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作品的结构先是从人物开始的,从一个人到一个家庭到一个群体。然后是人与人,家庭与家庭,群体与群体的纵横交叉,以最终织成一张人物的大网。在读者的视野中,人物运动的河流将主要有三条,即分别以孙少安孙少平为中心的两条“近景”上的主流和以田福军为中心的一条“远景”上的主流。这三条河流都有各自的河床,但不时分别混合在一起流动。而孙少平的这条河流在三条河流中将处于最中心的位置——当然,在开始的时候,读者未见得能感觉到这一点。
人物头绪显然十分纷乱。
但是,我知道,只要主要的人物能够在生活和情节的流转中一直处于强有力的运动状态,就会带动其他的群体一起运动,只要一个群体强有力地运动,另外两个群体就不会停滞不前。这应该是三个互相咬接在一起的齿轮,只要驱动其中的一个,另外的齿轮就会跟着转动。
对于作者来说,所有的一切又都是一个完整的整体。整个生活就是河床,作品将向四面八方漫流——尽管它的源头只是黄土高原一个叫双水村的小山庄。
从我国当代现实主义长篇小说的结构看,大都采用封闭式的结构,因此作品对社会生活的概括和描述都受到相当大的约束。某些点不敢连接为线,而一些线又不敢作广大的延伸。其实,现实主义作品的结构,尤其是大规模的作品,完全可能作开放式结构而未必就“散架”。问题在于结构的中心点或主线应具有强大的“磁场”效应。从某种意义上说,现实主义长篇小说就是结构的艺术,它要求作家的魄力、想象力和洞察力;要求作家既敢恣肆汪洋又能细针密线,以使作品最终借助一砖一瓦而造成磅礴之势。
真正有功力的长篇小说不依赖情节取胜。惊心动魄的情节未必能写成惊心动魄的小说。作家最大的才智应是能够在日常细碎的生活中演绎出让人心灵震颤的巨大内容。而这种才智不仅要建立在对生活极其稔熟的基础上,还应建立在对这些生活深刻洞察和透彻理解的基础上。我一再说过,故事可以编,但生活不可以编;编造的故事再生动也很难动人,而生活的真情实感哪怕未成曲调也会使人心醉神迷。
这样说,并不是不重视情节。生活本身就是由各种“情节”组成的。长篇小说情节的择取应该是十分挑剔的。只有具备下面的条件才可以考虑,即:是否能起到像攀墙藤一样提起一根带起一片的作用。一个重大的情节(事件)就应该给作者造成一种契机,使其能够在其间对生活作广阔的描绘和深入的揭示,最后使读者对情节(故事)本身的兴趣远远没有对揭示的生活内容更具吸引力,这时候,情节(故事)才是真正重要的了。如果最后读者仅仅记住一个故事情节而没有更多的收获,那作品就会流于我们通常所说的肤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