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死灰复燃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傅鹤年 本章:第18章 死灰复燃

    ●没等王莽转出何府的九曲回廊,何武就吩咐家人:“往后王莽再来就说我不在!上朝、出游、逛早市,随便找个理由给我挡驾!我还敢招惹他们王家?”

    ●领头的侍卫冲董贤大嘴一撇:“大行皇帝已经归西了,那您就别挑剔我们的态度了!上头有令:‘禁止董贤出入宫殿司马门中’!”

    ●王莽并不是没有想到,在接过大司马印绶的同时,他也接过了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此刻他的心里,既有官复原职的欣喜之情,又有百废待兴的纷杂之绪,但他已经没有了退路。

    ●巨君王莽开始轰轰烈烈地对大汉这个地主阶级政权动起了一番大手术,也给后人留下了一个千古谜团:王莽到底是忠还是奸?是大奸若忠,还是大忠若奸?这真是: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

    王闳被哀帝轰出未央宫,愤愤不平地跑到堂兄王莽那诉委屈。

    王莽一听就翻儿了:

    “皇上也忒那个了!大汉天下,又不是皇上一个人的,那是高祖皇帝金戈铁马打下来的,从孝惠皇帝到孝成皇帝,八朝天子修澹经营弄到今天,可是不易!哪儿能说禅让就禅让!再说了,让给谁不好,怎么能便宜董贤那个小白脸!那小子除了陪皇上上床,别的还能干什么?”

    气呼呼,王莽很发了一通牢骚,反正是关着门说话,不怕外人听见。

    王闳这会儿反倒平静了许多:

    “堂兄,小弟今日麒麟殿上一番忠谏,虽说拂逆了龙颜,惹得皇上不快,但毕竟是吐出了心头这口恶气!就算是逐出朝门,永不听用,也是值得的!堂兄这些天来不是常说么,董贤之贵不由正途而得,亦必得而复失,只要大家齐心,不让小子随心所欲,谅他一个嘴上没毛的屁大点儿孩子,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王莽点点头:

    “这倒也是。今天皇上虽有禅位之语,却未必能通得过太皇太后那一关,朝中大臣也绝不会任由皇上行此乱命!对了,我听说董贤府第的大门无缘无故地塌而倒之,按照风水先生的说法,这可是不祥之兆哇!”

    王闳瞟了堂兄一眼:

    “堂兄,您是有文化的人,怎么也这么迷信?一座大门,塌了倒了的,难道还会妨害主人不成?说不定是哪个包工队偷工减料,弄点假冒伪劣产品糊弄事儿,您没见如今眼面前儿,有多少刚盖得的高级楼宇就漏水掉墙皮儿!”

    王莽挺认真,瞪着两眼:

    “董贤那座大宅子可不是野鸡班子承包的,他的老文人就是将作大匠,奉了圣旨领着宫廷建筑队干的,还能偷工减料?你没听说,这几年董贤受宠,家里用的器物,都是内府监制!监制完了,还得皇上亲自检验认证,合格了才赐给董贤用呢!几年来,皇上光是奖励工作出色的内府工匠,就花了不少银子,哪儿会有什么假冒伪劣的玩意儿?就是有,也轮不到董贤这个大红人儿用啊!我告诉你,但凡那假冒伪劣的东西,都是拿来糊弄老百姓的,达官贵人家里,哪儿容得了这路货色!”

    王闳想了想,心说诚服:

    “这倒也是,董贤那么趁钱,花的又是公款,才不会贪便宜去上那种当呢!”

    王莽双手一拍:

    “就是这么个理儿!大门是什么?那叫门户,是圈住富贵的,大门都倒了,那富贵还不敞开了往外溜啊?甭管迷信不迷信,我把话给你撂在这儿,董贤这小子,风光不了几天了!”

    王闳对堂兄真是佩服得快五体投地了:

    “这么说,咱们什么也不用干了,就揣着两手擎等着瞧小子的笑话?”

    “那倒不是。门户自坏,只是一种征兆,是天意的一种表露,天意最终还靠人来兑现。就算天上能掉馅饼,不也得伸手去接才有得吃嘛!咱们要做的,就是眼急手快接准了接住了那块馅饼,既不能让它掉在地上,也不能眼看着它叫旁人给接了去!”

    王莽挺得意自己这神来之笔的绝妙比喻,歪着头,眯着眼,两只手一个劲儿在虚空中抓挠比划着,仿佛眼前真有那么块又大又香的馅饼。

    王闳费了半天劲,才算明白王莽说的馅饼是什么东西:

    “堂兄,您是不是在说.咱们还得争取在朝里能有个一官半职的,好有机会去接那块馅饼?”

    “没错没错!我这兄弟脑瓜儿就是好使,再这么下去,你真快赶上我了!”王莽回京这些日子,没事儿尽跟堂弟在一块儿了,说起话来,也就三分正经七分玩笑,就算是国家大事,也别搞得那么严肃是不是?

    让堂兄这么一夸,王闳也快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他一拍大腿:

    “堂兄,眼面前就有个机会,可以去抢占接馅饼的有利地形!”

    王莽两耳朵噌地一下就竖了起来:

    “哦?”

    王闳不慌不忙,侃侃道来:

    “现在掌管宗庙祭把、礼乐和文比教育的太常职位正有空缺,前几天皇上下诏,让朝中大臣们举荐合适人选,直到今天也没敲定。小弟想,这太常虽说不在三公之位,却是九卿之首,也是中二千石的秩俸呢!您自幼熟谙礼经,做这太常还不是那个什么飞吃豆芽,小菜一碟?只是,您原先任过大司马,我担心您对这九卿之首的大常职位不屑一顾……”

    王莽连忙打断:

    “顾,顾着呢!想我大汉是礼仪之邦,太常之职任用是否得人,对礼仪、文化的建设相当重要!我也早就考虑过,当今天下,世风日下,肉欲横流,说到底,还是人心不古、礼崩乐坏的缘故!我现在倒不担心官职大小,我担心的是,没有人向皇上举荐,那不也是枉然嘛!”

    王闳见王莽颇有意向,赶紧出谋划策趁热打铁:

    “人咱们有哇!太皇太后是咱的亲姑,有他老人家在宫里,您当这个个小的太常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王莽对堂弟这个主意不以为然:

    “大皇太后当然可以向皇上吹吹风,不过,您老人家的话也未必管用!你难道忘了,我刚从新都回来那阵儿,咱五叔的儿子成都侯王邑为我的事儿可没少费脑筋,甚至于矫了太皇太后的懿旨,向皇上为我请求特进给事中的职位,结果让皇上发觉了,不单王邑被左迁为西河属国的都尉,削去封邑一千户,连姑妈怹老人家也落了不是,一个劲儿给皇上认错。如今再为大常的事去给悠添麻烦,那也不是我王莽的一贯作风呀!看来,咱们还得另辟蹊径才成呢!”

    “另辟蹊径?”王闳眼珠乱转,也没转出哪条蹊径来。

    王莽苦思了半天,想起来了:

    “何武怎么样?他现在是前将军,也算说话有点子份量的主儿,早先跟我交情也不错,要不咱们走走他的路子?”

    王闳沉吟着:

    “堂兄,何武这人不大好对付!虽说他平常老爱给别人说好话,落了个‘奖称人之善’的名声,可依我看,他对咱王家早就不像过去那么热乎了,而且,这次他能重新回朝为官,除了谏大夫鲍宣为他在皇上面前叫冤抱屈之外,董贤也使了不少的劲儿,接二连三地保荐他,您想,受人滴水之恩尚当以涌泉相报,他能不对董贤感激涕零吗?您指望他来推荐您,恐怕是没戏……”

    何武的为人,王莽不是不知道,可他想,试试看也未尝不可,除了太皇太后,王家也真没什么人能在这件事上说句管用的话了,何武当初和自己并列三公,甭管怎么说,也算是旧时袍泽,同朝为官的旧谊,他还真地不管不顾?何况,就算他拉下脸来打官腔,不答应保荐自己,也没多大损失,有道是有枣没枣三竿子,走一趟反正也累不死谁。

    于是王莽特地备了点儿新都特产,藏着掖着去找何武走后门儿。

    果然不出王闳所料,何武一见王莽,是“只叙友情,不谈政治”,表面上亲亲热热,左一盏右一盅地招呼家人上茶上香茶,可就是不往“大常”两字儿上走。

    王莽叫他给灌了个水饱,心说我这是招谁意谁啦?平白无故跑这儿洗肠子来?干脆,抹下脸皮直插主题吧,再坐下去只怕裤腰带顶不住劲了。

    王莽还真没干过这路低三下四求人的事,可为了自己的政治抱负,只好豁出去了,他叫着何武的字:

    “君公,王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回来,是想劳动尊驾,给王莽找个差事干干。大汉正在用人之际,我王家受大汉三世厚恩,岂有吃粮不当差的道理……”

    何武好像刚明白王莽的来意,端着茶碗直咂嘴:

    “啧,唉呀,巨君身在草莽忧国忧民,这份忠心令何武由衷钦佩!不过,眼下人浮于事,官员严重超编,恐怕没什么工作好安排巨君去干……”

    王莽点了他一句:

    “其实王莽也并非刻求什么高官显爵,只是学成文武艺,终归要贷与帝王家,王莽虽然不才,自信凭着几年攻读礼经的底子,干点儿祭宗庙、掌管礼乐的事还是力所能及的嘛!王莽其实也听说了,皇上有诏,让朝臣举荐太常的人选呢!”

    何武连声怪叫:

    “不成不成不成!大常那种小官儿,哪里敢劳动巨君您这样的栋梁之材!想当初,巨君身为大司马,比何武的大司空还高出一头呢!前任大司马屈就大常,这不是高射炮打蚊子嘛!不成不成真的不成!”

    王莽正要说话,问武提出了一个让王莽再也无法多说半个字的建议:

    “巨君,何武倒有个主意,您耐心等两天,容我写一道奏章,向皇上辞去我这个前将军,委屈您接这一摊儿,您看怎么样?”

    王莽听见这句话,哪里还在何府坐得下去?

    “君公何出此言!这一来我王莽还叫人吗?不得让天下人骂死!得,您的情儿我王莽领了,咱们后会有期!”

    没等王莽转出何府的九曲回廊,何武就吩咐家人:

    “往后王莽再来就说我不在!上朝、旅游、逛早市,随便找个理由给我挡驾!我还敢招惹他们王家?去了毛的凤凰,他连鸡也不如!真是,白糟践我这一壶好茶叶了!”

    其实王莽本来就不该麻烦何武。何武五年前被剥夺了大司空的印缓,跟王莽一样,也在封国里闲居,亏了鲍宣、董贤,才被重新起用,干了一个来月的御史大夫,又被徙为前将军。官场规矩,升职为“迁”,平调或降职为“徙”,他何武自己还直犯嘀咕呢,哪有闲心为王莽谋福利?王家早已是昨日黄花,无权无势还尽得罪新宠新贵,他凭什么要沾这个包?董贤、王家哪头炕热,他盘算得好着呢!

    不过智者干虑必有一失,何武这个小算盘可是执拉错了!

    何武推掉王莽之后没几个月,大汉的政治形势有了让他瞠目结舌的变化,汉哀帝刘欣真真切切地“哀”哉了!

    哀帝之死,《汉书·哀帝纪》中只用了区区十个字予以记载:

    “六月戊午,帝崩于未央宫。”

    这是元寿二年(公元前1年)的事情,这一年哀帝刘欣才只二十四岁,当了六年的皇帝之后,这位著名的同性恋者终于寿终“正寝”,可惜当时医学不够发达,否则一定能够查出哀帝之死与艾滋病之间的某种关系来。

    望着哀帝直挺挺的尸体,董贤哭得是六神无主、死去活来。一方面,他是难以割舍与哀帝的那一段情愫,另一方面,也有担心自己地位的成分在内。别看大行皇帝对自己推崇有加,也别看满朝文武平常对自己唯唯诺诺,更别看匈奴单于叽哩咕嘟一劲儿赞美自己是大汉贤臣,其实董贤对自己有多大份量最清楚了,哀帝是一座山,他不过是靠在山上的一块不结实也不壮观的石头,有山在,他还能让世人当个稀罕景儿看,山一倒,他也就歇菜完活了。什么大司马,这会儿早哭成个大泪马、大死马了。还高安侯哪,这下儿是既不高也不安,光剩下“猴”了,一只被主人遗弃在背角旮旯儿的愁眉苦脸秃尾巴猴儿。

    这只猴儿正在伤心惨然,突听殿门外一阵急急风响起,“锵锵锵锵锵锵锵……”太皇太后王政君踩着锣鼓点儿就进来了。

    “大台呛呛登嘣呛啷采登呛!”一个四击头,老太太威武雄壮地亮住了相。

    象征性地哭了两声之后,王政君往龙椅上一坐,拐杖把地皮跺得山响:

    “大司马何在?大司马何在!”

    眼泪汪汪的董大司马,跪在王政君面前的时候,还搞不清老太太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好象哀帝是他董贤害死似的。

    “太皇太后,唤臣何事?”

    “‘合适’?你还想合适?朕来问你,你就让大行皇帝这么躺着?”

    董贤傻了眼:

    “不这么躺着还能哪么躺着?龙袍是刚换的,铺盖是里外三新的,连锦被也是特意絮得厚厚的,软乎着呢……”

    老太太使劲儿顿着拐杖:

    “大六月的,你是成心要把大行皇帝给捂臭了是怎么着?”

    “反正停不了几天灵就要出殡,不碍事吧……”

    “胡说!你以为这是平常老百姓家里办丧事哪?这叫国丧!亏你还是大司马呢,连这点儿规矩都不懂!我瞅你也不痴不苶的,平常大行皇帝没少夸你大贤大慧,敢情你就这么‘贤’这么‘慧’啊?陵寝预备好了吗?梓宫打造得了吧?溢号议定了吗?嗣皇帝选了吗?一切丧仪部敲定了吗?什么都没弄,你倒急着要出殡!告诉你,大行皇帝这一走,没个俩月仨月出不了未央宫,你赶紧给我想辙,天子龙蜕要是出了半点差池,朕拿你是问!”

    董贤哪儿有什么辙?他哭丧着脸:

    “太皇太后息怒!臣从来没处理过大丧国典,再加上骤道山陵之崩,方寸已乱,实在没什么好辙了……”

    王老太太冷冷一哼:

    “朕料你也没这个能耐!算了,朕也不难为你了,找个明白人来料理大行皇帝的后事吧!”

    董贤这才松了一口气:

    “一切全凭太皇太后作主!”

    王政君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当年孝成皇帝驾崩,就是前大司马王莽给操持的后事,有经验,办事麻利,朕有心沼他主持丧典,你以大司马的身份协助他!”

    说完,也不等董贤表示意见,立命使者驰奔王莽府第。

    没一会儿,王莽也“锵锵锵锵”地急急风着赶到未央宫。重任在肩,他顾不上哭,先吩咐了几件事:

    “马上着凌人将凌室蓄下的大冰搬运过来、先护住大行皇帝龙蜕!着使者往在京二千石以上官员府邸报丧,命他们速来吊祭!着各校尉严饬部属,京城内外加强警戒,以防突然变故!”

    一条一条分派停当,王莽才扑到哀帝灵前,三叩九拜,放声大哭。

    王政君点着董贤:

    “你瞧瞧,你瞧瞧!这叫办事!瞧这麻利劲儿,比你这现任大司马如何?”

    董贤不免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虽然论相貌,他比王莽中看得多得多!

    哭了告一段落,王莽向太皇太后请示:

    “臣启太后,大行皇帝宾天,国丧诸事纷纷万端,需有一得力大臣从中主持,未知太后属意何人?”

    这有点儿明知故问的意思了,但王莽有他的想法,他现在有爵无职,只能算勋戚,不能算朝臣,大汉官员名单儿里,没他这一号。而主持国丧,需要指挥调度各部门,一个赋闲在野的勋戚,哪来这么大的权力?

    王政君虽是女流之辈,但也经历了四世君主,政治上的那一套把戏,她闻着味儿也闻会了,岂能听不出亲侄儿的弦外之音?

    “新都侯忠心秉国,材器堪用,又是孝成皇帝外亲,就命你主持丧典,你须要勉力为之!来人!传朕口谕,自今日起,尚书诸曹发兵符节全由新都侯掌管,百官奏事,均须先告新都侯!还有,御林警卫,中黄门、期门兵,也由新都侯调度!敢有违者,严惩不贷!”

    老太大说到这儿,想起最要紧的一件事:

    “大行皇帝传国玉玺现在何处?”

    董贤哆哆嗦嗦从袍袖里掏出皇帝玉玺:

    “玉玺在此。”

    王莽顿时发作:

    “大司马自有印缓,为何私藏皇帝玺,莫非真有禅代之意么?”

    说来也怪,董贤见着王莽,就像耗子见了猫一样,连爪儿都不敢乱伸。他见王莽那样子,不怒而威,气势逼人,连忙解释:

    “新都侯别误会,先皇卧病这些日子,都是由董贤代掌玉玺……”

    王莽冷冷一哼:

    “先皇病重,大司马不思亲尝汤药,抓挠印把子倒来得个快!”

    董贤还想申辩,王政君一边儿早已耐不住性子:

    “算了算了!不要再说了!如今皇帝驾崩,汉室无嗣,这皇帝玺暂由朕代掌!新都侯,你安排人在此守灵,朕回长信宫去了!”

    送走太皇太后,王莽冲董贤一扬下巴颏儿;

    “大司马,这儿没您什么事了,回府歇着去吧!”

    董贤还不想就走:

    “国丧的事,还要与巨君您商量商量……”

    王莽一摆手:

    “没什么商量的了,王莽主持过孝成皇帝的丧典,知道该怎么做!大司马要是不想走,再和先皇共卧一夜也未尝不可!只是须得仔细,别再枕着先皇的胳膊,我们这儿可没人敢断先皇的袍袖!”

    董贤被王莽说得臊眉搭眼,灰溜溜出了未央宫。

    这一宿也不知董贤是怎么熬过来的。一会儿梦见限哀帝龙榻旖旎,说不尽春光无限,后庭飞花;一会儿又梦见王莽声色俱厉,冷嘲热讽,指着自己的鼻子呵斥训责。睡梦中,董贤是足撒了一通呓症,吓得他媳妇儿直起鸡皮疙瘩。

    好容易盼到天亮,董贤倒起不来了,回宠小觉一睡,直睡到日上三竿。

    董贤一劲儿抱怨身边的媳妇儿:

    “你没跟男人睡过觉是怎么的?都什么钟点儿了,也不知道叫我一声!快起快起,伺候我梳头洗脸吃点心,我得上殿!”

    董贤匆匆忙忙跑到未央官司马门,几个侍卫大戟一横,挡住去路:

    “呔,何人擅闯宫门!”

    董贤就是一楞:

    “怎么了你们?连本大司马都不认得了?快闪开,本大司马要上殿议政!”

    领头那侍卫白眼一翻:

    “大司马?我们只知道有个被尚书劾奏‘帝病不亲医药’的董贤,不知道还有个要上殿议政的大司马!张三,你知道吗?李四,你知道吗?”

    “我们不知道!”

    董贤气得小脸儿发青:

    “我这儿刚睡一宿觉,你们就敢这么跟我说话?真是岂有此理!”

    那领头的侍卫大嘴一撇:

    “您要是还跟大行皇帝睡觉呢,我们就不敢这么说话,可大行皇帝归了西了,昨儿晚上,您大概齐是搂着媳妇儿睡的吧?哼,那您可就别挑剔我们的态度了!告诉您吧,我们一大清早就接着上头的命令了,‘禁止董贤出入宫殿司马门中’!”

    董贤真有点儿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这是怎么档子事儿?怎么好模样儿的连宫门都不让我进了?”

    想起刚才侍卫说过一句“尚书劾奏”,隐隐约约觉出是有人告了自己,连忙甩了官帽,脱了珠履,蓬头散发光着两脚丫子踢到阙门下去问个明白:

    “臣董贤诣阙谢罪!太皇太后,臣到底犯了哪条哪款,就是死,也得让我死个明白!……”

    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惨似一声,终于让未央宫里的王莽听见了:

    “是那奶油小生在那儿鬼哭狼嚎吧?让他省点嗓子,你们谁去一趟,把太皇太后的诏书念给他听!”

    谒者就是干这个的,他跑到阙门那儿,高声宣读:

    “太皇太后诏命在此,阈下罪臣董贤听着!间者以来,阴阳不调,灾害并臻,元元蒙辜。想这三公职位,是朝政的鼎足重任,高安侯董贤,虽然位列三公,却不通达事理,身为大司马,不合众人之心,怎么能够履行职责去折冲绥远?今特收回董贤的大司马印绶,罢官归第!钦此!嗨,我说,你听明白没有?快把大司马印绶交出来吧!我瞅你这些日子伺候先皇也够辛苦的,趁早回去养养精神,保不齐呀,新皇上来了还得使唤你哪!别哭哇,哭脏了小脸蛋儿,可就没人爱啦!”

    谒者这一通挖苦,倒没怎么着董贤,关键是太皇太后的诏命忒厉害,“收回印绶,罢官归第”,这不等于在要董贤的命吗?他董贤在朝中又没有别的势力可以依靠借重,哀帝一死,董家算是彻底交待了。

    于是乎,董贤回到府中,跟媳妇儿抱头痛哭一场,怎么想怎么也是死路一条,干脆,俩口子一块抹了脖子,上阴曹地府去找哀帝吧!只盼着哀帝阴魂不远,俩口子也好继续生前的未尽事业,轮着班儿地伺候哀帝。

    董家上下乱成了一锅粥,连夜地把两具尸首给葬了,当然没敢当真葬到哀帝给安排好的大贤冢里,找块坟地一埋了事。

    王莽不信:

    “董贤这么个小白脸,还真能下得去手自杀?别是诈死瞒名、逃避罪责吧?”

    这会儿王莽虽然还是没有实职,可溜须拍马的早就排成了长队,一看王莽心存疑虑,正好借此机会套套近乎:

    “您这个担心很有道理!要不咱们这么着,把董贤的坟刨开,搭出棺材来看看,到底小子是真死假死!”

    棺材搭到了诏狱,撬开一看,还真不假,董贤就在里面躺着,哀帝那天割下的那半幅袍袖,也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死鬼胸口,算是往阴曹地府去的特别通行证。

    狱卒们也许是为了表现工作责任心,把董贤的尸身搬出来,扒光了,从头到脚翻看个儿地仔细查验:

    “怨不得这小子那么得宠,这身肉皮儿多细多嫩,比他妈女人的还滑溜!哎,有了,脖于这儿有一道伤口,深一寸七分,长两寸三分,连气管都割断了,这小子是使左手拉的,左手笨,不护疼,看来小子还是个行家,懂这个!”

    王莽踱过来,斜眼看着死透了的董贤:

    “唉!你也是!迷惑谁不好,偏去迷惑皇上!你别瞧你这样儿死得挺惨,可没人可怜你!你想想,皇上让你迷的,杀了多少忠臣贤良!东平王,东平王妃,丞相王嘉,那些个冤魂都在阴间等着你哪!来人!就在狱里找块空地埋了他吧!”

    丞相孔光,不,这会儿西汉已经把丞相的官名改为大司徒了,大司徒孔光,看着王莽心里直打鼓:

    “咿呦喂!看这意思王家要东山再起呀!这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早知道这样,当初何必对董贤那么客气!这要让王莽醒过闷儿来,还有我的好果子吃?”

    孔光是心里有鬼。董贤活着那阵儿,炙手可热,满朝文武竞相趋迎,孔夫子的这位第十四世孙.也未能免俗。有一次,董贤到孔光府上串门儿,孔光探着信儿了,早早儿就衣帽齐整在门外恭候。他心说,别瞧董贤这会儿才是个驸马都尉,可在皇上面前正红得发紫,我可别学我那前任王嘉,丞相这个位置失而复得可是不易,不趁这机会拍拍董大红人的马屁,我算不是我们孔家老祖宗的传人!想当年,老祖宗孔圣人不得济的时候,不也到南子那个妖女人面前去刷过色走过后门儿嘛,为这个还跟学生闹翻了。祖宗都干过这种事,我还怕谁笑话?怕笑话官儿就别当了!

    正嘀咕着,老远瞅见董贤的车子过来了。官场规矩,丞相没有迎接下属的道理,孔光这才转身进门,董贤车到中门,孔光正好入了阁门,董贤下车,孔光才又由打阁门里转身快步趋出,拜谒如仪——一他也不嫌折腾的慌!

    折腾是折腾,可这叫“迎送恭谨,不敢用宾主钧敌之礼”,董贤回去跟哀帝一说,哀帝大喜,立马拜孔光的两个侄子为谏大夫,常侍,这就是拍马拍得高明!

    可这阵儿,孔光恨不得压根儿就没那档子事儿,早知道董贤有今天,哪个孙子才那么干呢!

    想着脖子差点儿被切断的董贤,孔光后脖梗子一阵儿阵儿地冒凉气,直担心同样的命运会落到自己头上。

    到底是圣人后裔,智商高于常人几倍,孔光很快就有了主意:

    “新都侯,董贤祸国殃民,死有余辜!这小子,屁嘛本事也没有,专一凭着巧言令色勾引先皇,才博得封侯,弄到父子专擅朝政、兄弟共邀圣宠的地步,光赏赐就不知得了多少!大兴土木,又是治府第,又是造冢扩,还胆敢仿效皇家制度,跟诸侯王的规格没什么两样!花费的钱物,得用万万来计数,恨不得把国库都给搬空喽!爷儿俩骄傲无礼到什么地步了,受了皇上的赏赐他们连拜都不拜!朝廷的使者去了,他们都不拿正眼瞧的!真是罪大恶极!您说董贤伏罪自杀,他爹董恭就该收敛点儿了吧?他不介!还敢为董贤这个罪臣准备这么豪华的棺材!您看看,您看看!这是用朱砂打的底子,还涂了春夏秋冬四时的颜色,左边是苍龙,右边是白虎,棺材里还弄了这么多金银珠宝当殉葬,这叫僭越啊您哪,皇上的样宫也不过如此!叫我说呀,董恭得流放到蛮荒洪野不毛之地去受罪,最好连董贤的兄弟董宽信一道,全给发到合浦去!所有的家产一律充公!还有,那些马屁精也不能放过,凡是仗着董贤的势力当官儿的,全他妈给免喽!真是的,没他妈一个好东西!”

    王莽听他说得跟真事儿赛的,想想没错,就点了点头:

    “大司徒既有如此想法,何不打个奏章递上去,请太皇太后批准,照此办理?”

    “我正要打,正要打!这不先跟您商量嘛,我是担心,我平常难免因为工作关系跟董贤这小子有点儿来往,怕提出的建议太松,太宽大,让您误会……”

    大汉尽是这路官儿,您想还好得了吗?

    后来果然按孔光的奏章处置董家,光是从董贤家里搜出的财产,就有四十三个亿,按当时百文一石的米价,可以买到四千三百多万石稻米,差不多够当时全国近六千万人口吃上三四个月的!

    处理完隆贵一时的董贤,王莽该定下心来为哀帝料理后事了。

    封建时代,皇帝的丧事称为“大丧”,是凶礼中最为重要的礼仪,有着一整套严格复杂的程序,汉书诸志中虽未见礼仪志,但后汉书对此却有洋尽的记载,后汉的礼仪制度,大抵因袭前汉,因此,笔者想把《后汉书·礼仪志下》中的大丧一节抄录在此.供列位参考。由于这一节篇幅不少,全部抄录则有骗取稿费之嫌,故尔只能摘录其中一部分,也懒得翻译了,请列位自己去查查辞源之类的工具书。

    《后汉书·礼仪志下》中大丧一节是从皇帝“不豫”也就是生病开始规定礼仪的:

    “不豫,太医令丞(官名)将医入,就进所宜药。尝药监、近臣中常侍、小黄门皆先尝药,过量十二。公卿朝臣问起居无间。太尉(相当于西汉的大司马)告请南郊,司徒(相当于西汉的丞相、大司徒)、司空(相当于西汉的御史大夫、大司空)告请宗庙,告五岳(东岳泰山、西岳华山、南岳衡山、北岳恒山、中岳嵩山)、四读(长江、黄河、淮河、济水),群祀,并祷求福。疾病,公卿复如礼。”

    延医吃药求神拜祖宗一切手段全部无效之后,皇上一蹬腿(登遐),罗嗦事就更多了:

    “登遐,皇后诏三公典丧事。百官皆衣白单衣,白帻不冠。闭城门、宫门。近臣中黄门待兵,虎贲、羽林、郎中署皆严宿卫,宫府各警,北军五校统宫屯兵,黄门令、尚书、御史、谒者昼夜行陈。三公启手足色肤如礼。皇后、皇太子、皇子哭踊如礼。沐浴如礼。守宫令兼东园匠将女执事,黄緜、缇缯、金缕玉押如故事。饭含珠玉如礼。槃冰如礼。百官哭临殿下。是日夜,下竹使符告郡国二千石、诸侯王。竹使符到,皆伏哭尽哀。”

    这些事乱完了之后,就该小敛大敛了:

    “小敛如礼。东园匠、考工令奏东国秘器(棺材),表里洞赤,虡(ju,悬钟、罄等物的架子)文画日、月、鸟、龟、龙、虎、连壁、僵月,牙桧梓宫如故事。大敛于两楹之閒。五官、左右虎贲、羽林五将,各将所部,执虎贲戟,屯殿端门陛左右厢,中黄门持兵陛殿上。夜漏,群臣入。昼漏上水,大鸿胪设九宾,随立殿下。谒者引诸侯王立殿下,西西北上:宗室诸侯、四姓小侯在后,西面北上。治礼(官名)引三公就位,殿下北面;特进次中二千石;列侯次二干石;六百石、博士在后;群臣陪位者皆重行,西上。位定,大鸿胪言具,谒者以闻。皇后东向,贵人、公主、宗室妇女以次立后;皇太子、皇子在东,西向;皇子少退在南,北面:皆伏哭。大鸿胪传哭,群臣皆哭。三公升自昨阶,安梓宫内珪璋诸物,近臣佐如故事。嗣子哭踊如礼。东园匠、武士下钉衽,截去牙。太常上太牢奠,太官食监、中黄门、尚食(皆官名)次奠,执事者如礼。太常、大鸿胪传哭如仪。

    三公奏尚书顾命,太子即日即天子位于枢前,请太子即皇帝位,皇后为皇太后。奏可。群臣皆出,吉服入会如仪。太尉升自昨阶,当枢御坐北面稽首,读策毕,以传国玉玺缓东面跪授皇太子,即皇帝位。中黄门掌兵(官名)以玉具、随侯珠、斩蛇宝剑授太尉,告令群臣,群臣皆伏称万岁。或大赦天下。遣使者诏开城门、宫门,罢屯卫兵。群臣百官罢,入成丧服如礼。兵官戎。三公,太常如礼。”

    折腾这么半天,才刚完成大敛,把死皇上装进棺材。接下来,就是五日一会临,由百官定期前来吊祭。同时,有关人员抓紧时间拾摄皇陵,安排灵车,一切准备停当之后,才是择吉日进行真正的安葬仪式:

    “夜漏二十刻,太尉冠长冠,衣斋衣,乘高车,诣殿止车门外。使者到,南向立,大尉进伏拜受诏。太尉诣南郊。未尽九刻,大鸿胪设九宾随立,群臣入位,太尉行礼。执事皆冠长冠,衣斋衣。太祝令跪读溢策,太尉再拜稽首。治礼告事毕。太尉奉溢策,还诣殿端门。太常上祖奠,中黄门尚衣(官名)奉衣登容根车。东园武士载大行,司徒却行道立车前。治礼引太尉入就位,大行车西少南,东面奉〔溢〕策,太史令奉哀策立后。太常跪曰:‘进’,皇帝进。太尉读溢策,藏金匾。皇帝次科藏于庙。太史奉哀策苇箧诣陵,太尉旋复公位,再拜立(哭)。太常跪曰‘哭’,大鸿胪传‘哭’,十五举音,止哭。太常行遣奠皆如礼。请哭止哭如仪。

    昼漏上水,请发。司徒、河南尹(在西汉应是京兆尹)先引车转,太常跪曰‘请拜送’。载车著白系参缪绋,长三十丈,大七寸为挽,六行,行五十人。公卿以下子弟凡三百人,皆素帻委貌冠,衣素裳。校尉三〔百〕人,皆赤帻不冠,绿科单衣,持幢幡。候司马丞为行首,皆衔枚。羽林孤儿、巴俞擢歌者六十人,为六列。锋司马八人,执锋先大鸿肿设九宾,随立陵南羡门道东,北面;诸侯、王公、特进道西,北面东上;中二千石、二干石、列侯(宜)九宾东,北面西上。皇帝白布幕素里,夹羡道东,西向如礼。容车幄坐羡道西,南向,车当坐,南向,中黄门尚衣奉衣就幄坐。车少前,太祝进醴献如礼。司徒跪曰‘大驾请舍’,太史令自车南,北面读哀策,掌故(官名)在后,已哀哭。太常跪曰‘哭’,大鸿胪传哭如仪。司徒跪曰‘请就下位’,东园武士奉下车。司徒跪曰‘请就下房’,都导东园武士奉车入房。司徒、太史令奉溢、哀策。”

    东园武士执事下明器。

    然后就是一大堆五花八门的明器往玄宫里送,全送完了,又开始哭:

    “东园匠曰‘可哭’,在房中者皆哭。太常、大鸿肿请哭止〔哭〕如仪。司徒曰‘百官事毕,臣请罢”。从入房者皆再拜,出就位。太常导皇帝就赠位。司徒跪曰‘请进赠’,诗中奉持鸿洞。赠玉珪长尺四寸,荐以紫巾,广袤各三寸,缇里,赤纁周缘;赠币玄三纁二,各长尺二寸,广充幅。皇帝进跪,临羡道房户,西向,手下赠,投鸿洞中,三。东园匠奉封入藏房中。太常跪曰’皇帝再拜,请哭’,大鸿胪传哭如仪。大常路曰‘赠事毕’,皇帝促就位。容根车游载容衣。司徒至便殿,并馨(keng)骑皆从容车玉帐下。司徒跪日‘请就幄’,导登。尚衣奉衣,以次奉器衣物,藏于便殿。太祝(官名)进醴献。几下,用漏十刻。礼毕,司空将校复土。

    皇帝、皇后以下皆去粗服,服大红,还宫反庐,立主如礼。桑本主尺二寸,不书溢。虞礼毕,袝于庙,如礼。”

    好家伙,这才算完!

    从这段记载中,我们可以想见,汉代的大丧有多么复杂!一切都像在演戏,多走一步、多说一句都不行,得严格地按剧本来。

    可是现在王莽发现这出戏没法儿演了,差了两个主要演员!

    他跑到太皇太后宫里:

    “太后,这大丧没办法弄啊!缺着俩大腕儿哪!一位是嗣皇帝,一位是大司马,都还没着落呢!”

    王政君也正为这事儿挠头,传国玉玺、大司马印,收是都收回来了,可还得找俩人儿再接过去呀,总不能老掖在老太太腰里吧?

    说话大行皇帝登遐都快一个礼拜了,天儿这么热,光靠盘冰镇着,也不是个事儿啊,回头真臭了、糟了,可怎么弄到义陵去?

    老太太攥着传国玉玺,双眉紧皱:

    “太行皇帝享国不永,没有子嗣,这颗玉玺又该交给谁?大汉江山又该交给谁?”

    也许是传国玉玺凝聚着大汉列祖列宗的英气,老太太突然眼前一亮:

    “依照汉家故事,皇帝无嗣,可由旁支子孙中选择优秀者继承大统,大行皇帝本人,也是以孝元皇帝庶孙的身份,成为孝成皇帝的太子,并登上九五之位的!这件事情好办了!”

    王莽提醒太皇太后:

    “只是,遴选新皇,须由三公率九卿共议,如今三公缺一,如何遴选?”

    王政君已经胸有成竹:

    “大司马之位,就更好办了,朕这就传诏,命公卿们先推举大司马人选!”

    这下可乱了营了,公卿要员议论纷纷,七嘴八舌,举谁的都有,可再想想,好像谁又都不行。

    最后,大司徒孔光站了出来:

    “诸位大人,咱们不能把目光限定在朝中官员的小圈子里!其实,最合适的大司马,早就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呆着呢!”

    “谁?他是谁?”

    孔光微微一笑:

    “是谁曾经举重若轻担任过大司马?是谁大义灭亲逼令亲生儿子为家奴婢偿命?是谁嫉恶如仇不惜得罪定陶太后?是谁这几天来为大丧的事夜以继日呕心沥血?是谁……”

    别是谁是谁的了,大家全都明白了,最合适的大司马就是王莽王巨君!

    大家全举双手赞成孔光的意见,只有两个人投了反对票:前将军何武、后将军公孙禄。

    何武阴阳怪气叫着:

    “王巨君倒是不错,可是我不推举他!诸位,别忘了,王巨君是孝成皇帝的外戚!孝惠孝昭两位先帝年少登位,外戚吕氏霍氏上官氏掌握朝廷重权,闹出多大的乱子,诸位难道不记得了吗?不能再用外戚了!为国家计,我推举后将军公孙禄!”

    公孙禄跟这位老兄一唱一和:

    “我同意何君公的意见,不过,我是不行,我推举前将军何武何君公!”

    反对推举王莽的只有这两票,差了点儿意思,没能左右局势。

    太皇太后择日不如撞日,当场拍板,把大司马的印缓绶给了王莽。

    王莽抚摸着阔别七年的大司马印绶,心中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朝廷重托、太后隆宠,让王莽如何回报?臣这也是受命于危难之秋,敢不肝脑涂地以报国恩?”

    大司马人选顺利解决,王政君长出了一口气:

    “这我就算放心了!巨君,你可要对得起大汉江山!”

    “您放心就是!我王莽如有二心,天地鬼神共诛之,让我刀剑加身、不得好死!”

    王莽这时并不是没有想到,在接过大司马印绶的同时,他也接过了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此刻他的心里,既有官复原职的欣喜之情,又有百废待兴的纷杂之绪,但他已经没有了退路,所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豁出这百十来斤,他也要干出一番名堂来!

    大权在握的王大司马,立刻召集公卿开会,商议遴选新皇的头等大事。

    哀帝没有后代,而他所继承的成帝也是一个没儿没女的绝户皇上,所以新皇人选自然要再往上追溯,从元帝的那些庶子庶孙里面去寻觅。

    元帝一共生了三个儿子,老大就是王政君生的成帝刘骜,老二是傅仙音生的定陶恭王刘康,老三是冯媛生的中山孝王刘兴。这三个儿子这阵儿已全部归了西,而且,只有中山孝王刘兴留了一条根,就是那位有“眚病”的中山小王刘衎,算起来,刘衙也是哀帝硕果仅存的堂兄弟,按照“子承父业、兄终弟及”的封建宗法,他应该是最有资格接替哀帝的人选了。

    事情似乎很简单了,把中山王刘衎迎进京来,继承大统,不就全完了嘛!

    可是偏偏有人横生枝节:

    “列位大人!你们提议迎立中山王,到底有什么充分的理由?”

    王莽定睛一看,这位发难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六叔,红阳侯王立。

    本来议立新皇没王立什么事,他不在三公九卿之位,可由于他是太皇太后的亲兄弟,已故孝成皇帝的亲舅舅,如果按哀帝是成帝的过继儿子这条线儿上论,他也是衷帝的舅爷了。所以,这次会议也请了他来列席旁听。

    王莽见六叔站出来质疑,起先还没当回事儿:

    “理由很清楚,中山王是大行皇帝的堂弟,兄终弟及,还用王莽跟您老人家多解释吗?”

    王立嘿嘿冷笑:

    “兄终弟及不错,可我这糟老头子有一事不明,想在大司马台前领教一二。”

    这碴儿听着怎么不大对呀?王莽不禁绷紧了弦:

    “红阳侯言重了,您是三朝老臣,汉室勋戚,又是莽的长辈,有什么教诲但讲不妨,何言领教二字?您那么客气干什么!”

    “大司马,您召集大家伙儿到这儿来,不知是为幸哀皇帝立嗣呢,还是为孝成皇帝立嗣?”

    王莽还没开口,大司徒孔光搭碴儿了:

    “老爷子您这是怎么啦?孝哀、孝成,那不是一趟线儿,背着抱着一边儿沉嘛!”

    王立斜了孔光一眼:

    “怎么能一边儿沉?孝哀皇帝是过继给孝成皇帝的,要说立嗣,应当是为孝成皇帝立嗣!中山王虽说是孝元皇帝的庶孙,可以算是孝成皇帝的亲侄子,可亲侄子能有亲儿子近乎吗?”

    三公九卿这回是十二张嘴一齐开动:

    “老爷子您是老糊涂了,孝成皇帝哪儿来的亲儿子?要是有亲儿子,当年也用不着让孝哀皇帝过来承桃大宗啦!看来年岁就是不饶人……”

    王立一拍桌子:

    “说够啦?说够啦你们!告诉你们,姜还是老的辣!你们这些娃娃,哪儿知道历史?老夫辅佐孝元、孝成两朝先帝的时候,你们还尿炕哪!有件事儿老夫要是说出来,准保石破天惊,叫你们这帮娃娃一个个目瞪口呆,伸着舌头没地儿缩去!”

    王立倚老卖者这么一显摆,三公九卿都不乐意了:

    “得了得了!您打算我们都是吃干饭的哪?您要说的,我们谁不知道?”不就是孝成皇帝并非无子,而是被赵合德那娘们儿给害死了嘛!这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您还当是什么爆炸性新闻,预备上头版头条哪?哥儿几个,咱给他一大哄吧,哦哄哦哄!”

    顿时哄声四起,会场弄得极不严肃。

    到底他是王莽的六叔,看着老爷子被群臣嘲哄,王莽脸上有点儿挂不住:

    “红阳侯,您要说的,是不是当年许美人、曹宫人那两桩公案?那两档子事,大家伙儿都知道,您也不必旧话重提了!”

    许美人、曹宫人,都是成帝的后宫姬妾。当年赵氏姐妹专宠,把成帝把得死死的,不许成帝拈花惹草。可成帝见赵氏二美都是光开花不结果,费了他那么多阳光雨露,也没一个珠胎暗结,为着大汉江山后继有人,成帝开始藏着掖着地去后宫垦荒,打算收获点儿龙种。

    辛勤耕耘终有结果,后宫的许美人、曹宫人两位,果然不负圣望,肚子里有了动静。

    这么一来,惹恼了赵氏二美,特别是后来居上的赵合德赵昭仪:

    “这还了得?许、曹两个贱货,居然敢勾引皇上,还把肚子弄大了!这要是生出个一男半女的,咱们姐们儿还能这么说一不二吗?不成不成,得解决了这个重大问题!”

    赵合德出自嫉妒心理,硬逼成帝把许美人、曹宫人给杀了。成帝本不愿意,无奈赵合德一哭二闹三上吊,施出了恶妇刁妻的百般手段,这个窝囊天子只得睁一眼闭一眼,听任赵合德导演了两出杀母害子的悲剧。

    当时长安城里流传着这样的童谣:

    “燕燕尾涎涎,

    张公子,时相见。

    木门仓琅根,

    燕飞来,啄皇孙。

    皇孙死,燕啄矢。”

    童谣中的“燕燕”,是指赵飞燕、赵合德两姐妹,“张公子”,是指与富平侯张放微行出游时以张氏家奴自称的汉成帝刘骜,“木门仓琅根”,是指宫门的铜环。

    王莽一帮公卿都以为王立说的惊天动地的事是指赵合德害死许、曹二人的儿子,所以才七嘴八舌哄嘲王立的故弄玄虚。

    不料王立老脸一凛,声震屋宇:

    “许、曹二人算什么?她们的儿子已经死了,老夫岂能再提?可是,幸成皇帝还有一子,躲过了般般劫难,如今尚在人间!”

    这下儿大家可真是没地儿缩那十二根舌头了:

    “红阳侯,您可别信口开河!”

    王立洋洋得意:

    “哼!老夫有凭有据,哄你们这帮毛孩子则甚!”

    王莽、孔光对视一眼,顿觉事态严重,齐声追问:

    “此子现在何处?”

    王立奇货可居:

    “这个嘛,暂时保密!不过。只要列位相信他是先帝龙种,迎他为帝,老夫可以随时请他圣驾以示天下!另外,老夫可以稍稍透露那么一点点口风,这位皇子是当年孝成皇帝微行出游时在民间所生,才能躲过歹恶如斯的赵合德的荼毒!”

    王莽见六叔不肯说出“皇子”的下落,灵机一动:

    “红阳侯,空口无凭,迎立大事,我们总得验证验证,才能取信于天下嘛!您如果高低不说清就里,我们也只好就当没这么回事了!列位,咱们放过这段小插曲。继续讨论迎立中山王的事情……”

    扭过脸,把王立晾在那儿了。

    王立气得老脸黢青:

    “好小子,算你有招!皇子现在我红阳侯府,我这就回去搬请龙驾,让你们见个真章儿!”

    王莽心中暗笑:

    “六叔,这就叫青出于蓝!我要不使这招,您能这么痛快地交待出来吗?不过,在事情真相没弄清楚之前,是皇子也罢,不是皇子也罢,都不能这么草率地进入未央宫!要不咱们这么着吧,辛苦列位一趟,咱们同去红阳侯府,实地考察一回如何?”

    一行人浩浩荡荡开奔红阳侯府。

    王立因淳于长的案件被牵连进去,在南阳侯国里憋屈了不少年,前两年刚刚奉诏回京,这么多年了,红阳侯府一直门庭冷落车马稀,还是头一回一次接待这么多高级官员,忙得家人们四脚朝天。

    王莽止住呼奴唤婢的六叔:

    “红阳侯,让他们别乱了!大家都挺忙的,没工夫在这儿品茗饮酒,快把您说的那位请出来,让大伙儿瞧瞧!”

    王立就等着这句话呢,连忙吩咐:

    “快请孙少爷到思恩堂!”

    “孙少爷?您不是说是皇子吗?把您孙子请来干什么?”

    “对了,忘了跟大家说了,皇子的生母是个官奴婢,名叫杨寄,当年与孝成皇帝有过一夜之缘,才生下这位皇子,取名为少孤,随了母姓。杨寄临盆之后,本来要带少孤认祖归宗,有许、曹二人的前车之鉴,杨寄不敢自蹈复辙,这才怀抱皇子,远走高飞。老夫当年被遣就国,在南阳邂逅他们母子,当时他们母子的境况十分凄惨,要吃没吃是要穿没穿,是老夫起了恻隐之心,将他们母子收留府中,天长日久,才探听到他们的身世。老夫起初也是不敢轻信,可听杨寄说起前朝旧事,俱皆如实,又有孝成皇帝所赐信物七宝玲珑锁为凭,老夫是不由不信。想到孝成皇帝对老夫的盛恩,怎敢不肝脑涂地以报答于万一?这才将杨寄奉养起来,每日三次隔帘问安,不敢少失臣子之礼。至于皇子么,为安全起见,只得对外以孙儿称之,老夫这一番苦衷,不说列位也能理解!这回好了,他们母子今天总算有了出头之日了,待老夫谢天谢地!”

    王莽伸手一拦:

    “您先别忙着谢天谢地,是真是假还得验证完了再说!”

    说话间,“皇子”杨少孤已经进了思恩堂。

    这杨少孤大约十三四岁,眉眼倒有些与成帝刘骜相像,可是行动之间,总透着几分说不上来的别扭,总像是在演戏,再加上穿了一套簇新的袍服,板正得很,使他的举止神态十分滑稽,给人一种沐猴而冠的感觉。

    杨少孤进得堂来,瞅不冷子瞧见这么些冠冕堂皇的大官儿,真有点儿眼晕:

    “义祖……祖父,唤孙……孙儿前来,有何咐……吩?”

    “咐吩?”这文比程度差点儿!

    王立脸上滑过一丝尴尬:

    “列位,皇子没见过这么多生人,语无论次了点儿,可这不能怨他,得怨赵氏二女!是她们剥夺了皇子经风雨见世由的学习机会!不过,相信皇子登极之后,在列公的辅佐之下,会把被二美耽误的青春夺回来,很快成为一代明主,让世人仰慕的!如果弄得好,还会成为少男少女们的青春偶像呢!对不对我说列位?”

    扭过脸,王立恭恭敬敬把杨少孤请到上座:

    “您请上座!您别拘束,千万别拘束!别看这几应都是二公九卿,可一旦您继承大统正了帝位,这都是您的臣子,都得听您的招呼!就连老臣,打死我也不敢再跟您论爷们儿了!”

    杨少孤这才稍微放开了些,坐在上面,可眼皮还是耷拉着,不敢正眼瞧这帮朝廷重臣。

    王莽冲孔光使了个眼色,验证开始。

    “尊驾,”孔光留了个心眼儿,没有贸然称呼杨少孤为皇子,“尊驾,红阳侯说您是孝成皇帝的亲生之子,但不知您有何凭据可以证明?”

    杨少孤脱口而出:

    “有御赐七宝玲拢锁为证。”

    王立双手接过七宝玲珑锁,向大家展示着:

    “列位请看,这是真正内府之物,打造得多么精良!寻常官吏人等哪得此物?这是宝贝呀!”

    王莽表示怀疑:

    “孝成皇帝恩泽普施,内府之物流落民间的不在少数,当年红阳候您不也蒙受过许多御赐宝物吗?单凭区区七宝玲珑锁,恐怕还不能证实这位尊驾的身份……”

    王立一翻白眼,打断了侄儿的话:

    “就算七宝玲珑锁不足为凭,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还会打洞呢!皇子既是龙种,必有一番高兴气质、圣君举止,这你们还看不出来吗?皇子,您给他们表演君主的礼仪,看看像不像个天子!”

    说罢,老头儿扑通跪倒:

    “臣王立见驾,吾皇万岁,万万岁!”

    杨少孤有模有样:

    “爱卿平身!列位爱卿,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归班退朝!义祖父,这回没背错吧?”

    王莽微微一笑:

    “六叔,这您就有点儿弄巧成拙了!想这位尊驾,既便是孝成皇帝之后,照您的说法,也是自幼流落民间,宫廷礼仪他又是从何而知?莫不是您教给他的吧?”

    “没有没有!这定是皇子生母场寄,怀念先帝仪容,平素里对皇子学说,他才无师自通的!不信,咱把杨寄杨夫人请出来问问!”

    “哼!甭问了!杨寄是一官奴婢,就算与孝成皇帝有一夜之缘,山无非是在微行之夜邂逅先帝,记得当年先帝微行,从不多带随从,更不摆汉宫威仪,这朝会之仪杨寄义怎生得知?何况,杨寄身为奴妾,难保清白,谁敢断定这杨少孤就是光帝骨血?万一是他人之后,贸然奉为正统,岂不乱了我大汉的血脉?列位大人,莽此论诸公以为然否?”

    “然,然至极了!您这考虑太行道理了!官奴婢以色相事主,床第之间,也不知迎来送往多少生张熟魏!上头这位,保不齐是准的种呢!不可靠,太不可靠了!咱大汉要是以这位为君,不得让人笑死!别说是一国之主了,就是咱们家里,奴婢所生,谁义有把握认定是自己的血脉?大司马,您在新都与奴婢传者所生的那几人,不也没敢往宗谱里续嘛!这就对了!传宗接代,得保证品种纯正个是?”

    “咱别扯远了!”王莽不愿意公卿们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个管怎么说,他情愿人家心目中的自己是一个清心寡欲的正人君子,于是,他跟孔光嘀嘀咕咕商量了一番,高声宣布:

    “杨少孤来历不明,排除在新皇人选之外,现在请人家回未央宫,继续研究迎立中山王的具体事宜……红阳侯,您就别跟着了,在家好好陪着您这位‘皇子’吧!”

    他把“皇”宇拖得挺长,听上去像极了是“谎子”。

    虽然他不敢确定这是不是王立制造的一场骗局,但多年的政治经验告诉他,册立新君是一件至关重大的事情,肯定会有人利用这个机会为自己谋取好处,王立对杨少孤有收养之恩,一旦杨少孤登极,王立将因拥立之功而成为他强劲的竞争对手,将给他王莽的政治抱负带来不可估量的阻力!他韬光隐晦这么多年,要的可决不是这么一个结果!对不起,六叔,您要是揽了朝政,大汉就算完了!在这个原则问题上,叶别怪侄儿不讲亲情了!

    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飞了,王立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光是跺着脚骂王莽:

    “好你个小子!真是六亲不认哪你!满朝文武就他妈你事儿多!等着吧小子你!不定哪天老子找个碴儿,还打发你回新都去!王家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个胳膊肘冲外的东西!”

    骂完了王莽,扭过头来抱怨杨少孤:

    “好吃好喝好待承,把你小子给折腾晕了是不是?就会那么几句词儿,没教的你是一点儿临场发挥都不行!难怪让王莽一眼就瞅出破绽,你也就是当奴婢的命!去去去,把这身新衣裳给我脱了,还上后院跟你妈一块儿推磨去吧!你个没起子的野种!奴才坯子!”

    排除了杨少孤之后,三公九卿的意见高度一致,决定迎立中山王刘衍为嗣皇帝,给哀帝摔丧盆子。

    刘衎这时刚九岁,有什么本事治理这么大的一个烂摊子?一切国家大事,内有太皇太后王政君,外有大司马王莽,他这位新天子,真如几年后驾崩时被上的溢号那样,是“平帝”,一个平庸的、无所作为的傀儡皇帝。

    这倒给王莽提供了一个大展宏图的绝好机会,我们这位巨君王莽,开始轰轰烈烈地对大汉这个地主阶级政权动起了一番大手术,也给后人留下了一个千古谜团:王莽到底是忠还是奸?是大奸若忠,还是大忠若奸?

    这真是: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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