随手拉开了小抽屉,那些抽屉里尽是些零碎的小东西,比如不成对的袖扣,慈善基金会寄来的感谢信,还有些旧的圣诞节卡片,停止使用了的支票簿……她像个掘到宝藏的孩子一样翻看着,这些都是他日常用过了的,旧的空气在里面氲氤着,她遥想着当年她不认识他时他的生活。
她找到一个比较空的抽屉,正要把盒子放进去,却有一半卡在了外头,她抽出来,将手伸进去一摸,原来里头靠着抽屉的边缘放着一只盒子,怪不得放不进去。她把盒子拿了出来,里头有什么呢?或许又是些零碎,她揭开了盒子。
全都是些照片,最上头一张是合影。她的左手渐渐的松开,装着八音盒的纸盒“咚”的掉在了地上,她茫然的蹲下去捡,右手里的盒子也掉在了地上,照片散了一地,她把八音盒捡起来打开,已经摔碎了,叮叮当当的水晶碎片落在地上,落在那些照片上,照片中的女人有着一对妩媚的眼睛,她再熟悉不过的眼睛,天天镜子里准看得到的,自己的眼睛。她放下八音盒,拾起那张合影,背后有镌字:“携繁素于纽约。”
她头晕目眩地看着那照片里熟悉的人与背景。她认出来了,背景是在纽约那间酒店的露台上,是晚上拍的。“夜景更好呢,我邀请你来看。”她的耳畔又响起他说过的话来。他和这个繁素住过那里,事实一点一点的清晰起来,她的呼吸也越来越困难。她跪在地上,胡乱地张接一张的翻看那些照片,国内拍的,国外拍的,两人的合影,一个人的独照……照片上那熟悉的眼睛像是活的一样,冷冷地盯着她。
她让那照片逼得透不过气来,她痴了一样跪在那里,对着一地的狼籍,她想起祝佳佳的话来“他爱你。”“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他确实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