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苦奋斗、自力更生”这八个字,40岁以上的人都不会感到陌生。这八个字曾经牢牢地与大寨联系在一起。
1963年8月,一场特大洪水袭击了大寨村,七天七夜的洪水弄得山流地冲,房倒窑塌。140眼窑洞塌了113眼,125间房子塌了77间,180亩土地被冲毁。洪水过去后,大寨简直一贫如洗,也就只有库房的粮食还存下一点,但好在人没死,牲畜还在。
原本就在艰难中度日的大寨人面临着最严峻的生存挑战,是向邻村请求帮助,还是向政府请求救济?人们似乎别无选择。
如今,在中国新闻电影制片厂的一部纪实影片中,还记载着陈永贵当时的决定,他说:“地是冲毁了,家也塌了,庄稼倒了,我们只要有人,家塌了我们会盖,地冲了我们能修,庄稼倒了,我们一个一个能扶起来;我们只要有人在,什么事情都能办,有我们这个一把锄头两只手,一条扁担两条腿,一定能够战胜这个穷山恶水,一定能够战胜这个自然灾害,加上我们党的领导和毛主席的英明领导和我们集体经济的优越,一定能够战胜灾荒。”
大寨人选择了一条最艰苦的道路,他们试图用自己的肩膀扛起灾难。没有人知道结果会怎样,人们只是默默地走向面目全非的土地和被毁坏的家园,用加倍的辛劳来追寻幸福与富裕。陈永贵代表大寨人表态:“不要国家的救济款,不要救济粮,不要救济物资;向国家卖粮不少,社员口粮不少,集体的库存粮不少。”
在那些像钢铁般不停地劳动的人们中间,就有年仅16岁的郭凤莲和22名同样年轻的少女们,她们中年龄最小的只有13岁,最大的也不过17岁。
多年之后,郭凤莲回忆道:“正困难的时候,天不亮,人都下地了,干到晚上看不见路的时候才能回来,回来还得加班修房子,修完了房子回去以后吃酸饭,酸饭是什么概念呢?就是白开水下点小米,再放点咸盐,再放点野菜,这就是酸饭。男同志少吃点窝窝头,糠面窝窝头,我们女同志吃一碗酸饭都睡觉了,没有办法。”
那时候,除了恶劣的自然条件,最大的敌人还是饥饿。快到中午的时候就已是饥肠辘辘,人们盼着午饭赶紧送到地里。人人的饭量都变得奇大无比,一个四口之家用的大锅,每人都可以喝一锅稀饭,有时是玉米面条上放点萝卜丝,没有什么营养,也没有什么油,很快就饿了,头犯晕。陈永贵会对大家说,把那腰带往紧的勒一勒,就不饿了。
宋立英的记忆同样如此:“那会儿确确实实是苦,冬天是吃冰碴饭,一天两顿饭,黑夜还得加班干,冻的冻的,我们也都不叫苦,也不叫累,怎么能修好,多打下粮食,咱们吃饱肚子,给国家作贡献。”
1963年11月,天特别冷。下午到五六点的时候,寒冷仿佛能够冻僵一切。少女们手上起了泡,开裂了,流血,然后再冻成冰。谁也没有戴过手套,没有穿棉鞋,没有钱去买,有的人甚至不知道什么叫手套,什么叫棉鞋。
数九寒天,陈永贵会点燃一堆玉米秆,让大家烤火。烤完火,陈永贵总是劝少女们早点回去。可是郭凤莲发现男人们却又接着干活去了,她不认为女人可以比男人少承担辛劳。于是,又喊着姐妹们回到现场。她们当时的主要工作是垒石头,抱起石头走一大段路,垒到堤坝上。
这些和男人们一样承受苦难和繁重劳动的少女们,赢得了所有人的尊敬。陈永贵感叹说,“这是群铁妮妮呀”。“妮妮”是山西农村对女孩子的称呼,这个称呼后来变成更具普通话味道的“铁姑娘”,并风靡一时。郭凤莲逐渐成为“铁姑娘”中的带头人。今天的人们很难理解那个时代,是什么驱动力使郭凤莲们甘之若饴地承受如此艰难的劳作?
2008年,郭凤莲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仍一脸激昂地说:“参加了第一线的劳动,那就是要奋不顾身地干,就是一个字——‘干’,就是把‘干’字放在当头,能干的事我们就干,需要我们干的我们就干,需要我们怎么样干我们就怎么样干,所以我感到它是‘干’字当头,并没有什么其他想法,也没有想争个名,争个利,根本没有这个想法,非常单纯,(就是想)把大寨恢复了以后,我们能吃饱肚子,能穿上衣服,这就是很简单的一个道理,当时想社会主义就是这样,这就是建设社会主义。”
青春岁月中的郭凤莲有一个外号,叫“大寨的刘三姐”。如今,已无人知晓是谁给她取的绰号。那时候,她虽然不知苦、不知累地干活,却也和现在的少女一样爱唱爱跳。
那是一个充满了单纯的激情与快乐的年代。繁忙的劳动、艰苦的环境并没有泯灭少女们的爱美之心。那个年代提倡“飒爽英姿五尺枪”、“不爱红装爱武装”的革命化,要求女孩子们穿军装、理到耳根的解放头。郭凤莲却悄悄保留了自己对美的理解。白天,她穿着军装去劳动,晚上会悄悄地在家里穿着红衣服照镜子,甚至她的长辫子也不是自愿剪的。
有一次,郭凤莲参加民兵集训,一天睡觉起来以后,发现辫子突然掉下来一把,郭凤莲大吃一惊,不知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和她同住的另一个女民兵,觉得郭凤莲的辫子不够“飒爽英姿”,于是趁夜里把郭凤莲露在外面的辫子剪掉一股。郭凤莲一看只剩下2/3,实在太难看,只好全部剪到耳根。后来,“铁姑娘”们都剪了辫子。
1966年春,年届20的郭凤莲面临着人生的一个大关头,因为她的年龄在当时已经可以当母亲了,但她没想到自己的婚姻问题居然摆上了大寨村党支部的会议桌,而且是连开三次会讨论她的恋爱结婚事宜。
此时的郭凤莲和“铁姑娘”队已经名声在外,有了许多追求者。但是,任何事情都有两面。当“铁姑娘”队长、团支部书记、民兵连指导员等一个个光环落在郭凤莲身上的时候,这些给了她荣耀,也在她身上套上了一个又一个难以摆脱的责任。无论是大寨还是陈永贵,普遍都不愿意郭凤莲嫁出去,希望她留在大寨,培养一个人毕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是郭凤莲对大寨的小伙子们没有产生特别的感觉,她甚至想着也许会在大寨以外碰到一个可心的年轻人,并愿意到大寨当上门女婿。但是陈永贵没有松这个口,而是明确表态,郭凤莲应该带头在大寨找对象。陈永贵还积极为郭凤莲张罗对象,最后他敲定的“最佳人选”是原来在大寨放羊,后来参军入伍的贾富元。
此后的一切让郭凤莲如坠梦中:明明是自己的事,却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忙得不亦乐乎,而自己却动弹不得。当时为了做通郭凤莲的工作,大寨的领导们甚至跑到外村做她父亲和哥哥的工作,再让她父亲和哥哥来做她外祖母的工作。当全体人员一致表示同意的时候,一肚子不乐意的郭凤莲也没办法了。
多年之后,郭凤莲对采访她的记者笑着说:“我跟我爱人的恋爱是一天半时间,两个人谈话是半天,第二天就订婚。”当时,她唯一能做的最后抵抗就是死活不在结婚证上签字。可她没料到,陈永贵居然乐呵呵地替两人把名字都签了。
到了婚期,郭凤莲头一天回娘家,第二天再返回大寨,这就算是结婚了。陪嫁的东西就是个包袱,里面有自己缝的衣服、裤子,还有哥哥们花了2.8元买的一双鞋和几块布。所谓的婚宴就是买了点白面,做了点拉面,吃了点年糕,这便算是“大婚”告成。下午,郭凤莲就开始参加劳动——搬沙。
第三天,爱人就回部队了,郭凤莲回父亲那儿去看了看,吃了点饺子就回大寨。整个结婚过程总共花了150块钱。据说主要是花在两个被面上了,一个被面是粉色,另一个是绿色,都是绸被面。爱人走了以后,郭凤莲越盖这个被面越心疼,干脆就把被面从被子上拆下来,拿到供销社又卖了,把钱换回来。然后,郭凤莲给爱人做了个布面被子,自己继续用“铁姑娘”时代的旧被子。
以今天人们的观点来看,郭凤莲的恋爱婚姻带着点不太让人“欣赏”的包办味道。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两人此后琴瑟和谐,称得上幸福。
当时,郭凤莲因为经常要开会、接待参观、参加劳动,白天晚上连轴转,太辛苦了。贾富元就承担起带孩子、操持家务等一切家庭琐事。郭凤莲的二儿子因为长期没和母亲在一起,长到8岁的时候,还不愿意叫妈妈。此后,在郭凤莲人生低谷期,贾富元更是不离不弃、体贴入微,使家庭的温暖成为郭凤莲栖息心灵的乐园。
对郭凤莲来说,那个时代最大的快乐是在“铁姑娘”们参加劳动的一年之后。那个秋天,郭凤莲看着在废墟上重建的新居和40万斤粮食,激动不已,因为那里也有她的一份辛劳和努力。大寨除了口粮、种子和饲料,还向国家卖了余粮。她第一次感受到人的智慧和勤劳具有多么大的力量,并深深沉醉于艰苦创业带来的成就感中。更令她惊讶的是,大寨这个普通农村的名字开始频频出现在报纸、电台和先进事迹报告会上。
如今的年轻人已经无法想象大寨曾经拥有的地位,他们只能从老人们的叙述中,去感受当年红色海洋中激情的氛围。其实,早在1964年,大寨就开始了辉煌的历程。
1964年2月10日出版的《人民日报》几乎成了一份“大寨专刊”。在报纸的头版头条是一篇名为《用革命精神建设山区的好榜样》的社论,与社论同时发表的,还有新华社记者宋莎荫、范银怀写的反映大寨先进事迹的长篇通讯《大寨之路》。
1964年3月28日,时任山西省委书记的陶鲁茄在停靠在邯郸城的主席专列上,向毛泽东汇报大寨的事迹。毛泽东对此非常感兴趣,他意味深长地说:“穷山沟里出好文章。”
1964年4月的一次中央会议上,毛泽东在听取小组讨论时插话说:“农业要靠大寨精神。”同年6月,他又在中央政治局的一次扩大会议上说:“农业主要靠大寨精神,靠自力更生,要多出几个大寨,多出几个陈永贵。”
中央决定树大寨这面红旗了。为了稳妥起见,1964年4月20日,周恩来派农业部部长廖鲁言赴大寨调查研究。5月下旬,廖鲁言写的《大寨大队调查报告》呈送中共中央。
大寨开始走入全体中国人的视野,他们在极其恶劣的自然环境中所体现出的智慧和勤劳,打动了许多人。
1964年12月召开的第三次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周恩来总理在《政府工作报告》中,专门表扬了一个小小的村庄——大寨,他把大寨精神总结为:政治挂帅,思想领先的原则;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爱国家,爱集体的共产主义风格。
这一切,开启了轰轰烈烈的“农业学大寨”运动。
在“农业学大寨”期间,周恩来曾经三次陪同外宾前往大寨,邓小平、李先念、华国锋等中央领导都曾经到过大寨。此外,还有22位国家元首和政府首脑也到大寨参观过,比如墨西哥总统埃切维里亚、马里国家元首特拉奥雷、塞内加尔总统桑格尔、缅甸总统吴奈温、莫桑比克总统马歇尔等。1964~1978年,据有关方面统计,全国各地先后赴大寨学习参观的人,超过了1000万人,有时候一天就有上万人。
渐渐地,大寨的接待工作也成了一个中心任务。昔阳县专门成立了一个接待办公室,负责协调大寨的接待。只有重要客人,才由大寨干部出面。当时,在接待各地来“取经”的人群时,来访的人们站成两排,大寨干部从中间走过。然后,由在场职位最高的大寨干部讲讲话,就可以了。据说这是得到中央批准的接待方式,因为大寨的干部白天要劳动。陈永贵、郭凤莲本人也是边劳动、边接待。在无数来“取经”的人群中,一位来自江苏省江阴市华西村的农民给郭凤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叫吴仁宝,在多年之后,他和他的村庄对大寨产生了另一种影响。
在这个过程中,郭凤莲就像一只雏凤已发出清音,引人注目。有一次,周恩来视察大寨。当他看到一个深坑时,就问郭凤莲:“你看这人厉害,还是这水厉害?”
郭凤莲笑着说:“还是人厉害,几千年才形成这么一个坑。我们人呢,战胜灾害没有几年,就慢慢地把狼窝掌和大寨的七沟八梁治理了,还是人厉害。”
周恩来对陈永贵说:“这是个好苗子,你要培养她。”
1973年6月,陈永贵不再担任大寨党支部书记,26岁的郭凤莲接掌大寨的帅印,成为大寨村第三任党支部书记。
9月,在中共十届一中全会上,陈永贵当选为中央政治局委员。16个月后,头上裹着白毛巾的陈永贵当选国务院副总理,走进了中南海。后来,他写信给毛泽东,要求1/3时间在中央工作,1/3在全国搞调研,1/3在大寨、昔阳蹲点。
就在郭凤莲就任大寨党支部书记的这一年,周恩来最后一次来大寨,在快走的时候,郭凤莲鼓起勇气,请求总理和大寨的女同志合个影。周恩来慨然应允。可惜拍照的时候,男同志们也围了上来。这是郭凤莲与周总理的最后一次合影,也永远烙在她的心灵深处。
郭凤莲开始走上了人生中的第一个高峰。她带领大寨人继续进行土地改造和建设,实行种植制度改革,并大力推进山区田园化、水利化、机械化,大寨的农林牧都有长进。同时,她满足地看着大寨成为一片精神圣地,各地的人们朝圣般的涌来。
当然,并不是每一个笼罩在光环之中的人都能意识到光环背后的阴影。
郭凤莲坚信作为一种精神,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具有普遍意义。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特别是“文革”期间,大寨已经不单纯是一个山区农业生产的典型,而是成了一个无所不包的先进大“熔炉”,只要是中央的号召,或是上级的提倡,大寨很快就能整理出一整套先进经验。
大寨成了那个时代的“明星”。但是,那个时代所有被历史裹挟着往前走的人恐怕都来不及思考:大寨带有特殊性的建设模式能适用于从农村到城市,从农业到工业,从教育、卫生、科学、文化,甚至到国防建设的一切领域吗?人们似乎忘记了这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逻辑本身就不符合逻辑。
当大寨这篇“文章”在“文革”的政治舞台上越做越大,它的示范意义也就越来越偏离中国农村的实际,尤其是当大寨的经验被总结为“大批促大干”的时候。“文革”中推行的大寨“经验”,包括一系列“左”的错误做法和表现,但最集中的是所谓“三条根本经验”,即“大批修正主义、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这“三条根本经验”,又常被概括为“大批促大干”。
所谓“大批资本主义”绝不仅仅是一句口号,它意味着把农民的自留地、正当的家庭副业和集市贸易统统作为“资本主义的尾巴”割掉了。为了学习并超过大寨,有的地方还搞过所谓“五大革命”,也就是没收农民的自留地、自留树、自留羊、缝纫机,等等。
当时,农村老太太养鸡也是有定额的,多养一只鸡也会被当做“资本主义尾巴”割掉。偶尔有农民将自留地上的农产品拿到城里出售也得提心吊胆,因为这种行为在当时是“专政”打击的对象。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们哪里会有生产的积极性?1978年,中国人均粮产量是318公斤,只比国民经济恢复的1952年多30公斤。
在那个年代,大寨被树为中国农村的代名词,从大寨村、大寨公社,到大寨县,人们恨不得把全国都建成“大寨”。随着大寨声名日隆,郭凤莲也一步步走上了人生的高点。
1977年8月,郭凤莲当选为中共十一大代表,中央候补委员;1978年,当选为五届全国人大代表,人大常委会委员。
1978年8月,郭凤莲随中国农业代表团赴美国访问。在20多天的时间里,郭凤莲走过了美国13个州,她默默地对比着中美两国农业的特点。美国人口少,土地面积大,森林面积大,水利灌溉条件好,一户人家经营一个农场,种田几千公顷,农牧俱备。郭凤莲想,要比自然条件,大寨是比不过美国农场的;整个大寨村才几百公顷,人口多,土地少,就算把地种出花来也达不到美国农场的生产条件。大寨能仅仅依靠人均几亩地就实现社会主义吗?那么,大寨要怎样才能实现富裕呢?
现实不能给予郭凤莲答案。就在郭凤莲感到困惑的时候,历史已渐渐对那个年代的逻辑失去了耐心,对富裕生活的向往在人们的心灵中占据了日益重要的地位,一些人走在大寨的前面寻找到了答案,又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