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 尔虞我诈商欠频发 严惩行商钦点总商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祝春亭辛磊 本章:第六十三回 尔虞我诈商欠频发 严惩行商钦点总商

    严知寅、章添裘、黎南生都欠外商的银两,还不起就躲,躲不了就撒赖;外商也不是吃素的,皮尔父子存心让黎南生欠下滚刀子高利贷;李湖知道商欠后,勃然大怒,打板子,抄家入官,以偿银债;有意诈骗的小皮尔也没好果子吃,但是,受损最大的是潘振承等商盈户;李湖要十三行担下严知寅等人的债务;潘振承叫苦连天,对株连性质的联保制深恶痛绝……

    商欠恩怨

    商欠由来已久。在倪宏文商欠案未发生前,商欠均由债权债务双方协商解决。解决不了,通常只有破产这条路。每隔数年都会有行商或外商破产,相比之下,行商破产多过外商破产。破产行商不再从事洋行生意,但商号往往还存在,行帖难办,行帖的价值往往高于夷馆房产的价值。商号仍是那个商号,行馆仍是那座行馆,主人却不是原先的主人。

    丰进行东主倪宏文是蔡逢源的小舅子,蔡世文的舅舅。倪宏文办行帖,蔡逢源与潘振承起了关键性的作用。倪宏文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又逞能好强,不听姐夫蔡逢源调教,欠东印度公司三万九千两货款无法偿还。倪宏文向他做茶商的哥哥倪宏业、姐夫蔡逢源求救,借银子渡过难关。

    蔡逢源找倪宏业商量,倪宏业的回答很干脆:“不借。”倪宏业曾经求过姐夫蔡逢源给他办行帖,蔡逢源考虑到宏业已有一家收入颇丰的茶行,而宏文连考了九年举人名落孙山,呆在家里无所事事,结果只给宏文办了行帖。宏业不救弟弟的目的是想让弟弟自行破产,由他来接手丰进行。

    事情的结果出人意料。麦克绕过十三行,把讨债的禀帖直接交给来十三行视察的海关监督德魁。德魁当时给内务府逼得喘不过气,内务府总管不是嫌海关承办的洋贡不够丰厚,就是指责孝敬的内帑太少。德魁在奏折中向皇上诉苦,说行商富可敌国实乃夸大之词,像丰进行东家倪宏文不仅身无分文,还倒欠英吉利公班衙三万九千两银债。乾隆收到奏折雷霆大怒,这还得了!堂堂天朝官商欠西洋小夷的银子,天朝的脸面往哪放?乾隆严饬德魁催促倪宏文还债,还不清就拍卖他的财产。

    德魁奉旨催促倪宏文还债。倪宏文见兄长和姐夫见死不救,索性破罐子破摔,一句话把德关宪顶靠南墙:“我欠的是夷商的债,关你屁事?”关宪是行商的爷爷,爷爷岂能容忍孙子用这种口气顶撞?德魁大怒,没打倪宏文的板子,而是直接带人上丰进行清盘,拍卖房产和存货后,倪宏文仍欠东印度公司一万一千二百两银子。皇上有旨:“不可欠夷商一两银。”德魁召集倪宏文的亲戚,逼他们替倪宏文还债。倪宏文哥哥倪宏业答应还五千两,倪宏文的外甥蔡世文答应还一千两。剩下的五千二百两没着落,德魁奏请皇上圣裁。

    德魁草率处置倪宏文,惹恼了总督李侍尧。李侍尧当然不是护着印象不佳的倪宏文,而是认为海关管得太宽。十三行隶属布政司,德魁怎能招呼都不打,就逼迫一个行商破产?李侍尧给乾隆帝上奏折,指责德魁“偏袒外夷,摧残行商,地方官莫不怨声载道”。

    李侍尧这次逆龙鳞,指责德魁,就是指责圣上,维护天朝的体面是圣意。没有着落的五千二百两银债,皇上谕令总督李侍尧、巡抚李质颖、藩司姚成烈、臬司陈用敷、粮驿道吴九龄、广州府知府李天培、南海县知县常德、署南海县知县赵康摊赔。责成李侍尧拿出处罚损害天朝尊荣的奸商倪宏文的意见。李侍尧一肚子的怨气无处发泄,责令臬司陈用敷判倪宏文流放伊犁,永世不得回中原。皇上准奏,倪宏文成为第一个因商欠而受到严厉处罚的行商。李侍尧把潘振承叫来,说地方官是为你们破财,以后再发生商欠破产案,破产的行商还不起钱,就得由十三行共同负担债务。李侍尧要潘振承专门设立一项行用,用于商欠的最后赔偿。

    乾隆四十一年的商欠案,向外商释放了一个信号,他们可以放心赊货或借钱给行商,反正行商还不起,官府或十三行会替欠债的行商还钱。更有居心叵测的外商,诱惑行商借他们的高利贷。

    海龟号船长哈罗德·皮尔经过近三十年经营,成为新海龟号首席船东。皮尔同东印度公司签有长期租赁合约,还享有公司特许的两格舱位的支配权,承运自己的货物。

    皮尔运来一批生铜,成为众行商争购的对象。铜是中国铸造钱币的主要材料,只要价格合适,不愁没销路。黎南生设了一个圈套让皮尔钻,他买通一个妓女阿香去引诱皮尔。皮尔果然上了套,进了黎南生为他和阿香开的房,就在裕民行的夷馆。

    完事后,黎南生把享尽温柔的皮尔请到他的办房,皮尔不好意思道:“好吧,用你们中国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软,千怪万怪,怪阿香太漂亮。喂喂,这批生铜,你可得付现银喔。”

    “能不能宽限一年,我销完货,全部付清货款。”生铜本可转手脱销,黎南生想稍作囤积,卖出更理想的价钱。

    皮尔道:“这样吧,明年我来时付清货款,不必付利息,如果明年我离港前还没还清,按百分之五十的年息复加计算。”

    黎南生兴奋道:“成,我保证如期付清货款,倘若逾期未还,任你如何处罚。”

    黎南生算计皮尔的生铜,殊不知皮尔在算计黎南生的银子。他的目的就是要让黎南生欠他的高利贷,以后让黎南生加倍偿还。不过人算不如天算,皮尔回到加尔各答染上怪疾,没撑过第二年春天便死去,算计黎南生的阴谋由他的儿子来完成。

    普禄顿·皮尔也长有满脸的狮面胡须,好色好酒不亚于老皮尔。他没有行武的经历,不像父亲那么蛮横暴躁。在十三行的日子里,人们经常看到老皮尔教训儿子,有一回父子俩由吵嘴演变成动拳脚,小皮尔打不过老皮尔,被老皮尔揍得满脸开花。小皮尔无法忍受暴君似的父亲,跟一个印度籍的港脚商人合伙做生意。

    黎南生见到小皮尔是一个阳光刺眼的初夏日。黎南生和严知寅、章添裘在夷馆区的露天茶座喝法兰西红酒。看到小皮尔匆匆走露天茶座经过,黎南生叫住小皮尔,叫侍应生给皮大班上一杯红酒,装出哀伤的神态对老皮尔的不幸去世表示哀悼。黎南生的哀悼并没有勾起小皮尔的悲痛,他居然幸灾乐祸道:“他去见上帝,不是什么坏事。现在我是海龟号大船东兼船长,我还是印英政府特许的港脚商人。”

    黎南生提起去年他和老皮尔的生铜贸易,“皮大班,待会上我的洋行,我把欠令尊的货款还你。当然,这只是过一道手续,我拿一批春茶折算这笔货款。”小皮尔狐疑道:“父亲临终前,没说有哪个天朝商人欠他的货款啊?对不起,我得去拜见麦克主席。”黎南生愣愣地看着小皮尔匆匆离去,皮尔父子一向不和,没准老皮尔真的没交代那笔货款?

    章添裘道:“皇上不急太监急,他不催货款,你提它干什么?”

    严知寅道:“老黎你脑子进了水呀?老皮尔死了你不是不知道?”

    两年过去了,黎南生忐忑不安的心渐渐平静,十六万银元的货款也许真如严章二人预料的那样,随着老皮尔的死而一笔勾销。

    黎南生万万没有料到,第三年,小皮尔带上购销契约上黎南生的办房催讨货款。

    黎南生瞠目结舌,满头冒汗,嘴巴嚅动着口齿不清:“这……这……”小皮尔奸诈地笑道:“南官,不会认不出谁写的字吧?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白纸黑字,想赖都赖不掉。”黎南生抹了抹额头的汗水:“头一年你来广州,我就说要还那笔货款。在你离开广州前,我再一次提醒你。”黎南生愤怒地敲着桌子:“你是个无赖!故意延期让我上你们的套!”

    小皮尔笑道:“黎南官,别激动,我是说过不知道欠款的话。可是我回加尔各答清点遗物时,意外地发现了这张欠款单,上面有你的亲笔签名和手印。”

    黎南生颤抖着道:“你想要我还多少?”

    “上面写得清清楚楚,第二年如期付清十六万货款,不算利息;逾期不还,年息按五成滚动。”

    黎南生扳着指头算,打了个寒战,惶恐万分。

    “怎么,不会算?逾期两年,利上滚利,三十六万老鹰大洋。”

    黎南生气得颤抖:“你……你你……”黎南生懊悔不迭打自己的头。

    无独有偶,严知寅也遇到了奸夷。

    张伯伦是专门从事棉花贸易的港脚商人,严济舟多年的生意朋友。自从严济舟死后,张伯伦再也没有来过广州,落下八万鹰元的茶叶欠债。听其他港脚商人说,张伯伦娶了一个新英格兰女人做老婆,定居波士顿,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来广州。严知寅听到这个消息气愤难忍,然而他很快释怀,“你做流氓,我就做无赖!”严知寅背着百万元的银债,正为还不起这笔沉重的债务而发愁。

    询商会是专为中外商人沟通的特别会议,由于中外商人地位不平等,询商会往往成为训商会——由行商向外商宣讲天朝法度和礼仪,规劝外商躬受驯化,争当良夷。

    严知寅借询商会向英商发难,他走到大班麦克面前:“麦克,你们都知道张伯伦逃到新英格兰去了,却事事包庇他,怂恿他,既不将他缉拿归案,也不逼他偿还欠泰禾行的八万元货款。”麦克惊愕道:“严济官,张伯伦没有触犯刑法,怎么能抓他?他欠泰禾行的货款,那是民事纠纷,该由你与张伯伦协商解决。”

    “我去不了北美,而你们可以去,你们英商必须为泰禾行要回这笔债,否则,就该由东印度公司偿还。”

    “严济官,你讲不讲道理?张伯伦欠老济官的债,怎么该由东印度公司偿还?”

    严知寅理直气壮道:“他是英国人!”

    “张伯伦是英印散商,跟东印度公司是两回事。”麦克不想跟严知寅在张伯伦的债务纠纷上兜圈子,质问道,“严知寅,你别忘了你还欠东印度公司的七十万元货款。”

    “我人还在十三行,不像张伯伦,故意诈骗货款,逃到北美躲债!”严知寅气咻咻叫道,“英夷简直就是骗子,骗我的货款,骗我买下销不去的洋货!”

    麦克道:“张伯伦的行为,我们也非常憎恨,东印度公司还发表过声明谴责他。但你不能朝所有英商身上泼脏水,至于泰禾行接下那批洋货,那只能怪老济官和你缺乏商业眼光。”麦克说得严知寅脸红一阵白一阵,严知寅恼羞成怒叫道:“我郑重宣布,在张伯伦未偿还债务前,泰禾行欠英商的货款一个子儿都不会出!”

    潘振承生气道:“严济官,你不要意气用事。”

    严知寅瞪着斗鸡眼道:“行首大人,你说我该怎么办?”

    潘振承道:“有关债务之事,一码归一码,张伯伦必须偿还欠泰禾行的货款;而泰禾行欠其他夷商的货款也应该还。”

    “可我去不了北美,这等于我一辈子要不回这笔银债。”

    潘振承道:“严济官的处境,本商十分同情。这样吧,我们面禀巡抚李大人,看他怎么裁定。”

    泰禾行欠下东印度公司巨额货款,潘振承深感内疚。他当然知道严知寅在耍无赖,仍决定帮助严知寅要回张伯伦欠下的银债。潘振承决定在李抚台面前不提泰禾行还欠东印度公司货款,否则严知寅很可能成为第二个倪宏文。

    在抚署西花厅,潘振承先让严知寅叙述张伯伦欠债的始末,严知寅情绪激昂,痛斥张伯伦是个奸夷。

    李湖没有吱声,眼睛看着墙上的一幅山水画,一个气宇轩昂的儒生站太华寺前远眺烟波浩渺的滇池。画风狂放奇峻,画家是昆明府学的教授,画中的对联是时任云南巡抚的李湖所作:“漫云有画有诗,即放胆如何落笔?借问是月是海,且忘机试一凭栏!”

    潘振承怀疑李湖心不在焉,大声道:“东印度公司大班麦克表示愿意配合追讨张伯伦欠泰禾行的货款,他有两个建议供我们选择。第一个建议,以国家的名义出面,中国的朝廷或广东的官府发一份外交谘文给英国政府,请求英国政府出面,迫使躲在北美的张伯伦偿还债务。”严知寅补充道:“麦克说北美是英吉利的海外属地,张伯伦仍然是英吉利子民。”

    李湖的视线从山水画移开,“万万不可,大清国去乞求藩属,天朝的尊严何在?”

    潘振承与严知寅交换一下失望的眼色,继续说道:“麦克的第二个建议,要我个人委托英商向伦敦最高按察司呈递禀诉状,状告张伯伦恶意逃债。末商觉得此法可行,请李大人赦免末商通夷之罪。”

    李糊板着铁青的脸道:“入禀英夷最高按察司,这还不算通夷?”

    严知寅突然跪下,泣声道:“李大人,您愿看到末商八万元银债被张夷恶意诓骗吗?”

    李湖厉斥道:“你跪肿膝盖,本抚都不会为你的银债而不顾天朝的体面。”李湖看了看严知寅的泪眼,语气稍稍平和,“你起来,只当是破财买教训吧,以后同夷商交易,要多加提防。”

    潘振承道:“以后严济官跟夷商打交道时,肯定会谨慎小心。可是银债已经发生,八万元番银,不是个小数目。本商以为,严济官可以个人的身份入禀英国按察司索要银债。”

    “潘翁你不要说了,堂堂天朝官商,拜倒在夷国判官面前,成何体统?”

    战舰逼债

    商欠纠纷在这个贸易季节总爆发,十三行有半数行商给债主逼得喘不过气。洋货压仓,官府逼捐,采办贡品,家底薄的行商只好拆东墙补西墙,惨淡经营,难以维系。

    为了帮助陷入困境的行商摆脱商欠,潘振承在例会上宣布四大拯救措施:一,官府的捐输由商盈行负担;二,打破配额按一二三等行分配的旧例,出口丝茶的配额向商欠行倾斜;三,商欠行可提出申请减免应缴的行用,旧例规定按每笔生意盈利的百分之十缴纳行用,经众商评议裁定后,缴纳行用的比例最少可少至百分之一;四,以会所的名义出面,规劝外商暂缓催讨债银,让商欠行手中掌握一定的流动资金,争取扭亏为盈逐年偿还债银。

    经潘振承的说服,外商不再穷追猛逼商欠行。然而,章添裘操办豪华婚事,冷落不到半个月的会盈行,重新债主盈门。

    章添裘横竖就是一个字:“躲”。行馆不好躲,就躲到家里;家里躲不住,就躲进食肆茶铺。外商出入十三行不方便,尤其进不了广州城。躲进广州城确实安全,然而,久躲终究不是个办法,光靠伙计禀报主持行务,连心腹伙计都可能跟他玩猫腻。

    章添裘每隔几天还得回一趟行馆,叮嘱门卫禁止讨债的外商进来。米歇不是来计债的,米歇担任通译陪几个红毛商进会盈行的瓷器陈列室选购瓷器。红毛商挑好瓷器,米歇把他们送到门厅边便止步,转身便进了章添裘的办房。“章添官,你为什么老躲着我?”米歇拱手施礼道。

    章添裘由尴尬转为气恼:“我躲你?我做亏心事啦?我凭什么要躲你?”

    米歇道:“章大人,算我误会,向你赔礼道歉好不好?”

    章添裘不耐烦道:“免了,免了。我正忙着,有事快说。”

    “还能有什么事?你欠我的银子也该还了。”

    “本商不是早和你讲过,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米歇生气道:“你这是什么态度?分明是不打算还!”

    章添裘诡异地笑笑:“我的态度还不诚恳?命都舍得给你,还会赖你的债不成?”

    “据我掌握的情况,你女儿出嫁,光办嫁妆就花费了十万白银,其中送了五万现银。婚宴开流水席,山珍海味,每桌花销三十两银子,恐怕算得上广州最浪费的婚宴。”

    章添裘勃然大怒:“刁钻蛮夷,还学会了锦衣卫的卑鄙手法!本商是备了十万白银的嫁妆。那是借你银债前备下的,自从欠了你的货款,本商的生意一天也没好过!”

    米歇压住怒火:“看来你生意不好,责任在我?”

    章添裘吼叫道:“欠你的银子我触霉头!”

    跑进来几个伙计,连拖带拽把米歇轰了出去。

    潘振承的四大拯救措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商欠行的压力。由于商欠是多年的积累,不可能一朝一夕解决。尤其像严知寅这样的大商欠行,外商对他偿清债务丧失了信心和耐心。倘若严知寅态度诚恳和软还好些,偏偏他不识时务,在债主面前充大爷。

    张伯伦和严济舟签订的购销契约,成为严知寅拒不还债的尚方宝剑:“你们英商欠我八万老鹰大洋,你们得先还清这笔银债,我再跟你们谈我的还债安排。”

    严知寅的欠债,除了东印度公司,就是英印散商。散商之中,欠得最多的要数戴维。严知寅不像章添裘东躲西藏,他就在泰禾行办房里坐着,无论哪个债主上门,他都是这句话。

    严知寅这句话把戴维气得要吐血,他压住火气道:“是张伯伦拖欠你的货款。”

    严知寅叫仆役上一碗莲子羹,故意在港脚商人面前津津有味、慢吞吞吃着。吃完莲子羹,严知寅痛快淋漓地打一个响嗝,接过仆役递来的毛巾擦擦嘴,看一眼站立的港脚商人说道:“张伯伦不但是你们英国人,还是同你们一样的港脚夷商。”

    戴维气愤之极吼叫道:“严济官,你这是强盗逻辑!我们只能拒绝!”

    严知寅冷笑:“好,戴维,本商就等你这句话!你们拒绝,我也拒绝,看谁欠谁的多。”

    戴维带着港脚商人告辞。约一刻时,戴维又带港脚商人转回来,向严知寅鞠躬。戴维道:“我们四个港脚商人商议,决定替张伯伦偿还欠你的货款,然后你偿还欠我们的货款。”

    张伯伦与严知寅父亲是多年的生意朋友,他们间互欠货款都不计利息,这等于说港脚商人只须偿还八万鹰元,而严知寅必须偿还港脚商人本利银四十余万大洋。严知寅没料到落入自己设置的圈套,他愣了一下,索性无赖到底:“张伯伦欠泰禾行八万鹰元本银,这么多年利滚利,滚到了五十二万一千九百三十七两。”严知寅拨着算盘珠子,胡乱报了个数。

    戴维脸都气绿了,指着严知寅叫道:“你刚才不是这样说的,你是个小人!小人!”

    严知寅冷笑道:“你叫哇,有本事到督抚衙门鸣冤叫屈。”

    外商进不了城,见不到督抚。他们唯一可去的衙门是户部,然而,户部大人拒绝接见他们,也不收他们的禀帖。户部大人叫关吏出来传话,要夷商把禀帖交给保商,保商交给行首,再由行首转呈督抚衙门。关吏说这是规矩,十三行归地方管,户部不便插手。

    最大的债主是联合东印度公司,东印度公司在朝贡期开始时,催讨过一次债,便按兵不动。麦克同潘振承磨合了多年,在许多事情上形成默契,麦克相信潘振承会照顾东印度公司的利益,相信东印度公司与十三行是利益共同体。潘振承要求东印度公司暂缓逼债,给欠主一个喘息的机会扭亏为盈。潘振承还以几年前的倪宏文案为例,如果逼得太紧,商欠行破产,商盈行也会受到连累,垫付债银,整个十三行都会陷入萧条。

    然而,接下发生的事完全出乎麦克和潘振承的意料:东印度公司派出战船开进广州逼债!

    清廷规定外国战船不论是否护卫商船,只能滞留在外洋(虎门外的伶仃洋),不可进入内洋(虎门内的狮子洋);战船补充给养只能临时碇泊澳门的十字洋。这道上谕从未得到严格地执行,每年都有护航的外国战船直接开进黄埔。原因主要有四点:一,许多商船为节省成本,没有配置足够的火力,必须借助战船护航;二,即使是武装商船,其兵力火力也不如海军战船强大;三,不少西洋国家直接用海军战船充作商船运输货物;四,黄埔税吏和买办都希望为外国战船承办给养,买办赚钱,税吏抽水,如果战船停泊澳门,就会损失这笔收入。

    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逆差,每年都必须装载白银来广州。装载白银的诺思勋爵号商船由战船温德骑士号护航,负责押运白银的公司职员,是加尔各答商站鸦片专卖部经理查理。鸦片专卖生意萧条,查理无事可干,加尔各答监事会副主席霍金斯子爵派他的侄子查理出差押运白银。霍金斯还赋予查理一项秘密使命,暗中调查麦克米伦在广州的作为。麦克米伦在许多事情上令加尔各答监事会非常不满,其中一项就是催讨债务不力。

    查理在澳门听说麦克专门召集欧洲商人开会,宣布十三行商首潘振承的决定,暂缓催讨中国商人的欠债。查理建功心切,立即指挥温德骑士号战船开往广州以武力逼债。

    虎门隘口,江面狭窄,宽约五里,水面有中国水师战船巡逻,东岸有沙角炮台。任何中外船只通过虎门,都得进关卡接受检查。负有护航使命的温德骑士号完全可以按照正常的渠道进入内洋,查理决定挑衅装备落后的中国水师,指挥温德骑士号长驱直入虎门,不仅不听水师的命令停靠检查,还让水手穿上清一色的皇家海军制服,站在船舷耀武扬威。中国水师向悬挂米字旗的英吉利战船开炮,炮弹落在战船百米之外的水面炸响。在英国水手的嘲笑声中,温德骑士号驶离中国水师火炮的射程之外。

    水师参将王国强骑马急驰广州,欲从东正门进广州城。巡抚兼抚标李湖在东校场检阅抚标营,王国强飞身下马急禀,李湖立即指挥抚标兵分两路,一路乘船在大沙头江面最窄处封锁水路,一路在大沙头的两岸布防。李湖派出外委把总速去十三行,把麦克带到大沙头质询。

    麦克听到英国战船擅闯广州非常震惊,他随外委把总赶到大沙头。几乎所有的广东军政要员都在大沙头:总督巴延三、巡抚李湖、广东提督王汉青、广州协城守副将路达昌。麦克参见过列位大人,表示愿意配合中国官方拦截英国战船。抚标李湖派十三行关总赵石,陪同麦克乘战船到半途拦截英国战船。

    麦克乘坐的中国战船在下水八里处的谭村江面,拦截住温德骑士号。

    麦克登上温德骑士号,询问查理怎么回事。两人发生激烈的争吵,查理的后台是他的叔叔、加尔各答商站监事会副主席霍金斯;麦克的后台是伦敦总部执行副董事长文森。“我是广州特选委员会主席,广州的事务由我全权负责!”麦克怒不可遏地吼叫道。查理软了下来,同意听从麦克安排。

    天色倏然漆黑,电闪雷鸣。麦克冒着倾盆大雨回到大沙头,李湖及数位将军成了落汤鸡。麦克没见到总督,总督巴延三去了东炮台,一旦李湖布的第一道防线没拦截住英国战船,巴延三便会下令炮轰入侵的英国战船。

    麦克向李巡抚禀报英国战船来广州的目的:“十三行多名行商欠东印度公司三百多万鹰元的债务,东印度总部为引起中国官方的重视,特派温德骑士号战船来广州呈交讨债的禀帖。”麦克掏出一份湿成烂糊的信呈献给李湖:“李大人,这是公司职员宾敦顺带来的英文禀帖。”

    李湖没接信,叫麦克译成汉文交给保商转呈他。李湖的态度很明确:“麦克,银债情况如何,本抚需要查实。行商哪怕欠夷商一两银子,本抚也会迫使他们立即偿还!”

    李湖抹抹了满脸的雨水,声音像天上的雷暴炸响:“本抚命令你,立即叫英国战船回棹,退回到伶仃洋!”

    天朝体面

    第二天巳牌时分,潘振承召集行商商讨商欠,督促商欠行尽快偿还所欠银债。

    潘振承立即遭到严知寅等人的围攻,他们轮番指责行首偏袒夷商。潘振承默默喝着茶,他料想严知寅会趁机捣蛋,商讨不会有任何效果,但他必须做出姿态。英国战船已经达到迫使官府重视的目的,不论哪个官员出面,都不会轻饶商欠行。

    李湖一脸怒气闯进会所公堂。稍稍出乎潘振承预料的是,巡抚身后跟着麦克等一大批外商。潘振承带领行商起身恭迎,李湖道:“你们都先别坐下。自古以来,债主是爷,欠主是孙。凡是欠夷商银债的,站中间去。”

    公堂中央站了八名商欠行东主,他们分别是严知寅、章添裘、黎南生、陈寿年、蔡昭复、司中和、冼应辉、卢东升。潘振承对陈寿年也站在商欠行之列感到奇怪,昨晚,潘振承特意上陈府问陈寿年是否欠外商的银债,如果欠债,可从同文行拆借银两用于还债。陈寿年的回答很肯定:“一两银子都不欠。”

    只有四个行商没站到商欠行之列,他们分别是同文行潘有度、逢源行蔡世文、全盛行陈原全、而益行石如顺。李湖叫四名商盈行东主坐下,拉着潘振承的手坐上暖阁。

    麦克等外商站公堂下方恭候,除了一名法国商人、一名荷兰商人、一名西班牙商人,全都是英商。李湖对麦克道:“麦大班,本抚特赐列位债主坐。”麦克等谢过巡抚,纷纷坐下。

    李湖横扫一眼站立的商欠行主:“以往询商,本抚只垂询行商,不垂询番商。不是东印度公班递禀帖,本抚还不知道行商欠债如此之巨,态度如此恶劣。”李湖侧目看潘振承:“启官,你身为行首,为何不向本抚禀报?”

    “本商有难言之隐。”

    “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你说出来!”

    “本商总是指望商欠行能扭亏为盈,偿还银债,结果却不像预想的那样。”

    “就这样的难言之隐?有你这位行首庇护,难怪欠主要骑到债主头顶撒尿。”李湖说着把目光投向章添裘,突然一声雷霆大吼:“章添裘,出列!”

    章添裘惊恐万状,出列。

    “你把跟米歇说过的话复述一遍。”

    “鄙商……鄙商忘了。”

    李湖指着米歇:“米大班,你帮他回忆一下,拣你印象最深的说。”

    米歇道:“章添官……他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来人,把章添裘拉出去,打二十大板!”

    章添裘跪下:“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你还会求饶?你不是说要命一条吗?现在只是打板子,还没要你的命。”

    “鄙商还钱,鄙商一定还钱。”

    “还多少,何时还清?”

    “眼下暂时拿不出钱,有钱一定还。”

    “看来你果真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李湖怒睁突暴眼,提高嗓门叫道,“给我狠狠地打!就在这里打!”

    皂隶按倒章添裘,噼噼啪啪打板子。打过板子,章添裘已经站不起来,躺地上呻吟。

    李湖板着脸色:“严知寅,你站出来。”

    严知寅出列,浑身打抖。

    “看到你的难兄没有?”

    “末商一定还钱。”

    “还多少?何时还清?”

    “暂还一千元,明年一定还清。”

    “你欠银高达百万。还一千元,你准备还到猴年马月?”

    “末商实在没有余银。”

    “既然没有余银,你如何保证明年一定还清?”

    “望中丞大人宽限。”

    “我看你存心耍赖!泰禾行原本是十三行首行,现在成了末行,最大的商盈行沦落为最大的商欠行,个中的原因,本抚一定要深究彻查!”

    严知寅不敢看李湖目光,把头深埋下去。

    “本抚暂时不打你板子,但本抚绝不会轻饶你。你站回去。”

    严知寅缩回到商欠行之列。

    李湖环视众人一眼:“列位洋大班,你们来我大清朝贡,万里迢迢,不畏艰险,难能可贵。而有的行商,非但不加以怀柔体恤,反而利用官授特权,故意刁难番商,有意拖欠银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列位大班请放心,行商欠你们的银债,本抚一定会拿出非常措施迫使他们偿还!”

    米歇带头鼓掌,众洋商跟着鼓掌,脸上浮现着惬意的笑容。

    李湖敲了敲桌子,正言厉色道:“夷商派出战船擅闯虎门关隘,肆意践踏大清法度,罪不可赦!夷国战船来广州,专为催讨银债事,定是夷商勾结串通,冒犯我天朝。本抚罚所有债主老鹰番银十元,罚相关保商大清纹银一百两。所罚银两由潘启官代收,上缴藩库。现在请麦大班带夷商暂时告退。”

    麦克带领洋商退席,洋商脸带微笑,交头接耳。

    小皮尔兴高采烈道:“哈,只罚我们十元墨西哥鹰银,实际上是赞成我们告状。”

    外商退席,李湖指着站立的商欠行主:“你们八人,都坐下吧。”

    严知寅等坐下。章添裘欠着屁股坐不下去,又不敢不坐,用手支着椅子扶手,痛苦不堪。坐一旁的陈寿年暗暗发笑。

    李湖肃然道:“列位是十三行官商,更是大清国的贸易官!你们代表的是大清国,而不仅仅是你们自己的洋行!商欠是大清国的耻辱,会使大清国在夷国面前丧失泱泱天朝上国的崇高威望!”

    李湖用手肘碰碰潘振承:“启官,你补充。”

    潘振承道:“在商言商,本商站在十三行的角度看,商欠不仅使十三行为夷商所制,还会败坏十三行的信誉,最后连累夷商,使整个外洋贸易萧条。”

    “你的措施呢?如何使商欠转为商盈?”

    “过去,十三行商欠行为少数,现在商欠行越来越多。本商委实疑惑,我们做贸易与以往并无二样,缘何商欠越来越严重?”

    “缘何?本抚都替你们害臊!价格由你们单方面定,如何会倒欠夷商的钱?皇上开恩,豁免采办洋贡,现在即使采办,充其量不会超过六万银两。为何有这么多的行商债台高筑?”李湖目光射向严知寅,“严知寅,你说。”

    严知寅站起来躬身道:“夷商的利息太高,本利相滚,致使债账越来越巨。”

    潘振承补充道:“据本商所知,西洋银行的利息低,中国借贷利息高,所以夷商乐意让行商以赊欠货款的方式借银。”潘振承还有一个根本性的原因没说,倪宏文案的处理,开了一个很恶劣的头,外商坚信中国官府为了维护国家声誉,会做出有利于外商的仲裁。潘振承不道出这个原因,是担忧李湖仿效前任督抚,严惩商欠行。

    李湖偏偏提及倪宏文案:“夷商为何敢借钱赊货给你们,是因为倪宏文案的处理,给他们壮了胆。本抚暂且不同你们谈天朝的崇高声望,在商言商,不管夷商借钱赊货给你们是否居心叵测,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李湖的目光再次落到严知寅、章添裘等人身上,“有的行商借银时就居心叵测!今日询商到此为止,列位行商都要做好准备,本抚要对商欠进行彻查,由藩司和臬司稽查甄别所有的商户。”

    散会后,李湖把潘振承留下。

    “潘翁,现在你可以说你的难言之隐。”

    “方才已经说过。”

    “那不是难言之隐。”

    “人人都知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是,还债要有个过程,债主也好,官府也好,都不宜逼得太紧,要给他们扭亏为盈的机会和时间,要相信多数商欠行都是遵纪守法的商户,盈利后他们自然会还钱。”潘振承仍不想触及倪宏文这个敏感的话题,他希望抚台不要急着处理商欠行。

    “潘翁,你的意思是要本抚宽限吧?”李湖蹙了蹙眉头,“本抚并不想一味地张扬天朝尊严,而不顾行商的实际困难,穷追猛逼。本抚其实也很为难,英吉利派出战船来逼债,闹得广州满城风雨,本抚不拿出商欠的处理结果,上不好对朝廷交差,下不好对广东的百官交代。总督巴延三说是说全权交我处理,实际上他盯着我不放,早就想把我挤走。”

    “抚台打算处罚多少商欠行?”

    “这要等彻查后才能定。严知寅章添裘,本抚绝不会轻饶。章添裘有钱也不打算还,为女儿备嫁妆,竟用去十万银两。严知寅拿张伯伦做幌子,拒不偿还所有英商的银债,简直就是个无赖。”

    潘振承没做声,严知寅章添裘太操蛋。潘振承为减轻他们的负担,不惜牺牲自己的利益,可他们一点也不承情。

    “夷商除了张伯伦,还有没有欠行商银子的?”

    “当然会有,但不普遍。”

    “是何因?”

    “夷商或亏本,或遭遇海难,或有意诈骗。这种事情通常好些年才会发生一宗。”

    “是行商做事谨慎?”

    “那不是根本原因。根本原因乃朝贡贸易。行商是坐等来船贸易;夷商是送货或携银上门贸易。而坐商仅十三行一家,别无分号,主动权在行商手中。行商付了定金便可得下全额的货,洋货当年销不掉,按契约货款须次年付给夷商。但有的行商销不掉洋货,或把货款挪做他用,或故意拖欠,商欠也就自然形成。当然也有行商直接向夷商借银子,用于建行馆夷馆,或用于采购丝斤茶叶。”

    “严知寅章添裘怎么欠夷商那么多银债?高达百万之巨,他们难道不知道越拖得久,利息越滚越多?”

    潘振承轻描淡写:“大前年严济舟不慎接下大批的洋货,其中以泰禾行和会盈行占的份额最多。洋货难销,不得不削价处理,还不起货款,最后负债累累。”潘振承隐瞒了一个重要的事实没说。严知寅章添裘投资的荷兰籍商船,满载丝茶瓷器在伶仃洋遭遇风暴沉没,而这批中国货,他们又占有大股份。海难发生后,严章二人失踪了一个月。他们回广州后,如丧考妣,半年都没从悲痛中走出来。

    投资外国商船是十三行铁打的机密,不要说潘振承,就是做事不计后果的严知寅,他若发现潘振承投资了瑞典商船,也不会泄露。严章二人投资荷兰船是潘振承的猜测,他相信他的猜测不会错,否则无法解释他们为何会沦落为最大的商欠行。

    散会后,严知寅和黎南生送章添裘回府。章添裘皮开肉绽,只能趴在床上,屁股朝天同严黎二人说话:“商欠案落到李湖手中,我们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黎南生愁肠百结道:“全怪我心存侥幸,以为那笔货款真的会人死账烂。头两年我是还得起债的,现在,卖房卖地卖妻卖子,也还不清阎王债。”

    严知寅道:“这帮鬼佬,平日看他们老老实实,没想竟派战船来逼债?不管怎样,我们受重罚,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是陈寿年吧?”章添裘问道。

    严知寅诡异地笑道:“陈寿年昏了头,蓄了个鬼妹婢女。潘振承想保陈寿年,就不会怂恿李湖把我们往死里整。”

    陈府的鬼妹婢女,实际上是个混血儿,名字叫奴里。奴里是个孤女,母亲是在澳门营生的疍妹,父亲不知是哪国的夷人。奴里母亲生下碧眼黑发的女婴后,立即受到澳门所有华人的歧视和排斥,跳海自杀。这个女婴被修道院嫫嫫收养,取名奴里。奴里长大后,在一户葡商家做佣人,陈寿年与这位葡商有来往,十分喜欢奴里做的西点。葡商想通过陈寿年销售他经手的洋货,便把奴里送给陈寿年做婢女。

    却说臬司格木善收到举报陈寿年“蓄鬼妹”的匿名信,没有立即派人去陈府查实,而是先向潘振承求证。格木善是前任广州知府,得过十三行捐输的赈灾银。格木善的用意很明显,他在讨好潘振承,如果陈寿年确实蓄鬼妹,赶紧把鬼妹送走,让臬司衙门查无实证。

    潘振承听格臬司说起“蓄鬼妹”的举报信感到很意外,觉得不可理喻:“这是诬陷,陈寿年好歹是六品候选知州,蓄鬼妹有通夷之嫌,有失大清官员的体统。陈寿年再糊涂,也不可能蓄鬼妹。”

    格木善道:“不管有无可能,本司明日就派巡捕上陈府查实。”

    潘振承心领神悟,谢过格木善,立即上广义行。陈寿年正坐在沙发上打哈欠,潘振承质询后,陈寿年直言不讳蓄鬼妹:“你不让我抽大烟,我吃奴里的西餐还不成吗?”

    “不成!”潘振承把利害说给陈寿年听,命令他现在就派人把奴里送回澳门。

    本来事情到此了结,却出了两个意外。一是李湖也收到匿名举报信,派人转给格木善,责令格木善立即查实;二是陈寿年根本就没听潘振承的安排,奴里仍待在陈府。

    格木善带巡捕上陈府,他们在厨房里见到鬼妹。奴里长得很肥硕,裸露着粗壮的胳膊正在揉面,一对饱满的乳房随着身子的摆动一颤一颤。奴里的眼珠黄中带一点浅蓝,鼻子高耸,脸庞很大,皮肤较白,布满了雀斑。格木善去过澳门,看过不少番妇鬼妹,格木善不像其他官员认为番妇鬼妹丑陋不堪。格木善甚至认为有的番妇鬼妹美艳惊人,只是举止乖张,徒有美貌的外表。眼前这个鬼妹相貌平庸,格木善任直觉认为,陈寿年“蓄鬼妹”仅仅是当奴婢使唤。

    奴里只会简单的广东话,臬司大人的卷舌京腔,她一句也听不懂。陈寿年的四个妻妾也先后赶到厨房来,格木善把四个妻妾分开来询问,她们口径一致说奴里是个做西餐的厨娘。接着,格木善还去察看奴里的居室,奴里住在陈府下人住的后院,屋舍低矮阴暗,摆设简陋,一张窄窄的竹板床,蚊帐打了十多个补丁。奴里唯一受到的优待,就是她单独住一间。

    格木善未对奴里作出处置,他打算向巡抚禀报,看巡抚如何发落。陈寿年赶回陈府,格木善询问奴里的国籍、出身、何时来广州、在陈府的待遇。陈寿年一一做了回答,突然冒出一句话:“奴里白天做我的厨娘,晚上做我的伴娘,陪伴我睡觉。”

    钦命总商

    十三行会所公堂暖阁,巡抚李湖居中坐,藩司陈用敷、臬司格木善坐其右左。潘振承等十二名行商均穿职官补服站在公堂两侧。公堂外,挤满了前来旁听的外商。

    陈用敷轻轻敲击公案:“列位肃静,恭请李抚台垂训。”

    李湖道:“本抚要你们穿官服来,目的只有一个,不要忘记你们大清官商的身份。现在由藩司、臬司公布甄别结果。”

    陈用敷站立,手里拿着一张折叠纸:“布政司衙门甄别各行商盈状况如下:商盈行必须无债务,并且连续三年盈利十万银两以上,共有三家:同文行,逢源行、而益行;商平行是指尚有五万元番银债务未清,或年盈亏在三万银两以内者,共有六家:全盛行、仁义行、兴昌行、聚丰行、广顺行、广义行。商欠行债务在五万番银以上,年亏损在三万银两以上者,共有三家:泰禾行、会盈行、裕民行。”

    李湖道:“商盈行的东主请坐下。”

    潘振承、潘有度、蔡世文、石如顺坐到公堂两侧的座椅上。

    “所谓商平行,大部分仍是商欠行,但欠银不多,只要有还债诚心,经营得法,就能够成为商盈行。”李湖说着转为严厉的口气,“本抚只给你们三个月的期限,倘若三个月后仍不能扭亏为盈,偿清债务,本抚将严惩不贷。”

    接下由格木善宣读甄别:“按察司衙门甄别行商操守,将行商分为良商、庸商、奸商三类,结果如下:奸商共三人:严知寅、章添裘、陈寿年。

    “泰禾行东主严知寅在商欠期间,于其老家秘密置田地一千二百亩,均为价值二十两纹银一亩的良田;秘密购置房产九处,均为旺市店铺栈馆;于其老宅私藏现银及银票十二万两,而所欠夷商一百三十五万四千五百二十元本利银,仅偿还四千元。”

    李湖插话道:“严知寅,戴维等港脚商人愿意替张伯伦偿还债务,你为何不许?”

    严知寅低头道:“这些夷商不是真心替张伯伦还债,居心叵测。”

    李湖拍打着公案:“你还好意思指责夷商居心叵测?你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大清官商的脸面都给你丢尽了!”

    严知寅嗫嚅着,没有吱声。

    格木善捧着甄别继续念道:“会盈行东主章添裘在商欠期间,为女儿操办豪门婚事,陪嫁钱物合纹银十万两,其中五万为现银;另外,转借二十三万两纹银予其弟做生意周转,迄今尚未归账。而所欠债银一百一十三万四千六百二十四元,至藩司臬司甄别时,未偿还一文。”

    格木善稍作停顿念道:“广义行东主陈寿年身为正六品候选知州,违例蓄葡籍婢女奴里,勾搭成奸,辱我天朝尊严,损我官员清誉。所欠十二万元番银货款,已偿还六万,尚欠六万元。”

    格木善将目光投向黎南生:“本官要特别说明的是:裕民行东主黎南生四年前欠英商皮尔十六万元货款,第二年曾明确表示偿还,逾期未还事出有因,故而落下三十六万本利银债。在小皮尔讨债期间,黎南生躲在家里避而不见,行为极其恶劣。然而,在臬司衙门稽查甄别之时,尚能主动交代本司未掌握的浮产:三百亩田契,九万两银票。故而未划归奸商之列。”

    李湖做一下手势:“格大人,到此为止。”

    李湖道:“商欠行与奸商仍旧站着,其余的行商坐下。”

    李湖厉声道:“革去严知寅、章添裘、黎南生、陈寿年职衔,吊销行帖,着藩司臬司封行抄家,罚没偿债!”

    严知寅、章添裘、黎南生跪下求饶:“请大人法外开恩。”

    陈寿年头昂昂地站着,带着玩世不恭的微笑自己摘去顶戴,脱下补服。严知寅等三人被皂隶强行摘下顶戴,扒去补服。

    李湖叱道:“把人犯带下去!”

    皂隶押严知寅、章添裘、黎南生、陈寿年出公堂,外商让出一条道,掌声雷动。

    李湖道:“夷商代表可进来,本抚赐坐。”

    麦可等外商代表兴高采烈进了公堂,挑空座位坐下。

    李湖道:“处罚四个行商,并不能真正解决商欠。陈寿年所欠六万银元,拍卖他的房产财产足以偿债。另三人,罚没所有家产,仍无法偿清欠银。为何欠债如此之巨?其中一个原因,本银占三到四成,利银竟高达六至七成。”

    陈用敷补充道:“八家商欠行共欠三百八十万鹰银,折合中国官银约二百七十四万两。其中本银只有一百零七万元,利银高达二百七十三万元。”

    李湖脸无表情道:“利银远远超出本银,望列位债主减息,以求保本。”

    外商代表面面相觑。

    陈用敷瞪眼道:“李巡抚抬举你们,别忘了这是在天朝!”

    麦克举手道:“英吉利东印度公司同意减息。”

    接着,法国、荷兰、西班牙的债权人,以及戴维等港脚商人纷纷举手表示愿意减息。

    李湖将目光投向小皮尔:“小皮尔,你还没表态,尊意如何呀?”小皮尔朝李湖鞠躬,尔后直起腰说道:“谢谢李大人抬举。用你们中国话说,事到如今,只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了,我同意适当地减息。”李湖怔了一怔,“打落牙齿往肚里吞?我看你是肚里偷着乐!你以为本抚不知你的卑劣行径?分明是要让黎南生挨你的割肉刀!”

    “李大人,末夷实在冤枉啊!末夷是后来在父亲的遗物中发现这张欠条的。”

    “过了三年清点遗物,你骗得了谁?”李湖突暴眼怒睁,“我看你是个奸夷!”

    小皮尔慌忙跪下:“李大人,末夷父亲的遗物分几处,末夷确实是三年后才去加尔各答。”李湖怒不可遏地斥道:“你还要狡辩?你起来,竖起你的狗耳听着。小皮尔行为不轨,手段恶劣,诓骗高息,证据确凿!所谓三十六万本利银,只能按十六万本银清算,另处罚款六万。”

    小皮尔非常失望,嘴唇蠕动着,想说什么,终于什么都没说。

    李湖喝了一口茶,转向潘振承:“启官,其他西洋债主的利息该减免多少,本抚想听你的意见。”

    潘振承道:“依本商拙见,利息不应该减免,而是改用西洋利率,西洋诸国的年息,约百分之六至十不等。本商建议折中按百分之八计息。”

    陈用敷道:“这样最好,原来的滚刀肉利率最高达百分之五十,最低也有百分之十五,既然是夷商放债,就得按西夷的规矩办。”

    李湖大声道:“好,本抚赞同。列位夷商听好了,就按你们的规矩办,不得有异议!”

    第二天,李湖邀请粤海关监督李质颖参加商欠清债会议。藩司陈用敷、臬司格木善、十三行首商潘振承作为当然代表出席。

    李质颖是前任广东巡抚,回广州主持关务前还做了十个月的浙江巡抚,是近三十年粤海关监督职衔最高者。他无须加衔,本来就是正二品巡抚。乾隆钦点李质颖出任粤海关监督,可见他对“天子南库”的重视。

    然而“天子南库”在伊龄阿镇守期间,表现差强人意。和珅下的大礼单,虽然没有交粤海关代办,可伊龄阿连过问都没过问;送来十八箱贡土,伊龄阿风声都没透露一点。伊龄阿个人的“四贡”,比任何一任粤海关监督都要寒碜。伊龄阿有苦难言,李湖亲自过问行商替官员代办的贡品,禁止行商赔垫,否则以贿赂官员罪处罚行商。行商只赔笑脸不赔钱,害得伊关宪自掏腰包,伊龄阿贴上平时贪墨的银子,也没办出体面的贡品,给和中堂的那份礼品也只能大大地缩水了。

    伊龄阿被打入冷宫,调往油水甚薄,关税不及粤海关百分之一的广西浔州任榷关监督。伊龄阿砸锅卖铁掏空家底向和珅送了一份大礼,和珅把伊龄阿调回京师,任内务府六品奉宸苑卿。乾隆四十九年,伊龄阿居然做上内务府总管大臣。此乃后话,毋庸赘述。

    话说李质颖在浙江巡抚任上,突然被召回京师。李质颖受命出任粤海关监督向乾隆帝辞行,李质颖恭请皇上垂训,皇上的训示极含糊:“你做过广东巡抚,知道如何摆平海关与地方的关系。”李质颖走旱路颠簸了一个月都没参透这句话,皇上是要他好好与地方相处呢?还是要他跟地方争权?

    在赴任前,李质颖对李湖一手把持十三行早有耳闻。来广州主持粤海关,方知情况比传闻中的还要严重。处理商欠,李湖从未征询过海关的意见,完全无视海关的存在。当李质颖接到抚院邀请他出席商议商欠清债的请柬,气不打一处出,把请柬撕个粉碎:“想掏海关钱袋才想到海关,没门!”

    李质颖叫长随备轿,进城晋见总督。李质颖与巴延三关系尚可,也知道巴制宪对李湖牢牢抓住广东的财权深为不满。进了靖海门,李质颖又叫轿班返回,巴延三虽然对李湖专权十分不满,却非常赞同李湖把十三行划归藩司的做法,巴延三曾明确表态:“海关只管征税,十三行事务你放心让地方管好了。”

    为方便李质颖大热天出行,李湖特意把会址设在离粤海关最近的五羊馆驿。李质颖偏要姗姗来迟,让李湖等恭候了半个时辰,他才不慌不忙地步入馆驿的大茶室,一句歉意的话也没说,往红木椅子上一坐,指桑骂槐诅咒广州天气炎热。

    李湖也没说客套话,三言两语介绍了商欠大致情况,切入正题:“泰禾行、会盈行、裕民行、广义行清盘尚未结束,其他商欠行虽表示积极偿债,也只能做偿清一半的打算。粗略估算,偿清夷商银债尚有五十万元上下的缺口。本抚与藩司臬司反复商量,先动用十三行的行用赔垫。潘启官,你报个数,十三行赔垫总缺口的几成?”

    “李抚台,末商跟您说过多次,行用派做捐输和办贡,早用光了,还欠了商盈行的银子。”潘振承没好气地说道。

    “有商盈行就好办,叫他们再出银子。”李湖用不容分辩的口气道,“以后行用得专款专用。陈藩司,给潘振承记上,十三行承担缺口的六成。”潘振承正欲开口提出异议,李湖摆摆手:“启官有话放会后说,本抚洗耳恭听。”

    李湖说着转目注视李质颖,说:“潘启官深明大义,主动承担了六成,还有四成,由地方和海关平摊。地方摊到的银两,由地方官本人出,不可动用公用银。至于海关,是关部出,还是关吏出,由李关宪自己决定。”

    李质颖不假思索道:“本关已有决定,不管是关部关吏,一两银子都不出。”

    李湖对李质颖的拒绝已有防备,他提醒李质颖:“李大人,你不会得了健忘症吧,乾隆四十一年倪宏文案,督、抚、司、道、府、县地方官摊赔五千两缺口的银债,你和李侍尧等官员冲到粤海关,把德魁骂了个狗血淋头,说海关平时对十三行敲骨吸髓,逼得倪宏文破产,该出银子赔垫,却做缩头乌龟。你还亲口对德魁说,以后还出这种事,地方和海关各出一半。”

    “没错,是本官说的。在其位谋其政,本官那时是广东巡抚,就得站在巡抚的立场上说话;如今本官坐镇粤海关,就得维护海关的利益。”李质颖有备而来,说话滴水不漏。

    “倪宏文案,连八竿子挨不着的知府知县都要赔钱,坐收十三行饷银的粤海关一毛不拔,道理上说不过去。”

    李质颖冷笑道:“谁该摊赔,谁该免摊,地方和海关说了都不算,一切都得归皇上仲裁。倪宏文一案,是上谕指定地方官摊赔。李湖,你的意思是上谕不讲道理?”李质颖出身比李湖硬,内三旗,早一科考取进士。同级官员,除非关系特别密切,否则直呼其名,等于是撕破了脸。

    李湖以牙还牙叫道:“李质颖,你别拿上谕来吓唬人,上谕偏袒粤海关这是事实,不合理就是……”坐李湖身旁的陈用敷吓得一脸煞白,扯了一下李湖的衣襟。李湖意识到自己失言,站了起来,庄严肃穆道,“我皇圣明,洞察千里,皇上审时度势调整大政方略,比如湖丝欠收年严禁出洋,丰收年丝贱伤农,又下谕弛湖丝出洋的禁令。你我联名向皇上禀奏实情,相信——”

    “你别做梦了。”李质颖打断李湖的话道,“本关不会同你联名上折,你自己在奏折上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那好,本抚真心诚意邀请你参与十三行事务,你撒手不管。”李湖拍打着茶几,把茶杯打翻在地,“李质颖,你听好了,以后你还想插手十三行事务,本抚有你好瞧!”

    协商不欢而散,李湖留下潘振承,叫仆役换了两杯新茶。

    “启官,你说实话,要你们赔垫六成缺口,是不是有困难?”

    “困难是明摆着的。商盈行最难接受的恐怕还是处置不公平,商盈行老老实实遵守朝廷不可欠夷商银债的法令,结果和商欠行一道受罚。”

    李湖内疚道:“我心里也觉得不合理,然而,别无他法可以清债。你想想,堂堂天朝欠夷国的银两,事情传到夷国,夷国君主和臣民将如何看天朝的笑话?”

    又是天朝体面!潘振承觉得牺牲行商,甚至官府的利益来袒护外商,是十足的大傻瓜。诚然,这不是李湖个人的想法,他遵循的是圣意。倪宏文案的处理,皇上把欠外夷银债抬高到龙颜国体的高度。潘振承在心里琢磨如何用李湖可以接受的方式说服他。

    “启官,我问你第二个问题,你得据实回答。你希望十三行归地方管,还是归海关管?”

    潘振承愣了好一瞬答道:“行商是砧板上的肉,行商没有权力回答。”李湖也愣了好一瞬,说道:“你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不管是张屠夫,还是李厨师,砧板上的肉就得任人宰割。”

    潘振承没吭声,算是默认。

    “李质颖赶回去写折子了,我也得上折子。启官,我会恳请皇上下旨让粤海关摊赔,倘若皇上准奏,你们的负担就会减轻。倘若皇上驳回,还得请你们多担待。本抚保证以后不随意向十三行摊派。”

    李湖一边说着,一边匆匆往外走。

    半个月后,乾隆帝的案前放着两份广东来的奏折。两份奏折都没有攻讦对方,也没有推卸责任,而是阐明各自的理由。

    李质颖向皇上算了一笔细账,照李湖估算的缺口,尚缺五十万元番银方可偿清夷债。李湖要十三行承担缺口的六成,另四成由地方和海关平摊二成,也就是说海关须拿出十万元鹰银。这笔相当七万二千两中国官银的额外支出,用光备缴内务府的内帑还远远不够,剩下的缺口还得另想办法。李质颖摸准了皇上的心思,粤海关与皇上的关系太密切,要粤海关赔偿,就等于掏皇上的腰包。

    乾隆转为琢磨李湖的奏折,李湖也给皇上算了一笔细账,这次缺口是倪宏文案缺口的三十三倍。倪宏文案,地方官从总督到知县八人分摊五千两,均摊六百二十五两,地方官尚可承受。而这次每名地方官均摊二万零六百两,等于逼地方官去贪墨,否则无法缴清夷债。李湖提出两套方案,一是由十三行、布政司、粤海关动用库银摊赔;二是倘若仍由官吏个人摊赔,可由正堂官扩大到吏胥这一级。李湖特别提到粤海关的人事设置,正堂官之下有算房、库房、稿房、单房、船房、票房、柬房、承发房等八房,关部下设广州、澳门、惠州、潮州、高州、琼州、雷州七个总口及六十余个分口,常设吏胥三百多人,外聘吏胥五百多人。

    乾隆拿不定主意,把两份奏折交军机处议决。两份奏折语气温和,仍掩盖不了地方与海关争权夺利、剑拔弩张之势。领班军机阿桂长年在外征战,对军事以外的事务非常生疏,和珅才是真正的首辅。军机大臣分成两派,莫衷一是。和珅道:“十三行不是富可敌国吗?自己落下银债,让他们自己填平。”

    李湖收到皇上的朱批,傻了,如何向启官交代?幸亏还有给潘振承加衔的上谕,李湖即去十三行会所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潘文岩任广州十三行公行总商,加三品通议大夫衔。钦此。”

    “末商潘文岩叩谢天恩。”

    潘振承站起身急问道:“皇上怎么想到复立公行?”

    李湖道:“本抚上过三道折子奏明已经复立公行,皇上仅朱批‘知道了’。这次下谕复立公行,钦点你出任总商,是想要你们担负起更大的责任。”

    “要十三行单独偿清外商银债?”潘振承惶恐地问道。

    “你想的没错,皇上在我的奏折中朱批,‘着潘文岩等联保之行分十年偿清外债余银’。”朱批奏折按规定只能上折人本人看,李湖拿出朱批奏折在手中晃了晃,说道,“启官你相信我,我在奏折中绝无此意,我花了大半笔墨奏请皇上责成粤海关参与赔垫,皇上未采取我的意见,当然,也没参照倪宏文案,让地方官摊赔。”

    “皇上怎又提到联保?”

    “联保制是乾隆二十五年公行成立时制订的,三十五年李侍尧裁撤公行,却未废除联保制。”

    “这是株连!”潘振承气愤地叫道,“以后谁愿做商盈行?”潘振承稍停顿说道,“以后也不会有商盈行,商盈行的盈利不够累赔!”

    “不至于吧。”李湖讷讷道,“联保制,可以督促所有的行商肩负起监督责任,杜绝向夷商借债的事情再次发生。”

    “你不懂外洋贸易。”潘振承痛苦地摇头道,“做外洋贸易,行商夷商互欠银两时有发生,在藩司甄别各行盈欠情况时,本商的同文行就欠东印度公班八万元老鹰大洋。夷商买行商的茶叶丝货是有条件的,你多进他们的洋货,他们就多买你的土货。接下夷商的洋货,协议还款期限是第二年朝贡期的头一个月,你说在协议期内尚未还款,是不是商欠?”

    “我不管那么多,欠夷商的银子,就是天朝的耻辱。”

    “夷商恶意拖欠甚至诓骗行商的货款,我们的官府置若罔闻,连天朝官商的正当利益都保护不了,这难道不是天朝的耻辱?”

    “你说的是张伯伦欠严知寅的银债不还吧?二者不同,夷商欠债,是行商与夷商个人间的纠纷;而行商欠夷商的债,就是大清国欠蕞尔夷国的债,有损天朝的浩浩天威!”

    李湖扔下这句话走了。

    潘振承独坐在空荡荡的公堂。钦命总商与加衔,没有给潘振承带来半点喜悦。公行复立、行商联保、外债赔垫,每一道都是套在行商颈脖上的绞索。潘振承身心交瘁,对未来感到莫名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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