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四
李大波望着章虎的背影,心情既兴奋又有些沉重。然后他急转身,骑上一头没鞍子的日本军马,去追赶刚开拔的队伍。马奔跑了一程,他已和领队的金爽并辔同行了。
“快走吧,赵尚志同志亲自赶来见你哩!”
“噢,多么好,我终于逃出了樊笼,又自由了!我真幸福啊!”
这时,青灰色的天际东方,已经涂上了淡淡的金红色的曙光,有一道闪着银白色的即将消逝的星光,在他们那疲惫而年轻的面颊上跳跃。
哒哒哒哒,马蹄和车轮踏轧在山道上的响声,在黎明与曙光中,在山峰与山谷里,传荡得很远很远。……
四
在曙色中,章虎赶着两匹马往章家屯返回。稻谷组合唯一剩下的冈本董事长,大腿上受了枪伤,鲜血渗透过西服裤子,一个劲儿流淌。他呻吟着伏在马背上。他们的马沿着一片废弃的淘金水沟——那儿变成了一个大水泡子,马儿在岸边缓缓地小跑着,也许是闻着了血腥味,突然有两只土黄色的大狼带着一只狼崽,从水泡子边上的衰草丛中奔窜出来,凶猛地叼着冈本受伤的那条腿不放,章虎连射几枪,赶跑了那三只狼,但他们的马刚走了一段路,那两只老狼便又重新奔窜上来,咬住了冈本的那匹马的后腿,马突然失了前蹄卧倒下来,把马背上已经因流血过多昏迷的冈本摔到草棵子里,他想下马把他救起来,但是他转上一想,枪膛里只剩下了一颗子弹,如果这三只狼一叫群,怕是他连自己的小命也保不住。“算了,这鬼子平常欺负中国人,也犯不上冒死救他。”于是他抖动缰绳,拨转马头,火速逃离了那片水泡子草地,向远处奔去。章虎回头看看,见三只狼很快地就围上冈本,撕扯着四肢,鲜血染红了返青的野草,狼只顾抢食着被撕碎的尸体,他才逃脱了群狼的追捕,以狂奔的速度,心惊肉跳地返回了庄园。他连惊带吓踉踉跄跄地刚一奔进庄门,便累得口吐鲜血倒在马旁的地上。邢子如看见章虎浑身带血的狼狈样子,也吓得魂儿出窍,几乎昏厥过去。大家忙用凉水拍头,黄纸烟熏,才把章虎叫醒。他结结巴巴地说:“遇,……遇上红胡子啦,粮车都劫了去……日本人全给打死了,我这是死里逃生才跑了回来。……”
“少爷呢?”
“他……他让乱枪打死了……呜呜……”
“哎呀!……”邢子如跺着脚,“你也该把少爷的尸首驮回来呀。……”
“我是想那么办来着,……可是从山上下来了狼群,差点儿叼住我的腿,我只好逃命,好给你送个信儿。要不,连个送信的人也没啦!”
邢子如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两手抱着脑袋,发愁地说:“哼,这群红胡子,又闯下大祸了,日本人能不报复吗?看吧,你们等着瞧就是,日本的关东军和咱皇上的‘御林军’,又该进行大规模的搜山‘扫荡’和‘集家并屯’啦!”
这时,从上房跑进帐房一个小厮,他打个千儿,说:
“邢大先生,老东家问送粮的大车队还没有消息吗?让你去回话儿。”
邢子如站起身,跺着脚,叹息着,叫着刚歇过气儿的章虎说:“就着你这身泥血,跟我到上房去给老爷回话吧,省得我一个人去说、说不清楚。”
在上房走廊里,邢子如对章虎说:“你先在这儿等着传唤你。”他便进到上房去见章怀德。
章怀德昨夜招待日本高级商人,累得筋疲力尽,今早十点来钟才起床,吸了一顿“口外土”的鸦片烟,显得精神很足。他反剪着手,手里揉着两个绿玉根的大球,正站在案前欣赏昨天颁发给他的那张有日本裕仁天皇菊花家信①的奖状,一边听着无线电里播发的东京关于苏德战况的消息,他听到的全是苏军败北的战况,心里着实有点美滋滋的陶醉。
“穷老俄这回让怪杰打得落花流水,再也顾不上满洲国的红胡子了,省得友邦一讨伐,他们动不动就往俄国那边跑,去避难……”自从中日战争爆发出来,特别是张高峰事件后,他一直就盼着把苏联这个国家打败,现在他终于看见和等到了这一天,所以他心里特别高兴。更由于抗联的活动使他坐卧不宁,他就更盼着新近爆发的这场德国进攻苏联的战争——
①日本的皇家、贵族都有自己的家信,菊花是天皇的家信。
他走进那间佛堂去烧香。自从“九一八”事变以后,他每天都要进到这间犯妗7鹛美锕┓畹氖枪垡舸笫俊K舷愫螅趾鲜蛟谄淹派系桓孀潘土赋刀拥钠桨病Kё徘┩玻〕鲆桓吧仙洗蠹钡闹袂婧笏樟艘桓龉瓯常椴荩钟猛房危磺卸己芗夹穆庾愕鼗氐缴戏砍缘阈摹?
这时邢子如报门而入,章怀德揉得玉球哗啷响,他笑咪咪地问:“怎么样,粮车平安送到火车站了吗?”
邢子如踌躇着,吞吞吐吐地不敢一下子直说。笑容“刷”地一下从章怀德的脸上消失。
“怎么,出事了?”
“嗯,”他低下头,扼要地把经过说了一遍,“我把押粮车的章虎带来回老爷的话,他是唯一活着回来的一个人。”
邢子如把在走廊上等候回话的章虎叫到上房。章怀德一看他浑身是泥是血的样子,什么都明白了。可是他还是详尽地问了许多细节。特别是关于李大波被打死的情形,他问得十分详细。他听着叙述,觉得浑身打着冷战,他皱着眉头,瞪着圆眼,从牙齿缝里恶狠狠地喊出一串咒骂:
“章幼德你个冤家小子,你这个上辈子命里注定的讨债鬼,为了你,我这辈子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冤枉钱呀!现在却落得人财两空!哇哇哇……”他哭嚎着,颓然倒在太师椅里。
人们一阵忙乱,抱水瓶,熏槽纸,掐人中,跑出跑进地对老东家进行急救。
这时,在新房里,新媳妇一觉醒来,忽然发现枕边的那封信,见那信封上端正地写着:“戴美花女士亲展”。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刻袭上心头,使她的心紧缩起来。她赶紧打开那封没粘口的信封,抽出信纸,急速地看下去:
美花女士:
我写此信,立此存照,并向你告别。我不能向你当面讲明我的具体情况,我只能告诉你,我是一个革命者,由于被敌人逮捕,被表弟艾洪水买通监狱,运回老家软禁。
我已知晓你是一个学生,受过学校教育,我想你会慢慢理解没有比宗旨和思想不一致、没有相互了解和爱情基础的婚姻更痛苦的了。我坦率地告诉你,我在内地已有妻室;同时,我认为你完全有自由支配你自己的命运,不要受别人摆布。
现在我们正遭受着日本帝国主义的野蛮侵略,我不愿这样醉生梦死地当亡国奴,在这里作庄园的少东家。我必须从这里出走。
我现在写这封信不但是告诉你这些实际情况,而且为了你日后的安身立命,终身幸福,贞操名誉,特作如下的证明:
虽然戴美花女士奉父母之命与我在名义上有法定的夫妻关系,但我实际上并未与她合房,从未对她做出无礼,从未发生过不道德的暧昧关系。她依然是一位贤惠温柔的姑娘。
请原谅、理解我过去对你的冷漠。
立字人章幼德
1941.6.30夜
戴美花看完这封信,伤心地哭起来。她为自己的虚荣和软弱哭泣,她后悔当初不该攀高门想往财富权势而屈服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空让自己染这一水,同时,她也为李大波的坦诚而感动的落泪。她婚后的郁闷和对李大波的抱怨不满,都由这封信而释然了。正当她拿着这封信暗自垂泪的时候,一个贴身丫头慌慌失失地跑进来,睁着惊恐的大眼,喘息着说:
“少奶奶,可了不得了,老太爷死过去了!粮食被劫了不算,连少东家的命都搭上啦!”
听了丫鬟这一报,戴美花两眼一黑,脑袋晕眩,一下子也昏过去了。
整个庄园秩序大乱,被惊恐和慌乱淹没了。
抗联队伍装备了马匹,每人一乘军马,押着粮车,沿着山道全速开拔,中午都没有打尖。直到天黑,降下夜幕,离开县城和火车站已有一百多里之遥的路程,传令兵才传下口令让他们就地停止前进,在河岔子里饮饮牲口,喂些草料,战士就着山间河沟淘来的水,吃着带来的红高粱面的饽饽。然后又继续长途行军。第三军的领导估计敌人会进行武力报复,所以他们远离了出事的地点,向抗日基地进发,日夜兼程,大约走了三天的路程,才到了第三军第六师的师部宿营地。
这是在山腰间一座土围子庄稼院,有几间土坯草房,对面炕①,有火墙。他们一到达目的地,早已烧好了水,李大波虽然很累,但情绪却非常好,他烫罢脚,就觉得浑身舒服轻快,也消除了疲劳。待一会儿,大锅里煮好了苞米楂子饭,李大波连汤带水儿满满地吃了一大海碗,他真饿坏了——
①对面炕,东北的茅屋间量大,多为南北对面两铺炕,冬季一家人都住在一间屋里,分两炕居住,中间挂一布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