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一
“真他妈的没眼眉,”汤钟桂骂着,“什么贵客,早不来晚不来,单这节骨眼儿来?让他在门口上等着传唤!”
老张头怵怵怛怛地说:“不行呀,是日本人,穿着军装,是个大官儿。叫今井。”
汤钟桂以为是老张头故意给曹刚找借口解围,便说:“什么金井银井,他有爸爸的司令官儿大吗?让他呆着去!”
这时今井武夫等不及回话,已经大摇大摆地走到院子里来,用颐指气使的声音喊着:
“喂,曹丧!在家吗?有紧急的事情找你。”
汤钟桂从玻璃窗里望出去,一看真的来了日本的高级武官,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日本人到她的家里来,马上也有点惊惶。她丢掉手里一直攥着的那把鸡毛掸子,赶紧用手绢给曹刚擦掉脸上挂着的痰渍,又用手指给他梳理了一下蓬乱的头发,才焦急地说:“你倒是快迎出去呀,请贵客到书房去坐吧!
可别让人家日本太君看见我这副蓬头垢面的模样儿。”
曹刚得救了,他飞快地从上房跑出去,脸上浮着微笑,比哪次都显得高兴。他迎住今井武夫,亲热地挽起他的手,把他带到西屋的书房去。曹刚轻松地打了一个响手,叫着听差:
“喂,给贵客看茶!”
今井武夫忙摆摆手,说明来意,“不用茶,咱们先急着办事吧,”曹刚乐得他给解围,他抓起帽子,拉着今井几乎是逃跑一般冲出了家门。
汽车顺着阜城门大街,穿过西四牌楼,转上了去景山大街的马路。快到景山后街的时候,他俩商量了一阵怎样去见理查德的具体安排。
“我已经很久没去看他了,但愿他依然如故。”
说话间汽车停在了理查德公馆的门前。两扇有饕餮门环的大红门紧紧地关闭着。依照刚才商量的意见,曹刚先下车,进去见理查德,今井留在车里,等确知主人还平安在家,再由曹刚把今井引见给理查德,仔细商谈建立重庆蒋氏夫妇的谍报路线问题。
曹刚跳下车,揿响门铃。呆了很久,门才启开,爱狄穿着一身油脂麻花的黑布棉袍,两手把着门扇,站在门缝中间。
他认出了曹刚,不敢怠慢,满脸堆笑,忙施一礼。
曹刚急着问:“李会督在家吗?”
“啊!?”爱狄大吃一惊,贼眉鼠眼地溜瞅着曹刚,好像看一个撒呓症的人。“怎么,您真不知道?!”边说边把曹刚拉进门洞,关上门才对他说:
“曹先生您有所不知,自从话匣子里一宣布‘大东亚圣战’,没过四五天,就来了一车日本宪兵队,把公馆翻了个底儿掉,还拉走了几车家具、银器、古玩,到末了儿,就把我们老爷给五花大绑着逮走了!”
“哎呀!”曹刚急得用手挠着脑袋,薅着头发,“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圈着吗?”
“当初一点儿音信也没有,还是我们的法国大姑爷,他是维希政府贝当元帅的记者,才打听出来,说是押在山东潍县集中营里了。”
“真糟糕,我晚来了一步。”
“曹先生,您神通广大,官面上认识人多,您积德修好,快救救我们老爷吧。”
“太太呢?”
“太太跟大少爷早都去美国的珍珠港了,唉,战争爆发那一天,老爷急得一宿没睡觉,嘴里总叨念着:完啦,一定全炸死了……现在家里只有大小姐和大姑爷了。”
听罢这个意想不到的情况,曹刚立刻从门洞里回到汽车上跟今井研究怎么办。今井听了这消息,感到很沮丧。他搓着两手,想了半天才说:
“事关重大,需要马上复命,你跟我一块去见司令官吧。”
爱狄送曹刚到大门外,他一眼就看见汽车里还坐着一个日本高级军官,他本想多求求曹刚去救救他的主人,可是他闭住嘴,不再说什么了。曹刚隔着玻璃车窗,向他招招手,汽车便“呜”地一声开走了。他望着汽车后边冒出的一股尾烟,狠狠地吐了一口痰,跺着脚,骂出一串难听的话:
“呸!你个丫挺的,你想来抓我们老爷,来晚了一步,什么东西!混帐王八蛋,狗肚子吐不出象牙来!……”
他叮叮噹噹地把大门关上了。
二
冈村一直在看文件。他现在看的是一份“军内绝密参考”,是有关德国的情况:希特勒会见了日本驻德的山岛大使,并对他说:“德苏战争不可避免,要日本打进西伯利亚予以配合。”不久德国的外长里宾特洛甫再一次要求日本尽快进攻苏联。日本政府联络会议决定了南北并进的国策纲要,得到了御前会议的批准。为此,陆军省命令关东军进行特别大演习……。他看完这个文件,心里十分烦躁,他在内心抱怨着:“帝国啊!你究竟有多大的力量要开辟南北两条大战线?!而且还是世界上两个幅员最广大的国家,光是一个中国,已经快把我们拖垮了,至今结束不了这场轻率发动的战争,一支猎枪同时打两只兔子,结果是一只也打不着。正当他陷入沉思的时候,今井带着曹刚来了,他立刻在小客厅里召见。他听过汇报后,紧皱着眉头,两个指头戳在太阳穴上,思索了很久,才做出决断:
“现在,只有拿着我的手令去山东把理查德提出来这一个办法了。你们要火速去,以免他又转移到别的地方去。”冈村气呼呼地嘟囔着说:“哼,这都是南进带来的‘好处’!……海军如此逞能,……帝国都要毁在他们手里,……等着瞧吧……”
冈村草草写好一道指令,说了句:“随时向我报告寻找的情况。”他俩便恭恭敬敬地辞出了。
今井武夫和曹刚离开了旃檀寺军部,便急匆匆地赶到前门火车站,搭上了夜间南去的列车。次日清晨,到达了济南。他们找到了驻鲁的日军部队,恰巧那司令官是今井在陆军大学的同期同班的同学,说明了来意并出示了冈村的手令后,他立刻陪同他们驱车,向东赶往潍县专门羁押交战国英美籍侨民的集中营。
那是一片荒凉的海滩,沿着白浪河的入海处,在莱州湾一望无垠的黄河岸边。理查德被“集中”的时间,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冬至节里。北京邵文凯的中国宪兵司令部去景山公馆执行这项逮捕时,理查德正穿着一件很薄的毛衣坐在暖烘烘的壁炉旁边,戴着耳机子偷听“美国之音”关于日军偷袭珍珠港的详细战况报道。当他听到美国参政两院通过向日本宣战的消息时,宪兵队正好闯进院里将他逮捕。
他被铁闷子车像运输牲口似的装到山东潍县,然后就给他送到了这荒凉的黄沙千顷的海滩,用铁丝电网围圈着,日夜有军警严密地把守着,他住在渔民遗弃的茅草棚子里,巨大的海风夹着迷眼的沙尘,使他砭骨寒冷,差点冻死。有限量的海白菜和混合面,使他经常饥肠辘辘。这是富里生富里长的理查德一生中度过的最困苦颠连的岁月。
今井武夫和曹刚的到来,对他来说,简直是福星降临。他被看守带进宪兵队长的屋子跟他们会见时,曹刚见他那副因为冻饿而变得鸠形鹄面、瘦骨嶙峋的模样,真吓了一跳。如果在街上遇见,他几乎不会认出他来。他披裹着一件破旧的日本大衣,左臂衣袖上,戴着一条白布的袖章,上面印着“击灭英美”①的字样。他的形象真狼狈——
①太平洋战争后,日本的宣传机器展开了反英美的宣传。沦陷区的汉奸机构,为了配合日本的宣传,还拟造了两个字,英美都加“犭”偏旁,以说明英美是兽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