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以后的两天里,我在学校里非常留意地观察,但始终没能发现结城的身影。在第三天的讨论课上,我也没看到他。讨论课结束后,我找出学生名册,然后来到他住的那条街的附近。我用公共电话给他拨了个电话,他在家。
“现在,我在车站前便利店门口的公用电话亭,旁边是邮局,另一边是便当店,你知道吧?”
“啊,对,知道。”
“我现在就去你家,从这儿怎么走?”
“现在就来?”结城有些口吃,“你这么突然……”
他的语气足以令我明白,我的造访会让他感到为难,但我不理会这个。
“蛋糕也好饼干也好都不必准备,如果你家里咖啡正好没了,我买了带来。从这儿应该怎么走?”
“那个,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有话和你说。从这里怎么走?”
我加强语气不容分辩地说道。略过一会儿,我听到电话里传来轻轻的叹息声。
“请你呆在那儿,我这就来。大概十分钟左右就到。”
“我在便利店内等着。”
我在便利店内翻着妇女杂志,结城来了,他那端正的脸上渗出疲惫的神态。
我刚想抬腿走上前去,但马上忍住了,等着结城朝我走近。
“八分四十五秒,”我看了看表,努力用冷淡的口气说道。
“不让女士久等,这是良好的品德。”
结城什么也没回答。我把妇女杂志放回架上。
“你好像还没去看过立川明美吧。虽然她还没有恢复意识,但你作为和她一起上讨论课的同学,就是出于礼节也应该去看望她一下,不是吗?连教授都去了一次。”
结城低着脑袋,还是什么也没回答。便利店的店员走过来,将我胡乱放回架上的妇女杂志整理好。
我说着先走出了便利店,穿过马路,朝对面的一家咖啡店走去。就在跨入店内的当口,我随意朝旁边看了一眼,发现在稍远处自动贩卖机的后面有个人影,就在将和我眼神相交之前,那人背过身去。我想回头去看结城,但我没这么做,而是默默地走进了咖啡店。
店内很安静,放着古典音乐,没有其他客人,那音乐声小到如果不仔细简直听不清旋律的程度。我们在拉着花边窗帘的桌子旁面对面坐下,一个中年妇女从柜台边走过来,问我们要什么。那妇女不像是咖啡店的,倒更像是菜铺的大婶。在我的柠檬茶和结城的冰咖啡被送来之前,我们两人都一言未发;我一直注视着结城,而结城一直耷拉着脑袋。
“怎么了?”我边把杯子里的柠檬打捞出来,边问。“为什么不去探望?”
“我很忙,各种事儿。”
结城低着脑袋说。
“很忙?”我问。
我的声音在店内发出奇妙的回声,我稍稍降低了嗓音。
“从这儿去医院要花多少时间?去一趟,见了面,然后回来,最多,也就一个半小时吧?就这点时间都不能抽出来给立川明美?”
“就这两天我会去的。”
“撒谎。”
“不是撒谎,一定去。”
我还是觉得他在撒谎。但是,我已经指责他在撒谎,这并没有任何意义。我很想索性现在就从这儿把他拖到医院去,但那也不行。我端起杯子,柠檬的清爽香味,还有温暖可口的红茶,让我怒气冲冲的心情略微安稳了一些。
店里的那位大婶,像是客人似地坐在别的客席上边看体育报边喝可乐。我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背景音乐放的好像是拉赫玛尼诺夫的钢琴曲。
“为什么?”结城小声咕哝了一句。
“什么?”我的视线又回到结城身上,问道。
“前辈和立川同学,关系这么好吗?”结城低着头眼珠子朝上看着我。
“不怎么好啊。这以前,直到我们一起去喝酒那天,我连她的名字都没记清楚。”
“那么,为什么,为什么要……”
结城的话里有些责备我的意思。换了别人是怎样我不清楚,但根据我和结城的关系,他不应该这样。结城在责备我,而我也知道他在责备我什么。
“是啊。可真是的。”
我点点头,又拿起了杯子,在把杯子送到嘴边之前,我忍不住先叹了口气。我想放松一下情绪,便仔细地倾听钢琴曲的旋律,但拉赫玛尼诺夫的旋律却让我的心情更加郁闷。
“发型改啦。”
结果我一日没喝,便放下了杯子,说道。
“发型?”结城反问。
“立川明美。服装也改变了,化妆也改变了。这么做,可太没自信了。要我可绝对不会这么做。但她那么做是她觉得那非常重要。”
结城把麦管插到玻璃杯里,搅动着咖啡,杯里的冰块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我觉得这声音非常好听。
“对不起。”结城说。
“干吗向我道歉?”
在我的视线角落好像有个人影在晃动。我透过花边窗帘朝窗外看去,发现那人正准备穿过马路。外面亮而店里暗,所以从外面看店里肯定看不清楚,但从店里朝外看,外面的人的模样一览无余。那人刚才像是在观察店里的动静。
我看看坐在对面的结城,想把那人的事告诉他,但我打消了这个念头。也许在我和结城都不了解的某个事实背后,有什么正在暗中涌动,我的心里一下子冒起了好奇心。
“算了,你走吧。”
“啊?”
“看着你的脸,尽让我觉得心里烦躁,所以,你还是走吧。”
结城有些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从皮包里抽出一张一千日元的票子,放在桌上,然后走出了店门。我把剩下的红茶喝干了,慢慢地从一数到十,然后结了账,也出了店门。我看到结城的背影正在十字路口,准备拐弯。于是我小跑着赶到那个路口,拐了弯,那是一条商店街,最前面是一家扒金宫店。结城以一定的速度在这条带着拱形顶的商店街上走着,低着头像在思考着什么。他一直没有回头,所以既没有发现我,也没有发现走在我前面、紧跟在自己背后的那个人。
我一口气赶了上去,拍了拍那人的背。
他看看我,又看看结城的背影,露出为难的神色,然后他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
“还是被你发现了。”
“你是,吉本先生吧?”我尽量不动声色地说。“我记得你去看望过立川明美,但现在你又来跟踪结城,你到底在干什么?”
“她好点儿了吗?醒过来了吗?”
吉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我。我觉得吉本不像是出于礼节随口问的,好像确实很关心。
“还昏睡着。”我说,“虽然昏睡的时间长了些,但医生说了,不要紧。”
“是吗。”
吉本还是张望着走远了的结城,不久结城的背影从商店街消失了。
“你和结城勉,”结城的背影消失了,他似乎感到很可惜,回过头来说道,“都谈了些什么?”
“随便谈谈。”
“随便谈谈,那到底谈了些什么?”
吉本似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礼貌,这令我很是生气。
“你对人情世故的微妙之处完全就……”我尽量让自己的语调显得生硬。
“人情世故?”吉本歪着脖子问。
“你呢?”
“啊?”
“我是说,你,究竟在干什么?”
一时间吉本的眼神有些犹豫,他盯着自己的脚尖,看上去既像在寻找适当的理由,又像是拒绝回答我的话。在吉本明确表明自己的态度究竟是属于哪一种之前,我先开口道:
“有个形迹可疑的人经常跟踪在你身后,你还是多加小心为好。我是不是应该给结城这样一个忠告?”
吉本俯视着我,像是下了决心似地叹了口气,然后抬起头用下巴点了点走来的那个方向。
“回那儿去吧。”
吉本回到刚才我们来过的那家咖啡店,店里的大婶看我带着不同的男人坐在同样的座位上,脸上露出有些厌恶的神色。我想如果再点和刚才一样的东西,那也太没意思了,于是便要了奶咖。而吉本点了混合咖啡。店里的背景音乐已经变成了勃拉姆斯的曲子。
“想说什么?”
等大婶拿着单子离开之后,我问道。吉本脸色阴郁地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抽出一支,然后像在征得同意似地看着我。
“请吧。我也是抽烟的。”
我说着,从手提包里拿出烟来,点上火。吉本也点燃香烟,他抽的法国烟那浓重的味道,马上朝我这儿飘了过来。在吐出一口烟的同时,吉本说了一个什么词,我没听清,因为带着一个“街”字,我想他说的应该是一个地名吧,但我从没听说过。
“你知道吧?”
“不知道,第一次听说。”
“那是我出生的地方,称它是街,其实是个村子。只有中心地区有一家很老的超市,没有便利店,去最近的麦当劳要坐一个小时的电车。那儿产的地方酒还有些名气,但也算不上闻名全国。没有可观光的地方,没有温泉,位于东北的一个村落而已。我自幼就是在那儿长大的,结城勉也出生在那儿。”
“啊。”我点点头。“你和结城是同乡?”
“我们是童年时的伙伴。和我家隔开三户人家,就是结城的家。”
他和结城的关系清楚了,但他进行跟踪的理由还不清楚,我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结城有一个姐姐,名叫阳子,太阳的阳,阳子小姐。阳子比勉大2岁,比我小4岁,我是家里的独生子,所以那时我和阳子、勉,真的是像亲兄妹那样经常在一起玩耍。”吉本让身体靠在椅背上,架起他的一条长腿,然后微微偏过脸,吐出一口烟,以免把烟喷在我的脸上。吉本保持着这个姿势,眼光停留在一无所有的空间。
“是个很文静的人。”
“啊?”
“阳子小姐。”
“啊。”
“你只要走近她的身边,就像是沉浸到了寂静之中,那和沉重是不一样的。她的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的微笑,朋友也不怎么多,经常独自一人看着远处的什么地方,不,像是眺望着别人都看不见的、属于她一个人的景色。就是这么一个人。”
他要把话题引向何处,我捉摸不透,但我看到他的脸上浮现出类似幸福的表情,于是我笑了。
“你喜欢她吧?”
我说,吉本的眼光从空间转移到我身上,他也笑了笑。
“要说是爱慕,那年龄差得太多,我进高中那会儿,她还是个小学生呢。不过,是啊,也许和那种感觉很相似吧。”
大婶把奶咖和咖啡端来了。吉本往咖啡里加了一块糖,搅动着,但并没有喝,他放下匙子,接着往下说。
“我考上大学便来到了东京,以后只有在放假回去的时候,才能见到他们俩。她在初中快毕业时搬了家,那时她的父母都去世了,坐飞机时遇难的。听说他家的亲戚收养了她和勉,这以后我再也没见到过她。再往后我就在这儿工作了。”
“哦。”
“那是上星期的事。我偶然在路上看到了勉,这才知道他和他姐姐都到了东京。我想这么多年了,这下可以见面了,于是我就去了他们俩的家。就在这附近的住宅区,单幢型的房子。我去的时候两人都不在。第二天我又去了,是勉出来开的门,他说姐姐没在家。第三天我再次上门,还是勉一个人出来的,他说姐姐说了不想见你,希望你别再来了。他就是这么说的。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那是因为她一直讨厌你吧。”
“但是,不可能是这样的。”
吉本有些不高兴地说,我避开他的话:
“是啊,大多数偏执型求爱狂都这么说。”
“我是偏执型求爱狂?”吉本苦笑着说。“但是我怎么也想不出我为什么被讨厌的理由。我考虑了各种各样的原因,比如他们父母去世的时候,我什么忙也没帮上,所以他们记恨我。但那时我只不过是个大学生,根本没能力为他们做什么。要说别的,我还真想不出有什么其他原因。”
“他们只不过是想忘掉过去吧?有些人就是这样的。”
“嗯,也许是这样。但我还是难以理解。特别是勉的态度,也让我觉得可疑,所以我就向他们家附近的人打听了。这一问事情就更奇怪了,住在他们家附近的人,谁都不敢肯定有阳子这个人存在。搬来的时候到各家打招呼的是勉,来送居民通知书回执的是勉,外出倒垃圾的也是勉。几乎所有的人都一直认为那家住的只有勉一个人。也有人说见过阳子,但再进一步询问,不过是在远处看到有个女子在家里,并不能确定那一定是阳子。”
吉本合起手掌擦了擦,接着说。
“所以,我就想,阳子真的住在那座房子里吗,也许那儿根本没有阳子这个人吧,会不会是勉故意装出家里另有一个人的假象?有人从远处看到阳子在家,也许那是勉乔装打扮的吧。”
我只听得目瞪口呆。
“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起结城家,在我们那儿可是数得着的名门世家,他们家有大片的土地和山林,所以当他们父母去世的时候,他们俩就继承了巨大的遗产。而如果阳子死了,那份财产就归勉一个人所有。”
我颇花了一些时间,才理解了吉本的话。
“这就是说,”我在烟灰缸上把烟头灭了,说,“结城勉,杀了他姐姐?”
“嗯。”
吉本点点头。
“啊,不,请你等一下。”
想不到他说的是这么回事,我有些慌乱,说道:
“他们俩家里有很大一笔财产,为了独占这份财产,结城把他姐姐杀了,是这样吧?听起来好像荒诞不经,不过还算是符合逻辑的。但是,为什么?为什么结城要装出他那已经死去的姐姐还活着的样子?”
“关于这一点,我也想到了,所以我去拜访了收养他们俩的那个亲戚。经过调查我知道,收养他俩的是他们的舅舅,当时在大阪经营着一家很小的房地产。那是个本质还算不错的人,他把自己曾经打过两人遗产的主意这件事儿,满不在乎地原原本本告诉了我。”
吉本心情有些烦躁似地看着手上的烟蒂,一边仔仔细细地将它灭了,一边说着。
“噢?”
“父母去世的时候,他们两人都尚未成年。根据民法,未成年者没有自行处理遗产的权利,所以他们的舅舅在收养他们的同时,就成了他们俩的监护人,管理着他们的财产。那时,因为生意上的原因,急需要一笔钱。他舅舅是个大大咧咧的人,眼前正好需要钱用,而手头又有这么一笔可以支配的财产,短时间内借用一下没关系吧,他说当时想的就是这么简单,确实是做了对不起他们俩的事。他说为了这事儿,让两人在那里住不下去了。”
吉本拿起咖啡,喝了第一口,“嗬”地叹了口气。
“那以后不久,两人就来到了东京,也就在这个时候,阳子到了法定成人的年龄。这样,勉的监护人应该也就成阳子了吧?”
“这就是说,如果这时姐姐已经死了的事儿公之于众,尚未成年的自己还得找一个监护人,这点勉可受不了,所以他才在别人面前装出姐姐还活着的样子。是这样吧?”
“对。而再过两个月,勉就到成人年龄了。我把休假都集中在一起,做了这些调查。这以后,我又用休息日和下班后的时间,还有像今天这样,偷偷地用跑外勤的时间,像侦探似地跟踪着勉。但是我什么线索都没发现。我又去过他们家好几次,想见阳子,都被勉赶了出来。而我在勉外出的间隙上门,又总是没人应。怎么想都让人觉得不自然吧?”
“嗯,是有些奇怪。”
“我基本上已经确信,阳子没在那座房子里,她已经被勉杀了。而再过两个月,勉一定会用某种形式,让阳子的死公之于众。”
相当偏执的妄想。如果是心理学家,也许能通过吉本的妄想,分析出他是否患有自卑心理、精神性疾患或者幼年时是否受过心灵上的伤害等等。但我分析不了,我只能洗耳恭听。
“如果是这样,结城为什么就不能再等两个月呢?等自己到了成人年龄再动手,不是就不必再玩这些小花招了吗?”
“这,一定是,对,一定是发生了某种偶然的情况,才让他提前动手杀人的。”
吉本说。他的话听起来有些口齿不清。但我也没兴趣再多问,反正,这不过是一个头脑有些问题的男人的妄想而已。
“那天,下班后我去他家门口察看,正好看到有个女孩从他家里出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进出他的家。那人我没见过,但能肯定她刚才在他家里呆过,所以,她应该知道阳子在不在,不,即使没看到阳子本人,也应该能判断有没有勉以外的人住在家里的迹象。我跟在她的身后,她是谁,她和勉是什么关系,我一直考虑着如何开口问她这些问题。要是我随随便便就和她接触,而她把我的事告诉勉,使勉对我产生警戒,那就不好办了。她径自朝车站方向走去,然后坐上电车,又在某个车站下了车。我想她就住在这儿,现在正准备回家吧,就一直跟在她后面。她在红灯前停了下来,那时我就站在她的身后,当绿灯亮起来,她刚跨出脚步,就遇到了车祸。”
吉本不堪回忆似地摇摇头。
“你并不是偶然在现场,而是一路跟踪到那儿的。”
我说。当妄想只存在于头脑中的时候,不过是妄想而已,但如果让妄想付诸行动,就成了所谓的变态。
“有件事我想拜托你。你可以把我的事告诉勉,但在此之前,想请你确认一下,阳子是不是住在那个家里,或者是不是有住在那里的迹象。你能帮助我吗?”
他的眼神是很认真的。
“我很抱歉。”我也装出认真的样子,回答说,“杀了自己姐姐的凶恶罪犯,我可没有勇气接近。”
吉本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眼睛,笑了。我开了一下玩笑,他还信以为真了。
“你还是不相信我的话啊。”
“难道你还真的想让我相信不成?”
“我说的难道没有道理吗?”
吉本说完,点点头,从钱包里拿出名片,名片反面有两个电话号码。
“家里的电话和手机的号码。至少,等你朋友苏醒过来以后,请你和我联系一下行吗?”
看我接过名片,吉本笑了。
“是我叫的救护车,从某个意义上来说,我是她的救命恩人,所以我想接受一下谢意也不为过吧。”
我无可奈何地接过名片。名片上印着的,是连我都知道的一家著名化学公司的名字。
那再见了。
吉本站起来,走出了咖啡店。看到两个男人都先站起来离我而去,店里的大婶脸上露出很愉快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