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附近的简陋酒吧。深夜。
非常冷清。女医生独自在喝酒。
年轻男人走进来。看到女医生,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年轻人:哈,被抓了个正着!我实在没法儿在病房对着墙待下去了,满脑袋的胡思乱想。这附近什么都没有。你常来这儿吗?一个人?
女医生:偶尔。
年轻人:(吹口哨)纯威士忌?你敢确定明天你拿刀的手不会抖吗?
女医生:放心吧。
年轻人:明天会抖的人是我。可以来点吗?
女医生:全是你的了。
年轻人:别走,陪我待一会儿,咱们应该培养培养感情,就像明天要拍床戏的男女演员,我们比那还激烈呢,不是吗?
女医生:那一定是我演男,你演女。
年轻人:我巴不得呢!那边有个人一直在看你。做个漂亮女人是件快活事吧?
女医生: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年轻人:你先跟我聊聊,让我有点思想准备。别板起脸来,拿出一副医生的架势,就当朋友那么聊聊。你为什么要做医生?
女医生:可能就因为我可以拿出一副医生的架势。
年轻人:哈哈哈……跟我说说。
女医生:我上医学院,毕业,实习。本来他们都劝说我作妇产科医生,说我手的大小、开度都非常适合保护会阴。我在产科实习了三个月,常有人赞美我的手,非常灵巧,是的……但是我受不了那儿。
年轻人:为什么?母亲,孩子,多美好。
女医生:我在南方一个不大不小的城市的医院实习。你知道那种小女人吗?那些待产的孕妇。我的天,那种小女人的幸福感,对丈夫的颐指气使,娇声卖乖,那份“作”,到真开始阵痛的时候就开始骂人,骂丈夫骂婆婆,想起谁骂谁,我一辈子的脏话都是在那学的,真恐惧!那些生男孩的女人更是了不得,那真是她们最得意的战场,她们毕生的事业,她们的天下,但肯定不是我的。
年轻人:那就是生活嘛,你该把它当成喜剧来看,你太严肃了。
女医生:有一次,指导医生要我仔细观察一个临盆的产妇,她的羊水已经完全嘭出,就要破了,我就认真地老老实实地对着那女人的会阴盯着看,离得很近。突然,羊水破了,喷得我满身满头都是。所有人都笑喷了。
年轻人:哈哈哈……
女医生:我再也不肯在那儿待下去了。
年轻人:后来,你就选择了让人更美的工作?
女医生:我喜欢急诊室。在那儿你是医生,是最接近上帝的人,在那儿你可以看见一个人在你手里起死回生,那感觉不同寻常。
年轻人:是啊。
女医生:在那儿没有男人和女人,只有医生,病人,生和死。那地方让我放松。
年轻人:放松?
女医生:因为紧张而完全投入,其实是放松的,你不会再想到自己。我喜欢完全投入的感觉。但是,医生,不是上帝。
年轻人:当然。
女医生:你会说当然。但是作为一个医生,要在心里认同这个不是件容易的事。我见了太多的死亡,你注意到吗?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死在家里,他们多数都死在医院的急救室里,被切开气管,插上管子,心脏电击,临死的时刻人非常无力,没人问他们是否希望平静地死去。医生为了让人多活有限的几天,甚至几小时,做许多无谓的抢救,那是通常的做法,没人管你愿意不愿意。死其实没什么,每个人都要死,但不该死得太难看、太痛苦。医生对抗的是疾病,不是死亡,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是我们每个人出生的必要条件。我都做过,切气管,一次次地电击,心脏按摩术,大家都鼓励那些锲而不舍的病人和医生,可我觉得应该做的是躺在床上等死。安详的,平静的,有尊严的。
年轻人:我也希望能那样死去,最好是死在爱人的怀里。
女医生:你满脑子的浪漫想法,你会呕吐在你爱人身上,你腐烂的内脏散发的臭气会把他熏晕过去。
年轻人:哈哈,你那么美,不该这么尖刻。
女医生:你像所有的男人一样肤浅,希望你变成女人以后能好一点儿。
年轻人:你真让我吃惊,知道吗?我从来没想到一个被人称为荡妇的人会有一张这么严肃的脸!
女医生:(眯起眼睛)是的,我是个一本正经的荡妇。
年轻人:我简直能想象出你那个样子……他们说你和靳医生在手术室乱搞,被几个护士撞了个正着,你当时衣冠极度不整,但脸上毫无惊慌之色,很严肃地对闯入者说:请把门关上。
女医生:那是真的。你还听说了什么?
年轻人:很多。
女医生:有些是真的,但大多数出自他们下流的想象。不过,我们的确在很多地方做过爱。
年轻人:生活太平庸了,你为他们提供了多年的谈资。不,不,这个故事将在这个医院代代流传。
女医生:成为传奇原来这么容易。
年轻人:你很勇敢。他走了,而你居然留下了?
女医生:也许,我只是还没来得及走。
年轻人:你们就这么滑稽地结束了?
女医生:告诉我,为什么你要变成女人?给我一个让我信服的理由?为什么?做女人到底有什么好?
年轻人:我也不知道。但是,问题是,我是个女人!
女医生:不,你不是。你没有从十岁开始来月经,没有经历过每个月的腰酸肚痛,每个月的内分泌波动,对女人那些从小难以启齿的秘密你一无所知。
年轻人想插话,但女医生不让他说话,她有点喝多了。
女医生:知道奥美广告总监的故事吗?为了写出最令女人动心的卫生巾广告词,这位男总监在卫生巾上倒上浓咖啡,贴在自己的内裤上,坐地铁上班。但是咖啡也会干的,也没有那么黏糊糊……你是女人吗?
年轻人:我希望能那样。
女医生:不,你不会希望。男人一生的激素变化曲线,女人每个月都要完成一次。那就像是雌二醇,孕激素,雌激素和雄激素构成的过山车,你坐在上面翻转颠倒,从高到低,从低到高,直到生命终点。在女人的整个生殖期中,先是月经前综合征在等着你,然后还有冬季抑郁,产后抑郁,最后是绝经前综合征和更年期综合征。
年轻人:你的腔调像个女性主义者。
女医生:我的腔调就是个医生!
年轻人:你不是女性主义者?
女医生:我没有女性主义者那么有信心。如果非谈主义,我唯一能接受的是悲观主义。
年轻人:不好玩!
女医生:我能明白,你想听到作为女人的美妙之处,使你手术时对着一片天堂的幻觉进入昏迷,好忍受落在你身上的刀砍斧劈。可是,我没什么好消息可以告诉你。
年轻人:不可能没有!作为一个荡妇,你肯定比很多女人都熟知女人身体的种种美妙之处。
女医生:美妙?哈,那很自然的就是说“性”喽,的确美妙。“只有性行为可以帮助人深入地了解自我。”但是真相是:我从小就害怕自己被强奸。虽然还不太懂强奸是什么意思。强奸,这个刺耳的词是悬挂在每个女孩头上的剑,那些大人谈到这种事时的暧昧可怕的表情,让我觉得那一定是比死更可怖的事。小时候我对男人充满恐惧,觉得所有的男人都会对我非礼,那是种怀着古怪欲望的恐惧。上小学时,临街有个女孩被陌生男人抱上车又扔了下来;拥挤的公共汽车上有人偷偷抚摸我的手臂;在少年宫学剪纸,那男老师在同学走了以后亲了我……然后,在我明白男女是怎么回事以后,作为处女这件事又让我紧张了好多年。这是一件必须解决的事,我没有碰上一个熟练的男人,只能和毛头小伙子乱忙一气。你不知道,从小担心被强暴是什么感觉,驱除这个压力的唯一办法就是赶快找个人FUCK,就算选错了人,就算感觉不怎么样,起码你心理上没问题,那是你自己的选择。那样干完了,我就对男人毫无恐惧感了,因为我知道他们要什么,那些我给得起。我曾经幻想建立一所医院,由一些温柔的有同情心,有责任心的男人组成,他们要经过严格的培训和考核,每个少女的第一次都在医院里完成,作为一种社会公益和良好的习俗,这些男人要有充分的爱心和技巧,能使她们获得高潮和信心。
年轻人:那些男孩子呢?
女医生:当然,相应的,也应该有一座男童医院。这以后,他们才能自由选择各自喜欢的人做这件事,或者永远不再做这件事。
年轻人:一定有某个少男或少女爱上令他们有快感的女医生和男医生。
女医生:那是免不了的,需要某种制度保证,他们不能再见那些医生第二次,就像人已经生了下来,就再不能回到妈妈肚子里一样。
年轻人:你认真想过这些事?
女医生:是的。
年轻人笑。
女医生:这好笑吗?
年轻人:不好笑,你真的很一本正经。那你又怎么成为一个荡妇的呢?
女医生:我知道对你来说“荡妇”是个有吸引力的词,可能是因为它够女人,身体里更多的女人?
年轻人:你说的对。
女医生:所以我容忍了你“荡妇”来“荡妇”去地称呼我……
年轻人:那是赞美你!
女医生:我可不打算谢你!我不知道我算不算荡妇,我只是对禁忌这东西天生没有感觉。没有比伪善更坏的东西,它阻碍了人了解真实的自己,了解都谈不上,还谈什么改变完善?
年轻人:你喝多了就大谈哲学?男人们怎么受得了你?
女医生:说的对!他们受不了,但是他们想跟我上床!“性”,基本上是一种幻象,它让我们心中充满一种神奇的感觉,似乎是一条通道,通向某种较高的意识状态,然后它消失,让我们处于困惑状态,像是一个被催眠师的手指一弹过后醒过来的被催眠者。性幻想支配着我们,让我们心中充满狂喜。目的是要说服动物繁衍物种,让他们心中充满神秘目的的感觉,而这种神秘目的如果仔细加以分辨,其实是一种骗术。
年轻人:你说我是不是还是做个200克的乳房。男人通常认为长了个大胸的人,就没长脑子。
女医生:男人,他们是又好又坏的妖怪,体现了生活的本来面目。
年轻人:他们很可爱。
女医生:那你就做个250克吧。300克,有点太宠着他们了。
年轻人:我喜欢宠着他们。
女医生:我也喜欢。但是,他们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