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九
“那好吧,咱们一言为定了。”曹刚说罢,匆忙告辞,理查德心慌意乱地送到门口,见曹刚坐车驶去,他仿佛松了一口气。他定了定神,想了一会儿,才决定登上已预备在门口的福特汽车,向西山育婴堂奔去。
一路上他的心绪紊乱,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店铺,长蛇阵似的兵车,心里只想着一个问题:“我在蓓蒂这个山野姑娘身上曾经花了多少心血啊!我曾经想把她培养成轰动华盛顿的‘东方美人’,实现我1932年那次回国在玫瑰园亲自向我所崇拜的‘近代的保罗’‘基督的大使’穆德先生许诺过的夙愿。可是,现在我要蚀本了,她死了,就全完了,……不,谢天谢地,她又为我创造了一个生命,那也一定是个小美人,……这可以多少弥补一下我的损失,哦,感谢上帝!我一定设法把这个小婴儿收养长大,让这个孩子来圆这场好梦……”
汽车已来到那有红色铁钉大门的育婴堂。理查德下了车,跌跌撞撞直奔育婴室的大院。这是他从山东潍县集中营假释回来后,第一次来这里。他走进屋来时,黛维丝正背着身在给一个发烧的婴儿试体温表。听见别人在向他敬礼,问候,她回过头惊讶地望着他。
他走过来,抓住她颤抖的双手,在她耳畔轻声地说:
“黛维丝,我的白兰!这一厢你可好啊?”
“我还有什么好?!狄克!……只要你能回来,我就觉着好……自从你走了,我每天都在为你祈祷……”她说着,蓝色的眼睛里涌满了泪水,“您的太太还在珍珠港吗?……她有消息吗?……”
他微蹙眉头,像轰着一只讨厌的苍蝇那样挥一挥手,低声在她耳畔说:“别提她了!黛维丝,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她,今晚我在这儿过夜好吗?等着我!我们已有快半年没有温存了,我真的很想你。”这时一个嬷嬷走进来,他故意放大了声音问着:“喂,黛维丝,你们昨晚是收了一个从监狱里抱来的婴儿吗?”
“收到了,这女婴她太小,也太弱,已放在暖箱里专门分配给王妈照顾着呢。”黛维丝说着。
“把王妈叫来!”
王妈妈从另一间育婴室匆忙地来到了。他急切地对她说:
“王妈,是你在看护着蓓蒂二小姐的那个小女婴吗?”“真怪,是谁告诉他的呢?薇妮可是不让告诉他呀?再说,育婴堂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底细呀?”王妈妈心里这样捉摸着,也不敢否认,嘴上便“嗯啊”着。
“你要好好照料这孩子,现在我就派你专干这件事,这是二小姐的后代,你又最疼她,所以,我相信你一定能把这孩子抚养好,你就负全责吧。”
王妈妈心里一闪念;既然是他已知道了这孩子的事,索性就求求她救救红薇。于是她大着胆子说:
“老爷!二小姐坐监狱受刑太厉害了,您能发发善心,想个办法把她接出来治治病吗?”
“我是要探监的,唉,王妈,你说句知心话,我为二小姐操的这份心还小吗?”
“说的是呢,您可没少费心费力。”
“现在带我去看看那婴儿吧。”
王妈妈带着他来到另一间特殊护理的房间,这时,正好响起婴儿无力的哭声,他被带到暖箱前,隔着玻璃,他仔细俯下身看了看,叹息着说:
“好瘦好小的一个孩子呀!而且显得挺难看,王妈,你看她将来能长得像蓓蒂吗?”
“能,只要有好的调养,一定能。”
“但愿上帝保佑!我为她起一个名字吧,就叫她露易丝!”
王妈妈答应着,把他送出门去。为了搭救红薇,她扭着小脚儿追到院里,千叮咛万嘱咐地说:
“老爷,您可一定去救救二小姐啊!要是去晚啦,怕见不着了,您可千万别忘了哇!……”
她站在院里,勾着双手,用含泪的眼睛望着理查德渐渐远去的背影,她不由自主地真的在祷告,她多么盼着红薇能逃出这残酷的监狱啊!
四
红薇依旧在第一监狱里的审讯室连续过堂,秘密受审,也依旧对她动用大刑,其中拶指的酷刑使她最为痛苦,由于尖细的竹签子楔进她的指甲肚儿里,她的手指肿胀、溃烂,指甲全变成了黑紫色,疼痛得钻心。受刑后她被拖回女监,简直就像一个奄奄一息的死人了。吓得陆小昭每次都要为她哭泣。
理查德并没有来探监,也没有来劝降。那天他从育婴堂回家,对去红薇处探监,他犯了疑惑,既然他是沟通重庆方面的代表,那么他就觉着还是别牵扯到有关共党的案子里来为好。他又想,实在闹不清曹刚这个人的政治面目到底是什么?这样,他就一直踌躇着,没有到监狱来探视红薇。此刻他的心情似乎又回到1931年9月26日把红薇偷走时的那个时刻,为了不蚀本,他像一个赌徒似的,把赌注下在这个新生的婴儿身上。曹刚催促过他两次,他支支吾吾,迟迟疑疑。每次都推说他太忙,脱不开身。但实际上他却尽量挤出时间到外交部街的华北政委会地下室去看囚在那里的挚友和师长司徒雷登。他为司徒把该换洗的衣服拿走,带来新的衬衣衬裤、睡袍,每次还做点可口的饭菜用提盒带来,这给司徒雷登在寂寞苦恼的监禁生活带来不少温暖与慰藉。其实日本当局并没有敢虐待这个国际性的大人物,非但没有受到一般犯人的苦刑,反而处处加以照顾,只是囚禁着没有自由,而这对于一个一向鼓吹民主自由博爱的教育家来说,乃是最残酷的了。这次为了和重庆取得联络,打通路线,连冈村宁次都有求于他,除了没有自由之外,上峰下令,几乎是更加优待有嘉了。优待的最大标志是除允许他本国的同胞理查德随时都能探视外,还允许他的私人秘书、助手中国人傅泾波来探监。理查德从重庆回来的第二天,就去见司徒雷登,除汇报重庆的抗战精神状态、物资现状和蒋介石的会见外,带来了理查德的好友、原美国驻北平的公使詹森对司徒的问候,还带来当年那个跟日本大特务影佐祯昭勾结的陶希圣为蒋介石捉笔代写的《中国之命运》一书。
这期间,唯一探望过红薇的就是王妈妈。由于她几乎昼夜要守在那个暖箱旁看护着小爱华,所以直到两个月后这婴儿脱离了暖箱,她才托靠一位善心的嬷嬷替她照料着,腾出身子,起早贪黑从西山坐车进城,赶到第一监狱来探视红薇。她来时,正赶上红薇是第四次受拶指的刑罚。红薇被架回监房时,十指冒血,脸上惨无人色,昏迷得不省人事。王妈妈看到她心爱的薇妮儿受刑到这种程度,她难过得几乎昏厥过去。从监狱哭着出来,当晚她没有赶回西山育婴堂,便直奔景山公馆去找理查德再次为红薇求情。但她来的不巧,正赶上理查德刚洗过澡,穿着睡衣,靸着拖鞋,准备前来跟他偷情的黛维丝作爱,他只跟她说了几句冷淡的话:“好吧,我设法去……我知道了。”便把王妈妈打发出来。她哭着到后院去找玛莉。
玛莉刚看回夜场电影,她的精神还陶醉在美国电影《出水芙蓉》的影片里,她一想起那张巧克力糖纸的诙谐细节,就逗得笑一阵。王妈妈进来的时候,玛莉对着镜子在化晚妆。凯勒倚在沙发椅上,忧心忡忡地想着心事。他依然是维希政府驻北平的记者。但由于他的敏感职业,使他不得不为法国所经历的政治变化担心。自从去年1月1日戴高乐①将军的代表让·穆兰在法国南部地区空降着陆,和法共联合组织国内“战斗法国”的抵抗运动以来,在全国各地掀起了罢工热潮,已迫使贝当元帅不得不退隐而指定了赖伐尔做他的继承人。同年,法共和戴高乐密切合作准备达成全民起义协议,这使凯勒感到他可能要再易其主,特别是不久前他的表舅、刚出任德国卵翼下法属北非国家元首的弗朗索尼·达尔朗海军上将的被暗杀,更使他感到时局骤变,不寒而栗。王妈妈进门的时候,正赶上玛莉坐在梳妆台前,照着镜子,模仿美国电影演员蓓蒂黛维丝的细眉样子描眉。她扭过头,劝着丈夫说:
“凯勒,你又发什么愁呀?不要破坏我的兴致,你总是忘记,你的那个贝当法国完蛋,你怕什么呀,你还有美国的岳父,将来打败了希特勒,我们可以回美国去住嘛?你如今以贝当法国记者的身份保护了我这个美籍华人,免于跟那些美国侨民去集中营,将来我可以以我的美国公民身份同样保护你呀!你真傻,别总想那些倒霉的政治问题了,让我们好好地轻松一下吧,凯勒!……”——
①戴高乐(1890—1970),1959年—1964年任法国总统。毕业于圣西尔军校。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1940年5月,任第四装甲师师长,希特勒对法发动突然袭击后,在前线积极阻击侵略军。6月任国防部副部长。法国投降后,在伦敦成立“自由法国”,继续进行抵抗运动。1943年6月出任法兰西民族解放委员会主席,1944年6月任法国临时政府首脑,对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做出了贡献。1946年1月退出政府。1958年当选总统,1965年连任,至1969年4月离职。在他任内,1964年和中国建立了外交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