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我在楼顶上,我也可以听见从麦克劳德的房间里传出来的尖叫声。我推开他的门然后朝里面看去,很长时间他和莫妮娜都没有发现我。这个孩子在空中欢腾着,她很少这样高兴地傻笑,她蹦跳着,手臂不停地上下挥舞,她蹦起时离地面有六英尺(1英尺=0.3048米),只差一手臂的距离就能摸到天花板。他们两人都在笑,当他把她跨坐在自己肩膀上时,她抓住他顺直的黑发,并上下摇着,“马,马,摇马。”她喊着,麦克劳德装作飞奔的样子,脚底重重地敲打着地板,而她在他的肩头无比高兴。
后来麦克劳德看到了我,他不再像刚才那么高兴了。他把孩子从肩膀上放下来,让她自己站在地上,然后朝我冷冷地打了声招呼,“你去哪儿了?”他问。
“我刚刚看到你妻子了。”
“嗯。”他点点头,“她有没有告诉你我已经变成一个全新的自己了?”
“某种意义上吧。”
莫妮娜提着她的裤子,麦克劳德无意识地把她的头发弄得一团乱。“是的,我一直在尝试着对我的生活进行一次全新的改造,这最多是一个敏感的问题。”我感觉到他有点儿喝醉了。他呼出来的气里有酒精的味道,他说的话含糊不清只能勉强听清楚。莫妮娜不知疲倦地在房间里跳来跳去。她无聊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开始用手戳着床垫。“呸,呸,嗒嗒,嗒嗒。”她嘟囔着。
“怎么了,莫妮娜?”他问。
她转过头,没有看他。
“我在这个房间里住了两年了。”麦克劳德对我说。
“那算很长的时间了。”
“当一个孩子在成长时,这是非常长的一段时间。如果说一个人想找罪受,那么这就是一种罪。你知不知道,还有一个月,我就很难见她一面了,我们现在彼此是陌生人。”他抓住莫妮娜的手,“你爱你的爸爸吗?”他问。
她不舒服地扭动着,像一只想要寻找自由的笼中鸟儿。“不。”当她一旦从他手中挣脱,她就咯咯地笑。
“如果她会说更多的话,她会补充说她谁都不爱,谁都不相信,因为这是她的特征。是的,她确实是我的女儿。”他愤怒地说着,嘴上露出轻蔑的表情,然后走上前用一只脚的脚尖碰了一下我。“你觉得我是一个感伤的家长,但是没有时间了。你能够理解一个男人在和他的配偶坐在卧室时的那种令人绝望的愤怒吗?婚姻已经把他们以及所有的激情、所有的友谊隔离开了,以至于他们怀着愧疚和憎恨而活着,偶尔才能体会到爱。而在他们面前站着的是他们的灾难带来的甜蜜果实,一个嘴角流着口水、大小便还不能自理的新生儿。所以一个像我这样的男人坐在这里,思考着剩下的好日子不多时,他不仅被束缚在一个女人身上,还要被一个孩子限制,到他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他会亲手毁掉这个孩子的。”他的膝盖又碰了我一下。“你退却了,不是吗?恐惧。我坐在那里,即使今天有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我都不想反驳,我可以得出谋杀自己的孩子是最不该受到责罚的谋杀的结论。因为作为一个局外人,你不知道你在咒骂着什么样的生活,你在散播着什么样的不幸。但一旦将斧头对着你自己的孩子,付出的情感代价就是,你自己的情感备受毁灭。谋杀什么都不是,结果才是全部。”他吸了一口气,“我会无私地让这个孩子爱我,”他突然说道,“这是我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断增长的脆弱的晴雨表。”
“她应该会的。”我安慰道。
他点点头,也许他抓住了一只让他摇摆不定的怪兽,因为他把刚刚说过的话全都倒了过来。“还有希望,米奇,只是因为饥渴了太久,我已经对食物产生了质疑。”在他冷漠的眼睛里有一丝情感在波动。“她……是我的妻子……我知道我们之间还能产生感觉。我曾感觉到我在那里能够感动她。她做一些古怪的事,你知道的。曾经她来找我,很温柔地,但是她很谨慎。我不能说我可以责怪她,事实是我必须不停地和自己做斗争以避免自己去找寻那辆能带我离去的头班列车,但我依然坚信我们之间还有可能。”
我和吉娜微最后的对话十分生动,“你是一个情感脆弱的傻瓜。”我对他说。
麦克劳德点燃一支烟,“然而你被表象欺骗了,难怪她用一些词来形容我。”
“不止一些。”
他耸耸肩跳过这个话题,“罗维特,你缺乏想象力。你想象不出来我和她如何能一起构建一些东西,这是因为你认为爱是发自内心的。”
“这是一个不错的解释。”
他嘲笑我,“如果你没遇到一个内心柔软满是伤痕的人,爱是多么简单。爱就是一根拐杖,我们没有人不需要拐杖。但你却把性欲、怜悯、爱慕和自我搞混淆了,你把它们弄在一起了,然后按照你自己的需求倒进模子里,之后你得到了一根拐杖,使得它更容易翘首纵览宇宙。”
“打住,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我抗议道。
“不是在今天,不,生存太复杂了,它摆布着我们,所以我们只能了解一部分对立的例子。但是从理论和本质上来说,任何两个人都可以从对方的身上找到温暖。这是古老的自然律,但直到社会主义建立后历史才认可它。这就是人类对于社会主义的设想,和任何人建立联系,没有一个傻瓜会厌恶婚姻、家庭以及发自内心的爱和上帝。”这话像是出自一个抿着醋的男人之口,然后他补充道,“在苏联你将会找到自由。”
说着,他看了看手表,然后对我说:“现在,我希望你能原谅我,但是我必须要求你离开,亲爱的。如果你能把莫妮娜带到楼下她妈妈那儿,我会很感激你的。”
“我打算待在这里。”我宣布道。
他看着我,丝毫没有幽默或其他表情,然后对我说:“你是认真的吗?”
我点点头。
麦克劳德转向莫妮娜并用很小的声音说:“现在下楼去吧,宝贝。”
她摇了摇头。“莫妮娜,给我下楼去!”他严肃地重复了刚才的话。她只是做了一个反抗的姿势,然后就接受了他的决定。“爸爸等会儿要和我玩。”她要求道。
“不准提条件,”他告诉她,“下次我们都想玩时再一起玩。”
出乎我意料的是,莫妮娜服从了他。莫妮娜走后他把门锁上,然后让我坐在椅子上,他则以一种俯视我的姿态坐在桌子上。“你为什么想待在这儿?”他问道。
“也许我很好奇。”
“我从不因为好奇而付出一点代价。”
“也有其他的原因。”
“你认为你可以帮我?”他大笑起来,“霍林斯沃斯想要继续他的政治教育,从我们在桥上的讨论那时起……好吧,你并不赞同。”
“我几乎不知道原因,”我说,“但是我觉得那天晚上你曲解了自己。”
他的手指在桌上敲打着,然后讨论着我刚刚所说的话。“也许,也许。”他在一旁咕哝着,“因为我喝多了酒的缘故。”当他抬起头的时候,他的嘴巴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所以你是因为我的政治立场留下来的?”
“我有自己的决定。”
他抿着嘴,“我对你了解得很少,”他的手指沿着桌面摸着,然后举起手看看手指上沾染了多少灰尘,“罗维特,我认为你不了解现状。”
“我从不假装了解。”我告诉他。
“如果你留在这里,你就该去了解。”
“我意识到了。”
“对你而言也许有几种结果。”他的声音变得太轻柔以至于我只得努力去听,我能听出他说话时没有丝毫威胁的意思,他已经成功地吓到我了。
“也许我想要结果。”我咕哝着说。
“你?”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告诉他,“或许我是,但情况就摆在这,无论如何我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我突然说。
麦克劳德耸耸肩,“我不知道能说些什么,然而……”他自言自语地说,“一个人能够做到的是有限的。”
有人轻声地敲着门。
“好吧,他来了,”麦克劳德说,他脸色苍白,“待着那里别动,罗维特。”
拧动钥匙后,他转身回到房子里。霍林斯沃斯打开门,然后把跟在他身后的蓝妮撇在一边。他穿着整洁,华达呢的套装配上一条编织领带和一双黄白相间的运动鞋。他涂了橄榄油的头发变得十分柔顺,看起来就像刚刚洗过澡一样。“啊,今天真是热闹。”他高兴地说着。他看了看房间,审视了一下我,然后继续做着相同的动作,可能是为了掩饰他的惊讶,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皮文件夹把它放在桌上。接着到墙边拿来一张椅子放在桌子对面,然后让蓝妮坐在上面。蓝妮没有看我和麦克劳德,她爬上椅子,双手搭在桌子上,像是在盯着手看,并且漫不经心地检查着她身上那件磨平了袖口的紫色外套。
霍林斯沃斯坐了下来,对着他打开那个文件夹,这样他就可以把手放在文件夹上面点着一支烟。麦克劳德依旧没有坐在剩下的椅子上,而我则站在他身后靠近床的地方,等待着他分配给我一个位置。
霍林斯沃斯清了清嗓子。“在我们开始之前,”他说,“我觉得罗维特先生应该离开这个房间。”
麦克劳德的声音出奇地沙哑,“他想留在这里。”
“很好,但我觉得他该出去。”霍林斯沃斯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
“我还没决定,”麦克劳德慢吞吞地说,“但是我有一半的意愿想要他留在这里。”
“我必须得说你不能……”
麦克劳德打断他的话,“我已经同意了这个步骤,你有义务遵守。你有一个选择,在你使用它之前,我会坚持我的特权。”
霍林斯沃斯把他的烟摁灭了,“这是毫无远见的行为。”
麦克劳德马上驳回道:“这儿有一桩意料之外的交易。”
“我要他出去。”霍林斯沃斯说。
“那么他就不得不带走你的合作人。”
一阵微风弄乱了蓝妮的头发,她抬头看了我们一会儿,然后又埋头弄自己的东西。她无意识地专注于拨弄着她坏掉的手指甲。
霍林斯沃斯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我认为这个朋友应该坐下来,”他对麦克劳德说,“如果罗维特先生不介意坐在床上的话,因为这些文件……”他理了理他的领带,“我想我们可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