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五
饭后,他倚在大炕的墙山上,从腰间把他从庄园带出来的四支手枪解下来,轻轻地擦拭一下,又检查了一下弹夹里的子弹。
这时,金爽队长兴冲冲地走进屋来。
“喂,金爽!这几只手枪是我从家里带出来的,你挑一只吧!”
在战争年代,这是最珍贵、最受欢迎的馈赠。金爽拿起来,仔细地把玩着。他只认识其中的一支勃朗宁手枪。
“这是哪国造?”金爽拿起一只长一些的手枪。“这是德国造二十发毛瑟手枪,人们都叫它‘自来得’。用起来很方便。”
“好,那我就挑这一把吧。”金爽赶紧把枪套拴在皮带上,挎在腰间,让衣服把枪严严实实地盖住,好像怕别人发现似的,他笑着说:“光顾了挑枪了,我是来叫你,首长找你谈话哩,跟我来吧。”
金爽带着李大波,左拐右弯,在一片秫秸垛后的两间茅屋前停下来。喊过“报告”,他们被叫进屋去。
赵尚志站起来,微笑地迎住李大波。他们过去在汤原见过一面,李大波见他比上次瘦多了,虽然脸上浮着明显的疲劳,但两只深陷的大眼,衬托着两个高颧骨,显得很有精神。他穿一身庄稼汉的短打扮,肩上斜挎着一把长套的盒子枪,他一见李大波进来,便迎着伸出手,笑着说:
“大波同志,你好!这回你可帮了我们大忙。自家人,就不用说客气话了。我听金队长说,你这次逃出来,还想回华北去,是吗?”
“是的,我的组织关系在那边。我这次是挖空了心思才逃出来的。”
“好吧,我们设法掩护你回去。”
他们谈定了,连行走的路线、带路的向导,都做了安排。李大波心里非常兴奋,他自己留一支勃朗宁手枪做防身之用,其余两支自来得手枪就送给了赵尚志。
“好,太好了!我自己留一把,给我的老搭档李兆麟一把,他也一定很喜欢,啊,还真新啊!”他也像金爽那样,珍藏在腰间,让上衣盖住。
赵尚志那一晚跟李大波一块坐在炕头上吃的高粱米闷饭,就着蒜瓣儿,喝着人参叶子沏的茶水,天南地北海阔天空地聊着天儿。赵尚志很久没有这样闲散的休息过了,他和李大波都半躺在被摞上,两只手掂在脑袋底下。心里都感到非常惬意。
“赵军长,我想向您打听个人,您大概认识吧,我叫他‘姨妈’,也就是赵一曼同志的干妈吕妈妈,您可认识?”
听了这话,赵尚志像一条打跳的金梭鲤鱼,一下子就从被摞上坐起身,惊喜地问着:
“认识呀,那也是我的干妈哩!我真想那位老太太,她待我们跟亲妈一样,知冷着热,给我们做饭,掩护咱的伤病员,给我们带路,真是好样的,她如今在哪儿?”
“我是在通州那个小城见到她的,我带着反正的保安队离开时,她还隐蔽在那里搞敌工。”
“啊!我真想念那个老太太,这次你回去,得机会见到她,一定替我问候她老人家。”
“那是一定的。”
午夜以后,传来了战斗命令。不出所料,抗日联军侦察出关东军出动大批兵力做正面讨伐,要求在青纱帐起来之前,务必全歼“该股共匪”。战斗命令是按指定时间,迅速转移,全速前进,进入预伏区,待敌来犯,便发起阻击;然后跳出敌人的合击圈,从敌人的背后抄击、骚扰,最后四散。
因为战斗来得突兀,李大波也不得不变更原定的计划。赵尚志要去部署战斗的时候,李大波要求他为自己写一封这个阶段的表现证明。他慨然应允,立刻从那个缴获来的日本军官的牛皮挎包里,拿出一段白桦树皮①,掏出钢笔很快便为李大波写好一封证明信,李大波把这张菲薄的带有均匀褐色细道的淡粉色的树皮折叠好,珍藏起来。第二天拂晓,当部队向预伏区转进的时刻,李大波也随着一位向导上了路——
①抗日联军那时物资非常困难,没有纸张,便用白色的很薄的桦树皮代替。
临别的时候,赵尚志紧紧握住他的手说:
“假如不战死疆场,愿我们胜利后重逢!”
“是的,请珍重,我也盼望着那一天!”
他和向导骑上马,循着闪烁露水发亮的石头山道出发了。在景物模糊的黎明中,他最后瞥了一眼在灰蒙蒙的天幕下,他那白山黑水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