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12月18日,北京。
十一届三中全会的会场上,在169位中央委员和112位中央候补委员中间,有一位31岁的年轻女性,她默默地坐着,茫然地感受着眼前热烈的气氛和一项项具有历史意义的决策。她是山西大寨党支部书记、中央候补委员郭凤莲。
一切变化让她目不暇接。一直以来作为中国农村典范的大寨,在这次会议中却难觅踪影。郭凤莲感到有些意外,她还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一切将被后人视为人类历史上少有的转折点之一。这是中国新的起点,也是大寨16年辉煌的结束,她和大寨由此将开始艰难的蜕变。
此时她并不知道,其实在此之前,变化已开始酝酿。当辛勤的劳动并不能让人们收获富裕,甚至不能让人吃饱饭的时候,一些朴素的道理重新回到人们心中。
1978年,安徽大旱,全省绝大多数江河断流,土地龟裂,受灾农田6000多万亩,粮食减产。
在省委召开的紧急会议上,时任安徽省委书记的万里心急如焚地说:“我们不能眼看农村大片土地撂荒,那样明年生活会更困难,与其抛荒,倒不如让农民个体耕种,充分发挥各自潜力,尽量多种‘保命麦’度过灾荒。”
1978年9月15日,肥西县山南镇黄花村在区委书记汤茂林的主持下,悄悄召开会议,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如何在1979年多打点粮食度过饥荒。他们让群众种“保命麦”,每人借三分,谁种谁收。对外称联工分不联产,对内则说明是包产到户、责任制。当夜分田到户。第二天天还没亮,根本不用吹哨,人们就下地播种,荒芜的土地出现了很多年没见过的热火朝天的景象。
同属山南镇的小井庄听到消息后,在全村的支持下,干脆把地分了,先干一年再说。龟裂的土地硬得连牛都犁不动,小井庄人就用锄头一点一点地锄开。一周时间,全村就种下了70亩小麦和30亩油菜。不几天,老天真的下大雨了,庄稼长得格外好。人们把“分地”和大自然的雨都称为“及时雨”。
不过这场“及时雨”,却惹得波涛汹涌。在山南镇的街道和小井庄的墙上,一时间都贴满了大字报:“筑防风墙,修拦水坝,坚决抵制肥西单干风。”一封状告汤茂林的信送到了安徽省委书记万里的手上:《汤茂林领导10万人到何处去?》
当人们还在争论不休时,1978年12月,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的18户农民,已签订了“秘密协议”,按下了18个鲜红的手印,搞起了大包干。由此开始,中国农民选择了与大寨全然不同的发展道路。
1979年2月6日,安徽省委专门召开会议讨论包产到户问题,万里提议将山南公社作为试点,年底总结,好就干下去,不好就收。他还说:如果滑到资本主义道路上去,也不用怕,我们有办法把他们拉回来。
消息一宣布,整个肥西县甚至其他各市县都动了起来。
当时,群众这样概括“包干到户”:
“大包干,直来直去不拐弯,保证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并且编了首顺口溜:“大包干,就是好,干部群众都想搞。只要搞上三五年,吃陈粮,烧陈草,个人富,集体富,国家还要盖仓库。”
然而,随着这种做法的影响扩大,争论在更大范围内出现了。
1979年3月15日,《人民日报》发表了一封读者来信,提出包产到户是倒退,会搞乱干部群众的思想,给生产造成危害。编者按要求已经出现分田到组、到户的地方,必须坚决纠正错误。
与此同时,有的地方甚至刷出大幅标语,“坚决反对安徽分田单干”。已经包产到户的农民,顿时忐忑不安,不知何去何从。
5月21日,小井庄会计李祖忠正在地里干活,突然通知有领导来家了。李祖忠心里七上八下的,扛着锄头边走边想,分田单干怕是闯大祸了!到家门口,看见站着4名公安,李祖忠吓坏了,进屋一句话也不敢说,直看着屋里坐着的一位白发老人。没想到老人第一句话是,“分田单干是好事,你们走了第一步”。后来才知道这位老人就是万里。
安徽的农村改革,在中共中央高层引起了激烈的争论。邓小平从一开始就予以极大的关注,他主张不争论,也不强制,让人们对农村改革有一个“看”的过程。同时,邓小平用行动默默地表示鼓励。
邓小平对当时四川省委负责人说:“在农村政策方面,你们的思想要解放一些,万里在安徽搞了个《六条》,你们可以参考。”
在大量调查研究的基础上,中共四川省委制定了《关于目前农村经济政策几个主要问题的规定》,时称“四川十二条”。这个规定强调要执行按劳分配的原则,规定特别肯定了四川不少地方已经实行的“定额到组,评工到人”的办法,四川省成为全国农业生产责任制的又一个发源地。
1979年6月15日,正值麦收时节,万里来到凤阳,得知小岗生产队包干到户后粮食产量由3万多斤一下子提高到了12万斤。面对心存顾虑的县委领导,万里坚定地说:“就让它干嘛,不就一个生产队吗?翻不了天。”
到1979年底,包产到户、包干到户,在全国尽管还只是个别地方试行,比重仅占9%,但各地纷纷仿效,数量迅速增加。
到1980年春,肥西全县97%的生产队实行包产到户,粮食产量大增,比上年增产13.6%,向国家贡献的粮食是上年的3倍。
“大包干”,砸碎了“干好干坏一个样”的“大锅饭”,也吹响了破除人民公社的号角。中国的改革正是从这里率先取得突破的。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大包干”使农民与集体的关系,由过去的行政指挥关系变成了以承包合同为内容的经济关系,农户成为自主经营、独立核算、自负盈亏的经济实体,成为农村发展商品经济的微观主体。农业、农村经济这种微观层次或微观基础的变化,使人民公社成了一个空壳。
1979年,四川广汉向阳人民公社管理委员会的牌子被小心翼翼地摘下来,代之而起的是向阳乡人民政府。耐人寻味的是,与50年代人民公社成立时的喧闹不同,它的消失悄无声息。没有广播,没有登报,四川省广汉县的向阳公社成为全国第一个重建的乡政府。
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劲风让大多数中国人欢欣鼓舞,却把郭凤莲吹得有些迷惘。回到大寨后,她还是像过去一样,一边组织社员们学习文件,一边利用冬季农闲和大家一起修地垒坝。慢慢地她知道了小岗村所发生的一切,但是她还不想改变大寨的方向。
郭凤莲的内心并不平静,因为质疑大寨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多。大力支持小岗村包产到户的安徽省委第一书记万里明确宣布:安徽决不再组织参观大寨。多年之后,他回忆道:“如果不反掉学大寨以阶级斗争为纲那一套,就不可能提出和坚持以生产为中心,这实际是最初也是最重要的拨乱反正。”
这让刚过而立之年的郭凤莲感到猝不及防,她似乎已经感觉到,大寨执掌了16年的中国农村建设大旗将从自己手中悄然滑落。
1980年11月,中共中央83号文件转发了山西省委《关于农业学大寨运动中经验教训的检查报告》。文件指出:历史已经证明,把先进典型的经验模式化、绝对化、永恒化的做法是错误的,有害的。
郭凤莲当时思想上有点接受不了,尤其是在参加各级会议的场合,当人们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她的时候,郭凤莲如芒刺在背,着实难受。
1980年9月,郭凤莲收到了一份意外的通知。这份来自昔阳县组织部的通知说:即日起你调离大寨村,工资定为行政24级,工龄从今天算起。郭凤莲默默地离开了为之奋斗了近17年的大寨。
那天,郭凤莲向宋立英告别时,忍不住哭了,哭完后说:“还是走了,服从党的调动。”
同月,在北京,陈永贵向第五届全国人大三次会议提出“辞去国务院副总理职务请求”,得到批准。1983年春,他写报告给中共中央,请求到基层工作,被分配到北京东郊农场当顾问。
小岗村农民1978年冬天的冒险,在一年多后,变成了近1/3中国农民的选择;又过了7个月,这个数字变成了4/5多。1982年的第一天,中共中央发出第一个关于“三农”问题的“一号文件”,明确指出包产到户、包干到户或大包干“都是社会主义生产责任制”。1984年,99%的农民选择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中国的农村焕发出重生般的活力。
大寨的道路成了过去时。
然而,郭凤莲和大寨的转身却显得格外艰难,对于包产到户,大寨人确实在很长时间都想不通,接受不了。宋立英和一些群众说,辛辛苦苦30年,一夜又回到解放前。
郭凤莲被调离后第二年,大寨才开始试行生产责任制,但是由于宋立英等党员群众的反对,1982年又走了回头路。大寨成了“老大难”。
1983年,昔阳县委专门成立了一个土地承包工作组进驻大寨,一待就是整整40天。当时担任党支部书记的贾长锁最后对所有村民说,“别再让领导为难了,土地按好坏搭配,以抓阄的形式下放,男劳力每人5亩,女劳力每人1亩8分,集体的果园、牲畜、水利设施等等改成集体承包”。大寨包产到户,比其他地方整整晚了两年,贾长锁完成了承包的组织工作后就卸任了。
此时,大寨没有了排成长队来参观学习的人群,只有寂寞的风吹过曾经火热的虎头山和梯田。“郭凤莲”这个名字,也从人们的视野中长久地消失了。
剪报是郭凤莲在那段沉寂的岁月里养成的习惯,她将与大寨有关的报道都剪贴了起来,细细地思量着、揣摩着。当时的郭凤莲是痛苦的,又是幸福的。幸福是因为她收获了家庭的温暖,以往聚少离多的丈夫和孩子们给了她最大的精神安慰。
26年后,郭凤莲感慨地说:“在困难之中才显真情,我感到了家里头的温暖,我丈夫和孩子们对我的这种爱护、体谅、理解比在60年代跟70年代还强烈!就是感到很不容易地走过来,现在又在政治上受了这么大的波折,他们非常同情我。我感到我们真正的感情产生在80年代。”
郭凤莲享受着以前没时间享受的天伦之乐,但这并不能抵消她思想上百思不得其解的痛苦,她不明白大寨的问题出在哪里。
那时候,她特别喜欢一本小说——俄罗斯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托尔斯泰用男女主人公在精神上和道德上的沉沦与复活,鞭笞了贵族阶层的传统观点,用农民的眼光重新审视社会现象。伴随着郭凤莲度过了将近两年等待分配的时光,也是两年思考的时光。我们很难猜测这部著作给郭凤莲带来了怎样的影响,也许开始尝试用一种新的目光和逻辑去审视走过的路,这本身就是一种重生。郭凤莲已经意识到:无论是自己,还是大寨,都需要复活,需要重生。
她曾经说:“人生的道路很难,坎坷太多,也知道了怎么坚持,怎么鼓起勇气坚持。正确的东西应该坚持,什么时候也不要把它否定了。”
在那时候,有一个消息曾让她泪流满面。1985年,陈永贵患肺癌住院。半年之后,病情恶化,他立下遗嘱:丧事从简,不开追悼会,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遗体火化,骨灰运回大寨,撒在大寨的土地上。
生病期间,他经常只吃半片药。临终前,嘱咐家人将药片转交国家。3月25日20时35分,陈永贵病逝,其骨灰被运回大寨。1988年,大寨人把他的骨灰葬在虎头山上,立碑纪念。他的石像面带微笑,身前身后是矮松绿柳,在一片柳叶依依之间,似乎在对岁月说,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在10年里,郭凤莲调动了两次工作,先在晋中地区果树研究所担任了4年零11个月的副所长,后又调任昔阳县公路段当了4年零11个月的党支部副书记。但不管到哪里,她都无法排遣心中的沉重和孤独。她的心始终遥望着大寨,因为那里有她的青春和梦想,有她创业时的光荣和离去时的不甘。
与此同时,大寨村换了四任支书。虽然日子要比六七十年代宽裕一些,但不论人们怎样努力,都无法再使自己勇立潮头。大寨人怀念光辉岁月中的郭凤莲,希望她能够重新带领大寨人走出新的精彩。
宋立英曾对上级领导说:“那么一个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大寨,现在你看成了这样了。水泄不通,灰腾腾的也没有人管了。要想让大寨重新振兴起来,你们还是要让郭凤莲回大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