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二
理查德不知道为什么传唤他,吓得浑身直哆嗦。他裹紧有许多破洞的大衣,趿着一双蓄了麦秸中国式的破鞋,抱着肩走进来,神情显得有点呆滞。
“喂,李会督,我的时候,来看望你,……”
他颤动着脑袋,惊异地认出了曹刚:“噢!密斯特曹!……”然后耸动着双肩抽泣起来。
曹刚这时赶紧把今井介绍给他。“李会督,今井先生是日本驻中国的武官,这次,他是奉方面军冈村大将的指令前来探望你的。”
理查德猝然停住了哭泣,警惕地望着站在他眼前、心中痛恨的这个日本军人。
“我来晚了一步,让你受委屈了。”今井鞠了一躬,用流利的中国话抱歉地说着。
“今井先生,”理查德突然恢复了他很久以来失掉的那种灵气,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我在中国做了几十年的布道工作,从来没有说过贵国一次恶语,即使是在‘九一八’以后,我也是劝中国人以‘主内兄弟’的情分,本着基督如果有人打你的左脸,连右脸也转过去的教义,嘱咐中国人要爱自己的仇敌,……”
“是的,是的,这一点连司令官都知道。”
“李会督,现在司令官派今井先生接你回北京。”“什么什么?!”理查德几乎怀疑他的听觉有了差错,“你说的可是真的?”
“是的,正是这样,”今井做出一副诚恳的样子,用流利的中国话说道,“我们现在就把你接回北平。我代表华北派遣军,对你表示抱歉。”
济南日本警备队的吉普车,立刻就把他们三人送回济南。下榻在一家有“日本料理”、有日本艺妓的旅馆里,理查德洗澡、理发,换上了新置的西服,听着日本艺妓歌唱,还饱餐了一顿富有日本风味的晚餐。这顿饭使这个饥肠辘辘的“囚民”,感到是他平生吃过的最好的美味佳肴。
他们吃得酒足饭饱的时候,今井屏退了艺妓,把日本式的拉门拉上,才对理查德讲明白“桐工作”,并要他马上就跟着曹刚去重庆。真是喜从天降啊,他连声说:“我一定效力,一定效力!”呆了一会儿,他才提出一个要求:“暂时把我的国籍改写成欧洲吧。如果说我是美国人,还戴着这个袖章标志,”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块“击灭英美”的白袖箍,说道,“那就会寸步难行了”。
“那好办,今井先生会替你办一个好使的身份证。”曹刚在一旁帮腔说。
“好吧,这件事咱们就算说定了,”今井的酒气上了脸,他红头涨脸地说:“现在我们把您送回您北平的家,这是一场误会,千万别伤感情。如果您能为帝国办成这件事,冈村司令官是会报赏您的。”
密商完这件事,他们就准备上路返程。今井武夫为了路上保险,不出别的麻烦,他们不走铁路线,向济南木村次太郎宪兵司令要了一辆军用吉普车,直开北京。当天夜里,理查德就被这辆有夜间通行证、不受任何军警检查标志的汽车,护送回家。
汽车停在景山公馆门前。他们三个人同时下了车。“好,再见,我们不再进去打搅,您也该好好休息一下了。今后,曹先生就是您和军部之间的联络员。”今井说着,握了一阵手,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汽车“呜”地一声开走了。
理查德站在他自宅的门前,完全没有想到在日本疯狂向南洋进军和美国不宣而战的时期,他自己的命运会出现这种神奇的变化。他觉着这是一场梦幻。也许真的是神灵暗中帮助了他。
心头涌上一阵抑制不住的狂喜,他拼命地按响门铃。
爱狄听到这阵急促的铃声,吓得心里打鼓。他以为又是曹刚那小子回来了,心里骂着:“这该死的兔崽子,八成又是那两个王八蛋滚回来了吧?”他心里嘀咕着。有些胆战心惊地问:“天这么晚了,是谁叫门呀?”
“我,爱狄,是我!”
爱狄听出是主人的声音,喜得慌忙把门开开。一看理查德瘦成那样子,便搀扶着说:“哎呀,我的上帝!可把您给盼回来啦。是小日本儿放回您了吗?以后您还走吗?”
“不走了!把门关上!”
爱狄关上门。他们来到上房客厅里。他吩咐:“去把玛莉和凯勒叫来。”
他俩高兴地跑进客厅。理查德开了香槟。他宣布着说:“嘿,做梦也没想到,小日本儿又有用我的地方啦!该死的集中营,让它见鬼去吧!”
那一夜对他们来说,不啻是一次狂欢节。到鸡叫的时候,他们全醉倒在沙发里了。
理查德·麦克俾斯足足睡了两天,才解除了疲劳,然后他去医院,做了周身检查,医生说他体格素质好,只需调养一个时期就可恢复体力。于是,死气沉沉一年多的景山公馆,每天煎炒烹炸,又热闹火暴起来。他希望尽快恢复健康,好跟着曹刚去重庆执行今井武夫分派下来的那件“桐工作”。
有一天他一个人吃罢丰盛的午饭,用牙签剔着牙缝,对侍候他吃饭的爱狄说:
“啊,爱狄,我现在才体会到,世界上纵然有无数的美景仙境,哪儿也不如家里好!家里真舒服啊!更何况我是被日本人逮去,在那荒滩野坡挨饿受罪,这样一比,咱的家真像天堂啊!万万没有想到,我还能活着回来!唉,爱狄,在我不在的时候,你支撑这个家,管理得井井有条,没被周围的人抢劫,可真是不易啊!我要感谢你呢!”
得到主人的褒奖,爱狄高兴得满脸放光。他揉搓着两手,谦卑地说:“您满意就好,这是仆人我应该做的。”
他给了爱狄一份赏钱,他推让了一会儿就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