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命天涯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张京民李政邵世宏 本章:亡命天涯

    抓获陈楚荣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逃离西胪后,去了很多地方。东转转西转转都觉得不安全,就想起了少林寺。他认为,那佛祖圣地肯定是最安全的地方,况且自己对那里还是有很深的感情的。去少林寺不到半个月,他突然发现有两个陌生人总在那里转悠。尽管这里都是陌生人,但这两个人总有些特别。一般来旅游的人都是转转就走了,哪有天天在这里的?他意识到情况不好,就星夜离开了少林寺。

    离开少林寺后,他去了上海。住了两天后,他觉得那里太嘈杂,即使没有人专门去抓他,他也会被警方在例行公事时把他捎上。他拿的身份证是假的,他知道那证件蒙旅馆行,蒙警察估计不一定行。住在旅馆里即使不被抓到,就是每天做噩梦也够他受的。做了那么多年生意,朋友倒是各地都有。但以什么借口住人家里呢?说自己是逃犯?那肯定不行。除非是亲戚家,没准儿稀里糊涂就住上了。他叔叔、舅舅有一大堆,一家住一个月,半年就过去了。但他细一想,这些地方公安局没准儿会盯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被抓住就惨了。陈冠敢不是说了么,抓住没准儿要掉脑袋。陈楚荣不想死。一方面他有6个孩子,他难以想像这些孩子这么早就没有了父亲会怎么样。另一方面,他挣了这么多钱,还没来得及花呢。他吃了小半辈子的苦,下半辈子就该是享福的时候了。他不愿在该享福的时候就离开这个世界。

    如飘萍一般,这时他飘到了杭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天堂究竟什么样,他想去看看。如果行的话,就在那里住下来。

    潮汕的风光不错,但一到杭州,他觉得这里比潮汕要好一大截。

    他忘了自己是一个逃犯,竟像普通游客那样,参观起这里的风景。在三潭印月,他还有了照相留念的兴致。相片是立等可取的,靠在石柱上的他还算英武,只是戴着帽子的缘故,上半拉脸是灰的。他不敢摘帽子,因为在少林寺剃了头后,头发还没有长上。秃头是很惹人眼目的,哪怕照相的一瞬,都有可能被路过的警察发现。为了躲人眼目,他在远郊区的一家旅店住了下来。

    刚住到第三天,半夜三更的,听见有人敲门。他从猫眼里一看,差一点把他吓趴下 —— 站在门前的竟是他日夜躲避的警察!他的身子像筛糠似的抖了起来。他不敢开门。一开门,他就将与这个世界告别……但细一想,人家一脚就能揣开这门,能躲得过去吗?他镇定了一下,开了门。警察进屋后,并没有注意他的神情,而是在房间的角角落落找了一遍,而后就出去了。“阿弥陀佛!”陈楚荣默默地念道。他觉得自己的命真大。这些天,自己娱乐场所没少去,从来没有碰到警察;今天,警察来了,自己却平平安安。

    命大归命大,陈楚荣不敢再在旅店住了。要是再碰到公安,说不定就出事了。不住旅店住哪儿呢?想着想着,他又想到了寺庙。

    去哪儿的寺庙呢?陈楚荣认为还是家乡的好。如果风声不那么紧了,他逮着机会还可以夜半回去看看宝贝孩子。汕头的寺庙有的是,但他不敢去,因为在那儿呆着,他会睡不着觉的。如果离远了,山河阻隔,也不太方便。想了半天,他打算去汕尾,这样既离开了汕头,离家又不那么远,而且,他早就听说过那儿有个寺庙,叫元山寺。

    经过一番打听,陈楚荣找到了位于陆丰市碣石镇的元山寺。碣石镇,陈楚荣一听这名就感觉有些怪。什么叫碣石,他搞不懂。到那里一看,原来这个镇位于玄武山上。从高处往下看,坐落于中央的碣石镇三面环山,一面临海。陈楚荣惊叹,多好的风水啊!陈楚荣边走边看,山上遍是巨石,或陡然屹立,或横亘山岗,或像虎,或似牛。碣石镇一定是因此得名。陈楚荣感慨道,过去只知嵩山好,少林寺好,到了这里,方知山外有山,寺外有寺。

    陈楚荣已经知道了寺庙里的规矩,知道寺庙能收什么样的人。所以,他轻松地被元山寺接纳了。于是,他再次落发为僧,在这里重新过起吃素念佛、青灯黄卷、晨钟暮鼓的生活……

    陈楚荣为元山寺的巍峨肃穆富丽端庄所折服。他去过少林寺,去过灵隐寺,觉得元山寺的建筑形制比那些地方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识不了几个字,也弄不懂这个千年古寺的来由和演变,一两周下来,他渐渐知道了这里还有民族英雄林则徐、清末同治皇帝和碣石镇总兵的一块块题匾。

    头两天,陈楚荣还挺适应的。因为这毕竟是久违了的地方,也可以说是他的第二故乡,有一种令他心醉的感觉。他想,即使回不了家,能在这里了却一生,也应该说是一种不错的选择。然而,要是在十年前,他也许能够做到。如今,他不但完全世俗化了,而且过的是花天酒地的生活。酒色财气,如今他是一件不能少,少了就像吸毒的人离开了毒品一样难受。渐渐地,他过不了六根清静的生活了,便三天两头到镇里喝酒吃肉,寻欢作乐。别说去特殊场所,就是去饭馆吃肉,穿着袈裟肯定不那么方便。于是,他出门时带着便衣,到半路上钻进树林,把行头换了,再出入酒肆青楼。

    就像做贼似的,一两次不一定被抓,但时间长了,没有不栽的。

    一天,可能是喝多了点儿,陈楚荣竟忘了换上袈裟,穿着西服晃晃悠悠回到了寺庙。

    众僧一看,这位新来的小厮整个一个花和尚鲁达!

    佛门净地怎么容得了这种六根不净的人!不管陈楚荣如何解释,还是被方丈赶出了寺庙。

    陈楚荣本想再去一家别的庙宇,但细一想,吃素念佛的日子他绝对过不了,但每天像做贼似的往外寻荤,用不了几天就会被人发现。与其到佛门里受限制,不如自己找个偏远的地方住起来既方便又踏实。

    去哪里呢?他想到了漠河,想到了喀什,想到了三亚。他觉得,漠河太冷,喀什太偏,只有三亚最好,那里的气候与潮汕相似,过得惯,尤其是眼下的冬季,在那里能呆得住。于是,他去了天涯海角。

    由于有在杭州受到惊吓的经历,他只在三亚住了两宿,就在郊区租了一个民居。他知道,民居是最安全的,那里绝不会有警察去。只要你不在那里开赌场、倒腾光盘,没有人会注意你。于是,他又过起了优哉游哉的日子。虽然夜里有时会做噩梦,但生活质量还是蛮不错的,比在元山寺的日子强多了。除了做噩梦,他还不时梦见他的6个宝贝孩子。他太想他的孩子了,他觉得自己一天也离不开他们。而今,已经两个多月没有见到他们的面容,没有听到他们的声音。但回去见他们是不可能的,公安局一定还在他家门口蹲着,回去等于自投罗网。

    那么,听听他们的声音总是可以的吧?

    一天夜里,他拿起住宅电话,刚拨到最后一个号码,他立即放下了话筒。他觉得不应该在住处打电话,应该找一部公用电话。于是,陈楚荣披上外衣,下了楼,走到院外,在一个小卖部给家人拨起了电话。他先向妻子问好,接着与6个孩子一个个说话,情意绵绵……

    就是这个电话,使苦苦躲藏的陈楚荣暴露了目标。第二天,警方就来到他的身边。通过调查,警方敲响了他的房间。狡猾的陈楚荣逃避了两个月后,终于在天涯海角被“807”抓捕组擒获。

    正如陈冠敢猜想的那样,陈楚荣被判处了死刑。

    陈楚荣被抓后,首先供出了把他领进门的魏俊武。工作组成员王振向我们介绍说:“对被判处死刑的结果,陈楚荣是没有想到的。他一直以为最多关几年监狱,根本没有想到,自虚开第一张增值税发票起,他就一步步走向‘高墙大院’,一步步走向灭亡。庭审时,陈楚荣说自己是被人利用的,真正操纵虚开的人是峡山人魏俊武,他只不过是被魏俊武利用的替罪羊。他过去一直觉得魏俊武这个人很讲义气,很大方。现在看来,魏俊武是利用自己当挡箭牌,让自己做替死鬼。”

    进了看守所后,陈楚荣就装傻充愣,工作组成员浦永说:“陈楚荣是一个极难对付的人,每次提审都令人大伤脑筋。专案组有个澄海市公安局的同志,每次都是他配合我们审陈楚荣。为什么说审讯陈楚荣大伤脑筋呢?第一,因为他是个文盲,大字不识。第二,他不会说普通话,得由那个公安当翻译。我们问话,先告诉公安,然后由公安转告陈楚荣;陈楚荣用潮汕话说给公安,公安再用普通话转给我们;后来干脆直接笔录,我们再看笔录理解其中意思。这样,关于审问陈楚荣的笔录就有三种:一种是公安部门的,第二种是专案组的,第三种就是我们的。但后来我们发现,有些问题三种记录三个答案,口径都不一致。我们只好再问陈楚荣,陈楚荣就装听不懂糊弄我们。陈楚荣以前是开饭店的小老板,贩过海鲜,跑过深圳,据说他还是武林高手。我们问他跟张直帆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他说是以前做海鲜生意时认识的,1992年就认识了,是在深圳认识的。陈楚荣是一个装傻充愣的人,他很狡猾。他说他不会说普通话,但一审判决之前,我们再去问他问题的时候,他就说普通话了,而且他不让你走,说还要交代什么问题,说是谁谁把人杀了,最后掏钱私了了等等。因为这个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要判死刑了,知道自己耍小聪明顽抗到底要付出生命代价,他才知道害怕了。”

    韩秋曾到澄海看守所找陈楚荣谈话。陈楚荣一改过去装傻充愣的态度,表现得非常配合。这次,他不但会讲普通话了,而且主动揭发了张直帆等人,交代了许多过去没有交代的问题。韩秋过去也询问过陈楚荣,但他很不配合。韩秋对陈楚荣态度的突然变化表示不解,陈楚荣说:“过去我挺着不说,但精神压力非常大;现在说了,我就感到非常轻松,等于身上的包袱卸下了。”韩秋问:“怎么不早检举他人早卸包袱呢?”陈楚荣说了实话:“为了保命呗……”

    我们在监狱里见到了陈楚荣,见他长得非常结实。脑门宽宽的,下巴有些尖。虽然在农村长大,但并不很像农民,只是一说话就露出了土气。他对我们说:“我死倒没有什么关系,最对不住的是我的6个孩子。他们最大的才10岁,最小的才1岁。临出逃前,我把6个孩子叫到一起,对他们说,我要走了。老大问,去哪里?我也不知道去哪里,就随口一说,去天堂。接着是老三问,天堂在哪里?我说在天上。老三马上高兴得蹦了起来,说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我鼻子一酸,流泪了。说实在的,我这人挺犟的,从懂事起没掉过泪,即使在少林寺最孤独的日子里也没掉过泪……”

    说到这里,陈楚荣抬头看了看窗外的高墙,眼里流露出怨恨的神情。他接着说:“我一恨自己太贪,弄钱没个够,有人劝我悬崖勒马,包括税务所的一位老所长就劝过我,但我听不进去。我二恨税务所的几个人,他们是国家干部,是懂法的,我觉得与他们配合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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