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不知从何时养成了一种习惯,给人的感觉很两面,“两面”当中,都透着贵气与潇洒。比如白天上班,他们西服革履,尽忠职守;晚上下班,立刻换上了一身便装,一脸的轻松,而到了节假日,复活节、圣诞节,全家老少更是转眼不见,悄没声儿地就飞到了夏威夷、巴厘岛,在那里尽情享受休闲期间自由的空气和宜人的海滩与阳光。
当然,香港人这样的“香港式生活”是在他们有条件的情况下才可以舒展,没有条件,或者说世事难料人生一旦走进了“背”字,香港人倒是一副什么样的面孔,怎样对待失落与逆境?
1997年香港回归,其实准确地说,时间应该是从1995年算起,那时候香港人听说大陆不久真的就要收回香港了,大陆的共产党那是何等的“厉害”,何等的“无情”?他们一旦接管了香港,没准儿很快就会对富人进行“清算”,会把香港的经济搞得一塌糊涂。因此很多人都害怕,都担心自己前途末路,于是一股“移民潮”汹涌而来。
中产阶级在这次“移民”中最为踊跃,他们卖了车、卖了房,怀里揣着几百万港币纷纷逃到了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和英国。然而这些人到了国外,处境大都不如原先想象的那么好,基本生存状态:找不到长期工,坐吃山空,此外,身份上还要被人看做“二等公民”,倍受歧视。结果很多丈夫在家里闲得直蹦高就开始后悔,同时回望了一下“老家”,发现共产党接管了香港,香港的天地也并没有自此塌陷,虽说不幸赶上了1998年的金融危机,香港经济一度陷入了低谷,但那也是全球经济的大劫难,谁都没有回天之力。中央政府在这个关键时刻并没有对香港几百万市民撒手不管,相反倒是想尽了一切的办法,全力挺港,这才使香港经济慢慢复苏,最后迎来了强劲发展,使老百姓的生活重新拣回了希望与光明。
想当年,据有关方面的统计,香港移民海外的人数大概在40万左右,但几年以后,回流的人数已经过半。这些人从“移民”变成了“倒移民”,事业上往往出现落差、收入上一般也大不如前,面孔上当然也就仿佛比别人矮了一截——
我来香港很早就想做一部电视的系列专题片,片名就叫《香港“倒移民”》。最开始听到一位公司老板给我讲笑话,说他有个手下,人很能干,“不过移民前他是我的上司,那时候他总是颐指气使、趾高气扬的;但是‘倒移民’后,再返香港,又回公司,我已经提了,他倒成了我的下级。这样两人的关系就出现了巨大的变化。原来大家都是朋友,现在,无论何时他都向我点头哈腰、唯唯诺诺,大气都不敢出。我对他说:哎呀,你别老是这个样子啦,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可是这个人仿佛永远都回不到从前,改不了一副突然自卑下去了的奴才相……”
我开始留意“倒移民”,很想找几个“回流者”听听他们的故事。朋友说“哎呀,这样的人太多了,我的身边左右到处都是”,可是一经拜托他们帮我介绍,大家立刻又都犯了难。为什么?香港人要面子,“倒移民”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人们不愿意提,更不愿意上电视自我曝光、当众“现丑”。
我理解香港人的难处,很多移民者,他们离开香港前,卖了中心地区的大房子,“倒移民”回来,手里的钱只够买一间偏远的小房,西装也不是今天一身、明天一身,整个人从此就好像没了尊严。
2006年12月,我以诚心感动上帝,终于梦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遇到了一位不怕见我这个记者,也不怕上电视的人,这个人姓余,我电话里问他如果接受CCtV的访问有没有不方便?他说:“没有什么‘不方便’,出去转悠了一圈,吃了不少苦,失去了很多机会,但也学习了不少东西,重新认识了自己、认识了香港,也认识了中国。”
我们相约采访的地点是在介绍人的办公室,一见面,我当然最关心“移民”前他在香港是做什么的?“倒移民”后又做什么?两相比较到底有没有反差?
“倒移民”看出我很想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就递了一张名片,接着告诉我“移民”前他是干银行的,“一家日本银行,外资,是中层管理人员”;那么“倒移民”后呢,他说干的职业是“不一定”,“‘不一定’是什么职业?”余先生说:“‘不一定’还不是明摆着的?就是能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当场被他逗笑,心里为他的幽默乐开了花儿。
趁着他不介意,我直奔主题:“那走之前您一年的薪水是多少?回来后还能挣到那么多吗?”
余先生并不躲闪:“当然不能,我走之前和太太两个人一年的年薪有一百多万,回来后连1/3也没有了。”
“那么早知如此,当初为什么还走?”
“我并没有‘早知如此’,后来的结果也不是谁都能预料得到。你问我当初为什么走?如果我说出来了你相信,我就告诉你:那时候我其实并不是因为什么‘害怕’,只是随大流,很多同事都要离开香港移民了,劝我也试一试,我就递了材料,谁知刚过了三个月,加拿大移民局就批了下来,连我都感到很意外。”
余先生所说的情况我相信基本属实,事实上1997年回归前,香港很多移民,当时不少人的确并不都是因为“害怕”,只是跟潮儿,他们自己有时总结当年“移民”的原始动机,大家分析自己是“羊群心理”,这种心理在香港大面积存在,直到今天我还可以从很多一哄而起的事情上看到些许痕迹。不过为什么“倒移民”再回到香港,“很多人就都挣不到原来的工资了”?对此我倒是非常不理解。
余先生说:“不存在什么‘难理解’,简单来说,没有位置了,自己的年龄也大了。”
“这种情况‘倒移民’前打听过吗?如果知道,怎么还有勇气回香港?”
“不回来不行啊,拿我来说,到了加拿大,头一个月还觉得挺好玩儿,新奇嘛;第二个月,看看朋友,继续休息;可是第三个月,这种‘好日子’到了就完蛋了,为什么?一个大活人,过去在香港已经忙惯了,突然停下来什么也不做,人都要疯,此外还有个经济的压力呢。”
余先生的“故事”开始进入细节,我轻易不敢打断他,生怕他讲到伤心处,突然没心思给我说下去——
“为了不让自己在海外移民的日子每天荒废,三个月后我就开始找工作。可是加拿大的工作哪里是那么好找?人家的社会,各种职位本来就已经很饱和,空余的就业机会并不多,而且加拿大,我真想不到,那个地方怎么和咱们东方社会一样,也讲关系、讲人脉?用人单位经常根本不看我的资历,英文水平再高也没有用。一见面人家只是说:‘对不起,你没有在当地工作的经验,我们不能雇用。’你看,这话不是明摆着对移民的歧视吗?你不给我机会,我怎么能攒下什么‘在当地工作的经验’?”
所以余先生在蹲“移民监”的时候(4年,累计要在加拿大住满1095天),当过超级市场的“售货员”,费劲考下了保安的牌照去做过“保安”。其他的很多人,和他一样的香港移民者,他说:“更多的则是到餐馆里面去打零工,给人家刷盘子、洗碗,大部分人干的永远都是part time(钟点工)。”
“太闷了,总是赋闲,又没有固定的收入,哪里是前途?看不到。”
余先生就为了这,决定打道回府。
“可是再回香港‘面子’上不是有点不好看?”我悄悄摆了一个台阶。
“是啊,但是没办法,人没饭吃,‘面子’还顾得上?再说人又不是为‘面子’而活着?!”
回到香港后,余先生经过朋友的介绍,起初还是想回原来的银行重操旧业,但是四处求见、四处碰壁,不少银行的老板讲:“我现在的位置还不如从前的你高,怎么能雇你做事?”他说这是“表面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没位子,“不然我怎么宁肯‘低就’,那些银行都没有一家要我?”
“你能想象我返回香港后揾到的第一份工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揾工”是找工作的意思)。
余先生有点自嘲的样子:“杀虫工。”
“杀虫工?”
余先生说:“对,‘杀虫工’。就是清洁公司的饭碗,我做不成银行的‘白领’,倒是穿起了白大褂儿,每天到宾馆、酒店去给人家打老鼠、赶蟑螂、灭蚂蚁。”
“是吗?这可没想到。”我终于出声。
余先生大笑:“你没想到?我的家人、父母更不能理解,大家都说:‘嘿,你,有冇搞错?!’”
过去在香港,余先生不仅作为银行的高级白领,每个月拿着好几万元的月薪,此外公司还额外给他一种特权,一张金卡,随时可以请客户吃饭、花销应酬,所有费用都自由“签单”(当然要见回报);然而几年以后,就是因为“移民”再“回流”到了香港,别说过去的“风光”早已成为往事,万般无奈,最后“杀虫工”的工作他也不敢再挑剔。
余先生的境遇在众多香港“倒移民”中并不是个别现象,有人忍受不了这种反差,整天愁眉苦脸、无精打采,个别爱走极端的,想不开,还步上了绝路;但是大部分的人,我在这里特别要说,并不自暴自弃,他们心里有一个“挺”字——做得了“白领”穿西服;做不了“白领”,咱就穿着“水靴”——
香港人在失落与逆境当中,最难能可贵的就是一句话:“从头再来。”
余先生做“杀虫工”,一个月只能挣一万多,比原先的收入锐减了2/3,但就是这份工,后来都没做住,2003年老天玩儿起了SARS,香港和广州的很多宾馆、酒店平均入住率才只有5%,人家付不起杀虫费,公司就要裁员,余先生虽然没有被老板立刻就炒鱿鱼,但是老板把他每月本来就已经很可怜了的工资又砍去1/3,不得已余先生只能被迫再次转工,到我对他进行采访的2006年年底,他已经又转到了一家药厂,在那里做起了“营运管理”。
在香港,不到三年的时间,我看到很多大小餐馆的服务生,堂堂五尺男儿,嘴里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知道他们个个来历不凡,但是人家就是那么整天乐呵呵地为食者上菜,做着“跑堂儿”;商店里的售货员我也见过不少,脑筋灵活,层次不低,但是大家也都不带怨气,不断地侍候着各种各样的挑剔顾客。
“竞争社会嘛,人到了哪一步就得说哪一步的话。哪一份工能挣钱,就先干什么,都是过渡,日后的前程靠自己努力,都会改变。”
采访结束,余先生对我说了这最后的几句话,说完,他一身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