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得像个大祭司,在我的记忆中,他就是个大祭司。他的头发被剃光了,居住在随他出现的空气里,似乎每天早上他身体上的罪孽都会被清洗掉。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大祭司,他太脏太老了。他那灰白色亚麻布袍子上沾满了长年累月的灰尘,他的皮肤也是灰白色的,甚至比他的长袍还要惨白,也沾满了灰尘,他的双脚赤裸着,脚趾头看起来像钙化的石头。他的手镯长满了绿锈,踝环被空气腐蚀成黑色。只有他的眼睛是亮的,但是瞳孔呆滞无神,就像画上的鱼和蛇一样没有表情,却白得像月光照耀下的大理石。透过火把散射出来的光,我看到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棺材旁边的椅子上,他眼睛上的白色告诉我他不是一尊雕塑,如果不是那犀利的目光,我可能会以为时间已经过了百年甚至千年。
看着他的棺材,我再次感觉到了一种压抑感。他是如此苍老,别人无法描述他的面容,因为人们不清楚他的鼻子是和脸上的哪块肉连着,他脸上的皱纹就像台阶一样,整具尸体似乎都不存在。但是他的出现却让我很不安,他就像某种有毒的害虫,我想赶紧摆脱他。我朝着他棺材旁边的卡诺匹斯罐子走去,我打开多姆泰夫罐子的盖子,过程很容易。罐子是空的,没有裹好的心脏和肺。我打开艾姆谢特罐子,也是空的。
“我把它们都吃了。”迈内黑特一世说道。
自从他死去的那一天起,他喉咙里的空气就没有被太阳温暖过吗?墓穴内都是他冰冷的回声。
“为什么,”我想要问他,“曾祖父,你为什么要吃掉自己的内脏呢?”可我欲言又止,我从来没有过类似的经历,仿佛一只粗糙的手伸进了我的喉咙里,控制住我,不让我说话,它抓住了我的舌头,将它连根拔起。
那一刻,我感觉到了剧烈的疼痛,就像记忆中最美好的经历一样刻骨铭心。因为我死了,所以我又一次懂得(这是第一次感觉到的):人死后,可能会经历活着时不曾经历的恐惧。在这些恐惧里,我可以说我的祖先迈内黑特是第一个给我带来恐惧的人吗?因为我清楚地记得家人何时谈论到他,而且他好像是有着神秘力量和邪恶习惯的人。
现在,我盯着他看,他开始说话了。“你对我有什么样的感情?”他问道。
“我对你的感情?”
“因为我们现在在一起了。”
“我希望,”我说,“我们可以先相互了解一下。”
“你终于说出这句话了。”
我肺里的空气变得紧张,就像当时在胡夫的墓里一样。我最好的一面回归了,即便我确信自己遇到了敌人,但还是感觉莫名的欣喜。我已经死了,遇到的还是我生命中的敌人吗?但是若不提及死亡的话,这对我没任何意义。我从未感觉到这是如此重要,仿佛我在某个糟糕的日子里决定了结自己,走到悬崖边上,看见下面的峡谷,知道自己在摔死之前肯定会先进入这个空间。此刻,我的每一滴血都感到害怕,但未来却犹如闪电一样光明。我现在就有那样的感觉,这是与恐惧相近却又要与它相离的幸福感。现在我很轻松,因为我知道了死亡的所有方法、我所忍受的无聊以及肉身的所有邪恶情感。好像我过去是生活在诅咒里一样,其表现就是我内心里不可变的单调状态,忽略了我曾经去赌博和卖淫场所的情况。这种既死又生的感觉是从何处来的?是一个诅咒吗?我基本上理解了对死亡向往的力量,这是邂逅自己阴暗面的唯一方法。难怪我站在他面前时感觉自己像井里最冰的水一样神清气爽。在多少个美好的夜晚,在多少个美丽的花园里,我开着给予我姓氏的第一代祖先的玩笑,这是多么不道德的习惯啊。我们又哭又笑地讲着他的故事——他如何精于算计、如何狡猾以及他那亵渎神明的蝙蝠屎宴会。
但是现在,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他第一次站了起来。他个子不高,但也不像第一次出现时那么矮,他的浑身铺满了灰尘,就像沙漠中的道路一样。
“这些故事,”他低声说道,“让我声名狼藉。”他说话的时候泰然自若,我开始怀疑自己在道德上是不是比他更胜一筹。我坚信他是我走向自我毁灭的向导,但是现在我意识到他可能也带着很强的目的。在这种奇怪的陶醉中——我已经死了,却感觉自己像个伟大的英雄,但却不记得自己的英勇行为。我并不质疑自己的意图(如果我可以找到它们的话)很高尚,只是现在我不够自信。
“你认为,”他问,“我是英俊还是丑陋?”
“你可能太老了,两者都不是吧。”
“这是唯一的答案。”他笑道。在嘲弄我的时候,他的手指从一边转向另一边。“好吧,你已经死了,”他说,“而且肯定会死第二次的。死了第二次,你就会彻底消失了。再见,小伙子,你的脸比你的心要漂亮得多。”突然,他发出老人固有的窃笑声,表情无比猥琐。“你愿意让我做你在卡特-纳塔的向导吗?”他问。
“我有其他选择吗?”
“脐带已经准备好了,我已经委托一位画家去画迈内站在水边的画像了,他在我的朋友中很受尊敬,他也会画一幅帆的画像,让我儿子脆弱的肺可以呼吸。”他的声音和海斯弗蒂蒂那放荡的声音一样(海斯弗蒂蒂主要的快乐就是听自己饱满的声音),“当然,我有很多事情要忙,这些工作还没开展。我听说墓穴一团糟,好多地方都遭到了破坏,屎尿遍地,可怜的迈内啊!我很好奇他是如何与这些粪便共处一室的。”
我笑了,听到这样的模仿声真是难得啊。曾经我也嘲笑过上帝,亵渎过诸神,但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这朵奇葩。我开始看到我处境的刺激:死了,却比之前更有生气,这就好比你已经准备好一切事情的晚上一样令人陶醉。
“跟我说说卡特-纳塔吧。”我的语气很友善,好像敬客人再喝一杯似的。
他苍老且饱受摧残的脸,就像从火里爬出来的乌龟壳一样皱,现在展现出的是大祭司对仪式的热爱。“我要加强我的呼吸。”他用空洞的声音说道。
他说话的时候整个人都发生变化,身上的灰尘看上去变得像银粉一般,右胳膊抬起直指天空,双目的眼神严肃,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大地。接下来,他对我眨着眼睛,我为之一震,他似乎很乐意用各种方法嘲笑我的想法。“我们需要,”他说,“让你做好准备,毕竟你已经忘了自己是谁。对于卡来说,这很正常,它总是记不得我们最神圣的仪式。”
他语气的转变让我措手不及。现在他再次用正式的语调说道:“啊,欧西里斯神啊,”他食指与拇指捏在一起,两手呈两只眼睛的形状:“我走过火海,游过沸泉,我进入到死亡之地的黑夜,经历过卡特-纳塔的七道大门,知道了每道门守护神的名字,听到了这位漂亮的年轻人的困难,他的卡陪伴着我。他的记忆很模糊,怎么还会有耐心学习每道门的三位守护神的名字呢?这是很危险的。第四道门的守护神叫Kkeqau的问题,而这两个名字只不过是这个男孩通过卡特-纳塔大门时,要记住的守护神的名字中的其中两个而已。”我的曾祖父停顿了一下,似乎是要想想这些名字。“是的,”他说道,“欧西里斯神啊,我,欧西里斯·迈内黑特一世,通过了您的审判,所以请您听听我的祷告,让这位年轻人的卡免受火海的煎熬吧,他不是别人,他正是伟大的欧西里斯·迈内黑特二世啊!他是我的曾孙,而海斯弗蒂蒂夫人,曾是我生前的情妇,我死后多年,她仍记得我给她带来的肉体上的快感,希望这个蛇蝎妇人以后继续服侍我。”
我很困惑,他的祷告非常虔诚,和我之前听过的不一样,而且他对我母亲的评价让我非常迷惑。
“我可以告诉你更多的事,”他说,“我可以祷告:驱逐蛇,刺鳄鱼。我可以给你鹰的翅膀,使你能够在敌人上空飞翔,或者教你如何喝卜塔神体内的麦芽酒。我可以打开卡特-纳塔的大门,教你如何从渔网中前进。是的,如果我做你的向导,这些我全都可以教你。”
我并不想睡觉,但却昏昏欲睡。这地下古老的声音提及了太多的名字,我可能会嘲笑这些名字,但是一次祷告这么多内容,让我感觉很虚弱。现在我意识到自己的卡的自信心就像小孩蹒跚学步时一样不足。我想匍匐在他面前。
他不再那么让人讨厌了。如果能活过这个夜晚,我会在每个尼罗河的皇家花园里大摆筵席,讲述他的故事。他滑稽到了极点,这位满身灰尘的老人,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冷冰冰的,寂寞得像只潜鸟,却非常自信——当他提到每位神的名字时都会放个屁,多么荒谬啊!拍手声、鸟叫声、爆裂声、排便声和吼叫以及放屁声掺杂在一起,这是多么不和谐啊!他的表情非常猥琐。他用手腕向每位他提及的魔鬼、神灵和怪物行了贵族礼,就好像他还保持着对它们的肉体记忆,所以可以通过运河的堡垒向它们行礼。墓穴里恶臭冲天,之前是从腐烂的裹尸布里散发出来的,现在却是他说话时呼出来的硫磺味和他放屁时的臭味。
“你知道任何与我有关的真实故事吗?”他问道。
我回答:“你折磨犯人,向邪恶的神灵祷告,吃无人能忍受的东西。”
“我向力量强大的神灵祷告,其他人才会停止不该做的事。我吃禁果,是因为里面有宇宙的精华,你认为我是太胆小才当上欧西里斯神的使者吗?”
“我不相信,”我说,“你是欧西里斯的使者,但我看你并没有太多的特权。”我这评价太大胆了,说的时候我都颤抖了一下。
他笑了,好像我们的谈话全都进入了他的领地一样。“你看到什么了?”他评价道,“你不知道欧西里斯的故事,你甚至连祭司曾经教过你些什么都忘了。”
我不高兴地点点头,确实是不记得了。我可以想起这些我们小时候所熟知的故事:关于伊希斯、欧西里斯以及其他造就我们的神的故事。但是现在,我不记得这些故事的深层意义,他们对于我就像我那放在卡诺匹斯罐里的内脏一样遥远。我叹了声气,感觉自己身体里面像山洞一样空虚。我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好像没有什么能比了解这些神更重要的了,好像确实是这样,他们可以填补我骨髓中的空白,成为我真正的向导,现在我必须要面对死亡之地,我背叛了他们。有一句古老的谚语是这样说的:“死比生更具有背叛性。”
当迈内黑特一边嘲笑我的需要一边点头时,我感觉到一种责任,我的自尊心最后一次聚集起来,我坚定地批评他:“我不相信你是欧西里斯的使者,”我告诉他,“你身上的恶臭会让诸神不愉悦的。”
迈内黑特一世露出不高兴的笑容:“我有能力发出你想闻的任何气味。”在接下来的沉寂里,他变得如香水一样清香,像青草一样甜美。我低头鞠躬,欧西里斯是最漂亮的神,如果他的使者是迈内黑特一世,那他肯定会特别关照我的,这样虚荣的想法多么吸引人啊。
因此,我问我的曾祖父能否给我讲讲欧西里斯以及其他神祇的故事,以此来证明我的虔诚,我走过去坐在他身旁。他笑了,但并没有以任何方式欢迎我,相反,他将手伸进袍子的一个褶皱里抖出来许多蝎子,然后用熟练和柔软的手轮流把玩着,在两个眼睑上各放一只,在两个鼻孔中各塞一只,在两只耳朵里各放一只,最后一只放在他的下嘴唇处,他在头上的七个孔放了七只蝎子,还有一只他拿在手里不停地摆弄着,就像雕刻石头似的。
“很久以前,”他说,“在地球还未形成和我们的神还没出生之前,在死亡之地有土地和河流之前,你看不见天空,‘隐匿者’阿蒙是栖息在他无形的光芒里的。”在这里,迈内黑特一世举起了一只手,好像是在提醒我,他的手势就像我小时候看到的大祭司在祭坛里用的优雅手势。
“是的,我们的起源来自于阿蒙。他从隐匿的地方出来,以创世神阿图姆的形象来到世间,是阿图姆发出了世间的第一声,那是对光的呼喊。”我感受到了小时候祭司教导我的那种庄严,四肢无力。“阿图姆的呼喊,”迈内黑特说道,“震动了他的妻子——努的身体,然后她变成了我们的圣水。阿图姆的声音如此之大,在努的体内激起了第一波震动,这些圣水就伴随着光产生了。太阳神拉也随着圣水的第一波出世了。圣水产下拉之后变得波澜壮阔,拉升天变成了太阳,阿图姆消失了,再次回归到他妻子的体内,然后阿蒙就出世了。”迈内黑特边呼气边说,“这就是我们的起源。”
我肃然起敬,和祭司曾经第一次跟我讲第一道声音和光的起源时一样。“我会相信你的。”我告诉他。
我一说完这些话,他就将这些蝎子收了起来,重新把它们放到袍子的褶皱里。他开始用另一种语调跟我说话,好像在死亡之地说话的那种庄严已经撑不下去了,那可是生命中最神圣的七个庄严时刻之一啊。现在,他对诸神极不尊敬,对于必须要说的起源故事,他感到很可耻,就像这些神都是他的兄弟,似乎他们都来自于同一个声名狼藉的家庭。我听过他亵渎神灵的本事,但我还是不相信接下来要听到的关于欧西里斯的故事会有多淫秽。
我也不知道听完他讲的故事会花多长时间,但在听完之前,我有义务去了解众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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