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0
王妈妈进来了,打断了他们夫妻的谈话。玛莉扭过脸,带着不悦之色,从鼻子里哼着说:
“王妈!你怎么来了?你找我有事吗?”
王妈妈解释了她的来意后,说道:
“大小姐,你行行好,帮个忙,催着老爷去看看二小姐吧,她受刑受得太厉害了,如果再晚,她就死在狱里了。不管怎么说,你们还是姐妹一场,你搭救搭救她吧,大姑爷能帮个忙不?俺知道,你也是手眼通天的大能人哩,积德修好吧……”
这是玛莉第一次听到红薇被捕入狱的消息,她的心情很复杂,对于这个才貌都比她高的人的不幸,使她说不出是幸灾乐祸还是惋惜难过;也许是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使她只顾惊诧而来不及有其它的思想反映,她的手颤抖了一下,以致把眉毛全描坏了。呆了一会儿,她叹息了几声,才说:
“蓓蒂太逞能,总要显着比别人能才行;再说,也是由于她出身低贱的缘故吧,她居然迷上了那个赤色的穷党,那是犯禁的呀!不是我抱怨她了,一个女人搞那套政治干什么呀?凯勒,你知道么,是咱的‘发贼儿’把她从穷人的地位提拔到上层社会了,她完全可以在这个家里享福,嫁给一个有钱有地位的丈夫,然后一辈子过快活的日子。可是她偏不这么干,现在可好,落到小日本儿的手里,蹲监狱让他们收拾啦!那还有个好过的吗?喂,凯勒,你能想什么办法帮助蓓蒂一下吗?”
凯勒坐在沙发上,十个手指对着支着瓜架,望着玛莉用英语说:“亲爱的,你打算牵连到‘共党’的案子里,给我们自己惹麻烦吗?你还嫌我们目前的处境不够危险和困难么?”
玛莉也用英语说:“那怎么办呢?”
“我们只是口头上答应这老婆子好了,快把这个多事的女仆打发走吧。”
夫妻俩这样一商量,玛莉便对王妈妈虚情假意地安慰着说:
“王妈,我和他商量了一下,为了尽早尽快地去搭救可怜的蓓蒂,我们明天一早就跟‘发贼儿’去说情,求他快一点去监狱,走走人情,花点钱,通融通融,设法把她赶快接出来。你放心吧。”
王妈妈听了玛莉这样热情的答复,便高兴地擦去脸上淌着的泪,千恩万谢地辞出了玛莉夫妇豪华舒适的卧室。
就在王妈妈向玛莉求情的第二天,有一位不速之客,来到第一监狱的女监来探视红薇,这人便是艾洪水。他是从曹刚那里得到红薇被捕消息的。他衣冠楚楚,显得风度翩翩,带着几分志得意满的神态,走到女监的铁栅栏前面。
“表嫂!”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当他看见躺在草荐上瘦骨嶙峋的红薇时,见她如此可怕的脱形,心里不觉暗自吃惊。
“红薇表嫂,我好容易才打听出您在这里呀!”
红薇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叫她,她睁开眼,慢慢从草荐上微微抬起头,见是艾洪水,她立刻又把眼睛闭上,疲乏地扭过脸去。
“表嫂,可真让您受了罪,看把一个人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这种残无人道的兽行,真是令人愤恨!”
红薇冷漠地听着,一言不发。
“唉,真想不到我表哥会做出这种事来,他只管一跑,您怎么受得了哇!连我都跟他背黑锅。特别是扔下你一个人,在这儿替他受苦刑,我不愿侮辱他,可是,我觉得他简直是太自私了。”
红薇扭过脸,用眼瞪着他说:“艾洪水,你说你不愿意侮辱他,其实你明明在侮辱他。”
他迟疑了一下,露出有点尴尬的模样,他自知这话说得有点过头,便苦笑着说:“表嫂,也许我说得不对,不过,这都是因为我实在同情你的处境,唉,……我觉得你的身世太可怜了,……”
“我也可怜你!”
“可怜我?”他大惑不解地问道,“我不是好好的吗?可怜我什么呀?”
“想想你和你表哥当年从东北逃出来,一块儿做进步学生,可现在我可怜你竟然变成了这样一个行尸走肉,一个衣冠禽兽,当年的艾洪水早已经死了,……噢,上回你花钱运动了川岛芳子把大波劫持回东北老家,你自己也得了女人和财产,这一回章家又赏给你多少钱呀?”
他的脸突然胀红了,但他竭力克制着,隐忍着,不使自己发脾气。
“嗐,表嫂,随你怎样辱骂我,我也不恼你。让我怎么样来劝说你才起作用呢?”他坐在女看守长张多丽给他现搬来的一把木椅上,开始了早已准备好的说教,“我知道,你还是一个新入党不久的党员,你的政治热情也很高,但是,你现在正是处于一个狂热的幼稚期。你有些事是不知道的。我可以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别说你是一个新党员,就算你是一个有很长党龄的党员,按照中共的党章规定,从被捕的那一天起,就算失掉党籍了!你在监狱里死去活来,有谁知道呢?又有谁知情哟?!其实你的政治生命就算完结了。我的傻嫂子,你可别再发傻了!”他用眼瞟了瞟红薇,重重地叹了口气,做出一副悲戚的样子,又接着说下去,“信不信由你,我为你设身处地想过,恐怕比你自己想得还要多。你在这里受的罪,他们并不了解;即使他们了解了,也没有用!你一旦出了狱,他们既不肯相信你,也不会恢复你的党籍;退一万步说,就算恢复了你的党籍,哼,你还躲得过挨整吗?你就是打入另册了!要是你碰见一个道德败坏的家伙,死咬你一口,你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呀!要是落到那步田地,你就有苦说不出,有冤没法诉啦!……”他重重地长叹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把当年曹刚对他劝降的这番话,变了变语气,说给红薇,企图在她受过几次酷刑后打动她回心转意。
红薇的脸色本来非常苍白,这时她的脸由于气忿而突然胀得很红,她挣扎着,忍着身上的剧痛,慢慢地想坐起来,陆小昭在一旁听了这么久,也非常厌恶这个人,便忙走过来搀扶着她倚靠在墙上,她愠怒地斥责着说:
“艾洪水,你的谩骂已经够了吧?你自己是个多么卑鄙的人!三年前你在天津四马路见我时,你还假装成党的地下工作者,骗取我的信任,现在,你已经不能再伪装了!你的叛徒面目已经完全暴露了!你已经堕落成一个无耻透顶的汉奸!你以为在我面前对党造谣污蔑,就可以把我引入歧途吗?那是妄想!你骂得越凶,越证明你是一个卑鄙的叛徒,你滚,你快滚吧!”她摆着双手轰他,激动得几乎昏晕过去。
艾洪水依然隐忍着,他的脸色稍微红了一点,但立即又恢复了原来那种自鸣得意的神气。
“我没有时间跟你辩论这个问题,”他从衣袋里掏出了一本小书,递给红薇,“我给你带来了一本书,希望你好好地读一读它。”他把书放在草荐上红薇枕着的一堆破衣服旁边。
红薇侧过脸,朝那书瞥了一眼,只见封面上印着一行醒目的二号黑体字:“黄平退党悔过书”。黄平这个名字,她还是第一次看见。
“你不知道黄平是何许人吧?”艾洪水笑了笑,得意地说,“他也曾经是一个老布尔什维克,中共中央委员,大共产党哩!
为什么他要退党呢?哈,奥妙就在这里面哪!”
“艾洪水,你今天来这里,要对我说的话就是这些吗?”
“暂时就这些,……不过,你并没回答我的问题,我的舅父,也就是我的岳父,要知道他的儿子大波现在究竟在哪里?我们也好去营救他,当然,如果你能悔过,我们也会设法搭救你出狱。……这个问题,请你回答我。”艾洪水终于说出了他此来的最终目的。
红薇几乎要气炸了肺,她抓住那本“黄平的退党悔过书”使出全身的力气,朝艾洪水的头上扔去,用力地喊出最后的声音:“这,这就是我的回答!”她全身乏力,颓然倒在草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