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不是进去了吗!” “裁判你在看哪里啊!”
包括捕手在内的几名黑道气得站了起来,主审却丝毫不为所动。
“那一球……是在正中央耶?”一旁的阿哲学长喃喃自语。的确,如果站在打击区里的是其他人,这一球恐怕都算好球。不过……
日本公认棒球规则第2章第73条。
所谓的好球带是指本垒板土方,打者肩膀上部与制服腰际的中间点到膝部以上的范围。
换句话说,对身高不到130公分的爱丽丝而言,好球带不但非常低,而且十分狭长。
“她的目的是四坏球保送吗?太心存侥幸了……”西村大哥也傻眼了。“问题是之后怎么办?万一真的顺利站上一、二垒,也没办法一举逆转局势啊……”
随着钝重声响扬起的烟尘完全遮住了爱丽丝,只听到她不停咳嗽。我忘了比赛还在进行,差点直接冲到爱丽丝身边,却被阿哲学长一把抓了回去。主审再次大喊“两坏球!”因为路线偏低的球在地上弹了一下。等到烟尘散去之后,只看见本垒前的泥土地被挖出一道深沟,吓得我胆战心惊。
爱丽丝,拜托你站得离本垒远一点!千万不要挥棒!被那种球砸到可不是骨折就算了。
然而章鱼怪投出的第三球仿佛硬是要碾碎我的祈祷,直接穿过爱丽丝的腹部——看起来是这样。我只觉得自己的内脏好像也被踹破了。爱丽丝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一好球!”
主审喊出判决的同时我也喊了暂停,接着跑进打击区扶起爱丽丝。不停颤抖的白皙手指紧紧抓住我的手臂。
“你只不过是一介球员,凭什么喊暂停!”
“别再乱来了!你光是出门在外就不舒服了,何况天气这么热……”
“快放开我!这里可是战场!”
一股想像不到的力量把我推出了球场外。主审宣布比赛继续。
令人惊异的是——章鱼怪投出第四球时,爱丽丝竟然挥棒了。球棒无力地削过白球上方两颗球高的空气。
“二好球!”
爱丽丝的身体随着裁判喊声转了一圈,再次跌坐在泥土地上,因为她控制不住球棒往前的力量。虽然早就知道了——还是对她的手无缚鸡之力感到无言。为什么要挥棒呢?挥棒后又能怎么样?而我突然对自己的想法感到害怕——如果不挥棒又会如何?她可是在九局下半两人出局的情况下上场,如果什么都不做可能就这样完蛋了啊!
第五球再次豪迈地在地上挖出一道沟,弹进捕手手套里。这回爱丽丝拼命地停住了挥到一半的球棒。
时间仿佛在这一秒停止了。微微的风吹散了烟尘渗爱丽丝和捕手同时看向主审。我们的视线恐怕也都聚集在那里。判定结果是什么?三振吗?比赛就这么结束了吗?
主审没有说话,只是指着一垒的垒审。挥棒途中收回。从主审的位置看不见打者有没有挥棒,所以改由垒审判断。
“挥棒!”
垒审伸出握起的拳头如此回答。我的眼前突然一黑。
“三好球!”
主审以同样的动作回应,而我差点跪倒在地。
一切都完了,比赛结束了。全身汗水就像结冻的瀑布,歪斜视野里只见爱丽丝把球棒丢在地上,脱下钢盔在胸前轻拍两下以拨开落到脸上的长发。“你的眼睛到底在看哪里!”爱丽丝边说边走向一垒。
“我没有挥棒!快收回你的判决!”
黑道球队之间响起了笑声。外野手纷纷准备回到一垒选手席,捕手也丢下球掀开面罩,笑着擦了擦汗。
“唉呀!累死了累死了!”“真是不错的运动机会呢!”“回去喝酒庆功吧!”
“不要开玩笑了!”
踏上一垒的爱丽丝看到一垒审只是一个劲儿地耸肩,气得把钢盔丢在球场上,转而指着二垒审并走了过去。
“你站在投手正后方,应该看见了吧?你可以证明我没有挥棒——”
就在这时——
正要走下投手丘的章鱼怪似乎突然发现了什么。他先转头看二垒,接着转了一圈环视整个球场。这时我也看出来了,一旁的西村大哥应该也发觉了。
章鱼怪在找应该在一垒上的石头男。
石头男现在正要踏上三垒,看起来是要回到我们的三垒选手席——但并非如此。因为我的视野一隅确实看见石头男经过二垒时踩了一下。章鱼怪的额头上爆出青筋,大声吼道:
“把球传给我!这群白痴蠢蛋,还在比赛中,不准离开守备位置!三垒——不对,是二垒!快传到二垒!”
爱丽丝面色铁青地跑了起来。以她的脚力而言,二垒和她之间还有一段近乎绝望的距离。章鱼怪也踢开投手丘冲向二垒垒包,手忙脚乱的捕手连忙捡起球,传了出去。
章鱼怪的庞大身躯、白球和爱丽丝小小的蓝色身影在二垒上重叠成一点。
尘埃散落。黑色长发宛如被打上海岸晒干的悲惨海藻,整个披散在地面。弯腰踩落二垒的章鱼怪伸出手套按着爱丽丝的头,而她纤细的小手却已紧紧抓住垒包一角。
“……安全上垒!”垒审宣判之后,一阵喧嚣的寂静弥漫了整个球场。章鱼怪手里拿着球,忿忿地站起来走回投手丘。在场究竟有多少人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呢?
“……不是三振出局了吗?比赛已经结束了吧?”
明老板站在我身后这么问道。西村大哥摇了摇头,眼里带着难以言喻的兴奋神采。
“是不死三振!”我也难掩兴奋地这么回答。
“不死三振……那不是指捕手漏接球的情况吗?”
“不是啊!球在地上弹了一下再接起来也算不死三振。只要捕手没有直接接到第三个好球,就视同打者打击出去,还是可以上垒。”
可是谁想得到呢?在两人出局的情况下,不死三振的跑者居然假装要找垒审理论藉机走上一垒。而且爱丽丝居然还有空拿钢盔拍拍胸前,作出跑垒的指示。如果一垒上的跑者不是石头男,恐怕完全不会发现那是指示动作吧?那个笨蛋花了一个礼拜只记住两个动作,所以虽然搞不清楚状况,身体却自动回应了爱丽丝的意图。
回到投手丘上的章鱼怪显得十分懊悔,不停踹着地上的泥土。无心的风越来越强,我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爱丽丝的目标恐怕一开始就是这个,而不是四坏球保送。
若是四坏球保送,跑者就只能登上一、二垒。如果想一举将两个人送进得点圈内,就只有这个办法了。
爱丽丝缓缓地爬近二垒垒包,好不容易才站了起来,脸上还满是泥土。这个尼特族侦探从小到大可曾搞得这样满身泥巴啊?
“裁判,换人!”爱丽丝大声叫道。“代跑——玫欧!”
“咦——?”
玫欧又惊又喜地从选手席上跳了起来,跑上了二垒。我偷瞄了挡球网后的草壁昌也一眼,太阳眼忄都遮不住他狰狞的表情了。主审也回头看了看他,但他并没有表示什么,大概是默许了。
狼狈不堪的爱丽丝回到选手席时,大家全都上前迎接她。
“真不愧是大姐!”冲上前的电线杆几乎要把爱丽丝给压扁了。
“竟然做出那么大胆的举动……”少校也傻眼了。明老板一把抱住爱丽丝摇摇晃晃的身躯。
然而爱丽丝却抬起脸回过头,看着打击区。
“……还没,还没有结束。”
“好了,先回车上吧!你的脸已经和蜡一样毫无血色了!”
明老板担心地这么说,爱丽丝却用力推开了她的胸部,靠自己无力的双脚站了起来。
她的双眼正看着——我。
“……你应该明白了吧?”
我向她点了点头。
两人出局,二、三垒有人。现在如果按照原来的打击顺序,派第六棒电线杆上场,对方恐怕会敬而远之,演变成满垒且轮到少校打击的局面。所以我只能在这个时候上场。在这个不会被封杀的绝佳机会,倘若章鱼怪愿意认真和我们一决胜负——对象就只有队上最弱的我了。
所以我从电线杆手里接过球棒二让阿哲学长替我戴上钢盔,然后迈步走上打击区。爱丽丝宣告“换人!”的声音在背后推着我前进。
“居然把老子要得团团转……别以为这种卝人的步数还能用第二次!”
投手丘上的章鱼怪皱着眉头瞪着我。
“保证让你三振出局!”
这么一来就太好了——我边握紧球棒边这么想。如果他肯跟我一决胜负,我也有东西可以回敬他——虽然不知道那究竟正不正确。
除非我击出迎面飞来的白球,否则我的话语就无法传达给他。这是唯一可以确定的一件事。
所以我第一球就挥棒了。几乎要折断球棒根部的冲击力道从我的手腕、肩膀一路传到臼齿。击出的白球旋转着擦过我的脸颊,击中挡球网发出了声响。
章鱼怪的脸微微地皱了一下。他似乎对刚才那记直球不大满意,但也没想到我居然能抓准时机挥出球棒。
“你这家伙是专门动嘴巴唬人的吧?”
“……没错。起身行动不是我的专长。”
我一边回答,一边紧盯着章鱼怪。突然想起爱丽丝常说的那句话:“你只有眼力还不错。”我究竟能撑多久呢?不,是非得撑下去才行。第二球,切进内角的快速球——我反射性地压低肩膀,结果这球离好球带差了半颗球的距离。第三球突然改由外角切入,我还是挥棒了。明明只是单纯的直球,我的球棒却只划过了白球五公分前的空气。
我喊暂停,擦了擦钢盔压住的发际流下的汗水。耳鸣越来越饣重,我什么都听不见。看向章鱼怪身后的远处,玫欧小小的咖啡色身影有些模糊;视野左端是石头男的庞然巨躯,他已经离开三垒一大段距离准备往前跑了。
绝对不能在这里结束。
“干脆早点放弃认输就好啦!你们还真爱硬撑!”
章鱼怪边说边伸脚弄平投手丘。
“干嘛那样看我?还真以为自己能改变什么吗?明明只会出一张嘴,那种莫名其妙的自信是哪儿来的啊?你该不会想告诉我,这都是靠那个无聊的棒球游戏练出来的吧?”
“正是如此。对尼莫老大您而言或许只是无聊的棒球游戏……”
第四球——偏低的直球打断了我的话。球棒尖端微微擦过白球。看到捕手横向飞扑至弹开的球,我的心脏都快结冻了。然而白球从捕手手套中弹出,滚出挡球网之外。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球速,看得清楚了。章鱼怪的动作似乎也慢慢熟练了,控球技巧和球的精准度都越来越高。接下来连续两记偏离打击区、诱使打者挥棒的球,都让我以界外球勉强搞定。手指整个麻痹,几乎等于失去了感觉。虽然能看清球的动向,但眼见球速丝毫未减的直球不断飞来,我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毕竟章鱼怪从第八局才登板主投,还很有力气。
所以我试着设了一个陷阱。在他投出引诱我挥棒的坏球时假装做出短打的动作,然后在千钧一发之际收了回来。两坏球。章鱼怪的眉间出现了皱纹,眼睛偷偷瞄了瞄三垒的石头男。很好,拜托你多把注意力放在跑者身上吧!虽然已经有两人出局,还是可能出现内野安打或盗回本垒的情形喔!<bdo>http://w</bdo>
第八球,自内角高处贯穿的快速球,还是被我勉强打着了。尽管球棒整个被弹飞,人也跟着往后仰,我却紧盯着滚到界外区的球,硬是撑住没有跌倒。我还有力气,可以硬撑下去。而且章鱼怪的投球方式微微改变了——投球之前会先在手套中确认一下握球的方式。
下一球是偏离很远的内角高球,我还是挥棒了。绝对不能变成满球数,否则章鱼怪可能会死心而把我保送上垒。所以我必须不断煽动他,煽动三十年来一直潜藏在他心中的热情。
于是征兆出现了。就在章鱼怪采取投球姿势时,他做了一件整场比赛中第一次做的事——瞥了二垒上的玫欧一眼。
然而变化仅只于此。章鱼怪举球过头的动作、挥下手臂的动作都和之前一模一样,不免让我的信心有些动摇。赚不了钱的棒球就是垃圾——章鱼怪曾几何时说过的话在我脑海中响起。但我们偏偏沉醉于这样的垃圾,还不断投入时间和硬币。那不过是电脑程式创造出来的、垃圾般的虚拟球场,我们却认真地在场上一决胜负。因为那里是属于我们的地方,还有许多同伴跟我们一样,愿意接受我们有如垃圾的热情。当年的你不也曾是如此吗?没错吧?我绝对相信。你投的球里曾经存在无法变成钱的垃圾——不会被钱改变的美好部分,那些部分绝对曾经传达到某个人心中,依然留存至今。
所以我怀着平静的心情,静静等待那一球的出现。
记得曾在某本书上看过这句话——直球其实是一种变化球。
投出的球会受到重力牵引而下坠,这是理所当然的。利用高速下旋逆转这种现象、使其水平飞出的直球才是不自然的球。抑制纵向回转、呈抛物线落下的球——指叉球才是自然的球。书上是这么写的。
所以我只要静静地等待,仔细看着球的行进路线,然后挥棒击出就好了。
令人麻痹的甜美感触传到我的手上,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才听到声音。接着传来的是骨头颤抖错位的感觉。盛大的欢呼声从背后袭上我的脖子。我看见一个小小的咖啡色人影跑了起来,遥远的左手边还有一个巨大的黑影迎面袭来。我顺着挥棒的姿势甩出球棒往前跑,感觉就像踩在云端上一样。
我完全没注意击出的球飞向何方。回过神时,沾了泥巴的一垒正从我脚边飞逝而过。我紧绷的情绪终于在这时猛地断了线,忽然两腿一软,差点迎面趴倒在泥土地上。我勉强以双手撑住地面,转过身爬回一垒。脑袋因为缺氧而痛到不行,好不容易才有办法抬起头看着自己几秒钟前待过的地方。
玫欧娇小的身躯跑过本垒板,扑进早已等在那里的石头男怀里。从外野传回来的球突然滚落在投手丘旁。
再见安打。我们赢了。汗水从全身上下的毛细孔喷了出来,连耳朵和眼睛也是。说不定连眼泪和鼻水都出来了。我趴在地上抓着一垒垒包,远远看着本垒上的队员们。得分跑者玫欧正被站起来迎接她的大家又摸又揉。
呃……我是不是被遗忘啦?大家应该只是因为太兴奋而无暇注意我吧?我还没有赢球的真实感。直到主审宣判比赛结束,垒审们也陆续回到挡球网后方,还是没有人注意到我。好过分!我可是打出致胜安打的大功臣耶!
所以第一个走过来扶我——应该说揪住我的衣领硬拖我起来的人,其实是章鱼怪。
我不敢直视他,也不能逃走;支支吾吾地“啊,呃……这个嘛……”了半天,最后还是只能低下头。我根本没胆抬头看章鱼怪究竟以什么样的表情瞪着我。
“助手先生!”“藤岛同学!”
玫欧和彩夏终于想起我,兴奋地大喊同时正要跑过来。一看到站在我身边的章鱼怪,就连跟着要跑过来的电线杆与石头男都停下了脚步。他的表情真的这么可怕喔?那我恐怕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了。
不过,我的确击溃了他的自信。
所以只能接受这个结果。毕竟我也不能一直低着头不看他。
我抬起头,眼前是一张满是汗水又红通通的章鱼脸,一双眼睛因为悔恨而闪闪发光。
“……你……怎么会知道?”
章鱼怪狠狠地瞪着我,仿佛要以视线把我碾成肉酱。
“你一直在等我投指叉球吧?你怎么知道的?连我会在那时候投都知道?”
“……是的,我一直都知道。”
回答出这句话时,我的喉咙痛得不得了。就像有人把热烫的砂抹在我喉咙内侧一样。
“但我没有确切的证据。不过我的确知道尼莫老大您最后会以指叉球决胜,也知道您在背后有跑者时习惯在投球前瞥二垒一眼,以防球路被人看穿。”
章鱼怪的眼睛睁得好大,手指更深深陷进我的肩膀里。
“怎么可能?我参加正式比赛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也没有留下任何记录。居然连投球的习惯都知道?哪有这种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当然留下了记录。”
我甩开章鱼怪的手,直视他的双眼。
“记录就留在您最讨厌的那款棒球游戏里。”
章鱼怪那张半开的嘴唇不停颤抖,应该是不愿相信这件事吧?但我的确在游戏里找到了记录。在“PLB”里输入根本喜一这个名字导出的球员资料——就是我的情报来源。
“别傻了!”章鱼怪发出沙哑至极的呻吟。“游戏里……怎么可能有我的资料?我只不过在甲子园里投过几球……”
“那款游戏使用的是公用资料库。您知道吗?所有人都能在资料库里新增资料。也就是说,有人在资料库里建立了‘投手根本喜一’这笔资料。”
我闭上嘴巴,凝视着章鱼怪脸上宛如黎明云彩般逐渐扩散的表情。
“那正是记得尼莫老大您的某人,而且应该曾经亲眼看过您投球。说什么没有人记得、一切都会被遗忘,这些都是卝人的吧?那么厉害的快速球绝不可能完全被遗忘。您自己也没忘记棒球吧?而且到现在都还有那种投球技巧。所以……”
章鱼怪没听完我说话就转过身去,丢下棒球帽和手套迈步离去。
——只要你没有忘记,棒球之神绝对不会遗忘你投球的那个夏天。
我的最后一句话落在沾满汗水的泥土上,消失无踪。
章鱼怪和西村大哥在投手丘旁擦肩而过。胜利投手和败战投手的交流远比自以为是的侦探助手简单许多,却更胜于任何雄辩。
西村大哥只是摘下帽子,深深地向章鱼怪一鞠躬。
章鱼怪捡起恰巧滚到身边的胜利球,丢给了西村大哥。
没有任何一句话,仅只如此而已。
经过一场大战之后,这样的结束方式也不坏。没错,就像是“PLB”连线对战的结束方式。双方只会互道“Nice Game”,或是偶尔交换一下制服图档。就只是这样。
至于电脑程式编写而成的虚拟球场和我们现在所处的真正球场有什么不同,或许只有吹散战斗热度的和煦凉风吧?沐浴在这股舒爽的凉风里,正是运动员独有的特权。
所以我想继续享受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