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徐兴业 本章:第三节

    正月卅日,太学生领袖陈东上了一道奏章,痛切陈词,乞诛蔡京、王黼、童贯、梁师成、李彦、朱勔等六贼以谢天下。这是一篇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文章,奏章中论列的乃是当前时局中最关键性的问题。奏章最后的结论是:“今日之事,惟断乃成,当断不断,反受其害,幸陛下留神。”“断”是劝渊圣下决心割断主和派的尾巴,全心全意与金人战斗。这是针对渊圣的懦弱性格和朝廷里那股谋和乞降的势力而言的。这篇奏章的底稿传出后,除了一小撮投降派切齿痛恨外,这一天东京城内,上自学士大夫,下至平民百姓、贩夫走卒、僧道缁流等聚在一起,就谈论这篇奏章。谈到兴会淋漓之处,不禁琅琅然地把其中警策之句背诵起来。大家莫不击节称赏,拍手称快。

    这一天可说是目有视,视陈东;耳有闻,闻陈东;口有谈,谈陈东。

    事实上陈东之成为大众注目的人物,并不始自今天。自围城以来,他已三次上书“登闻鼓院”,请诛蔡京、王黼,直声已震于天下。

    “登闻鼓院”是一个封建式的“民主机构”,座落在大内的宝德门外。院门口有一只硕犬无比的“登闻鼓”和一口收纳奏章的铜柜。根据朝廷规定,一应士庶人等如有不平之事,不管是公事私事都可击鼓申诉,把各种形式的“申请书”、“呼吁书”通过这个机构上达天听。“天”是否愿意听一听老百姓的申诉呼吁,那是另一个问题,这里,至少在表面上总算是提供了一条通天的渠道。

    由于陈东要申诉的不是个人的利害恩怨,而是代表东京百万人民的共同呼声,这使得平常惯于倾听大臣们翻云覆雨的奇谈怪论的渊圣皇帝两只软耳朵,也不得不稍为张开一点,听听下面的意见了。

    “六贼”是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酋,又是导引太上皇走上邪路的奸佞便嬖,不诛六贼无以平民愤、谢天下。在这个时候,朝廷如能做一件顺应人心的好事,就能使民气振奋,与朝廷同心同德,共挽狂澜;反之,如果还有人不肯割断与六贼的关系,或者怕牵连自己,徇情枉法,使用各种手段包庇六贼逃脱法网,其结果必然引起更大的民愤,最后,引火烧身,自己也免不了受国法和舆论的惩罚;这是略具一点政治常识的人都可看清楚的。

    但是陈东第三次上书的意义还远远不止于此。原来这时蔡京闲居洛阳,在政治上已无能为力。其余童贯、朱勔、李彦三人随太上皇之驾,避“狄”南方,随着太上皇的倒霉,他们也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朝臣们弹奏迭上,朝不保夕。王黼则因与李邦彦积有私怨,早被定罪流放衡州,行至京师附近的雍丘县负固村地方,被一群披着“劫盗”外衣的官差捉住斩首(这是朝廷不敢对王黼明正典刑,托言盗杀,杀死他了事),京师的家也受到民抄,霎时间人财两空。他是六贼中下场最早的一个。

    蔡、童、李、朱四贼的命运尚在未定之夫,只有梁师成因在上皇时保护太子有功,渊圣即位后,对他备加眷顾,他的声势比较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李邦彦当太宰、王孝迪当中书侍郎,都靠他这根内线牵引。此外,宫廷内一批有脸有权有势的大内监陈良弼、朱拱之、王孝杰、张迪等也莫不是梁师成的党羽,有的是老关系,有的是新搭上的线。内监中,他还有一个死党,名叫邓珪,当时奉渊圣之命去河北公干,被金军俘获。斡离不刘彦宗二人稍假辞色,就使他心甘情愿地成为金朝派往朱廷的内奸。他来往城内外,都可出入无阻,成为双方议和的牵线人。

    所有这些人都以梁师成为“内主”,可以说他是朝廷内主和派的总后台。

    陈东擒贼擒王,在第三次上书时,矛头直指梁师成。他强调“且恐师成在陛下左右,浸润弥缝,无所不至……师成不去,同恶尚在,深恐陛下威福之柄,未免窃弄于此人之手,群贼辈倚为奥援”,从而要求皇上“当机立断”,下决心去掉这个呼吸通神,为祸无穷的神奸巨憝,挖掉了这株老根,才能尽削主和派的支叶,天下事庶几有望。

    陈东这样尖锐露骨的议论,涉及整个朝臣班子的去留,这当然要引起一时的震惊了。

    有人做了一件大事情,心里得意,不知不觉有些头重脚轻起来,连身体也会膨胀,似乎他这个人已充塞于天地之间。有人趁一股勇气办成一件大事情后,忽然“后怕”起来,颇有痛定思痛的味道。反而变得胆小如鼠。陈东上书后,既没有得意,也没有害怕。当初未上书前,心里有一种对朝廷尚未尽职,因而对国家欠了一笔债的沉重的感觉。现在宿债还请,包袱卸掉,十分轻松。

    记得前夜草疏的当儿,虽然义馈填膺,心里的议论风发,笔下却感到有些枯涩,几次为了用不好一个恰当的转折词儿,搁下笔采,写不下去。一心想找一本陆宣公的《翰苑集》来参考参考,一时竟找不到。当下心里决定,明天上了书,一定要到州桥大街的书肆里去买一部,买来后要发一个狠锁在书箱里,不再拿出来让同舍生借用。事实上,这部书,他先后已买过三、四次,只为鼓励同学草凑稿,上万言书,主动借与,或让他们自己拿走,后来都转辗丢失了。

    他买书的决心下得如此之大,下一天出门时,摸摸袋兜把几十文看囊钱都揣在怀里,心里盘算;今天出门投书,眼见来不及回学舍来乞饭。如果买了这部书,就吃不成一顿午饭,如果要到店铺去吃一顿即便是最简便的饭,就凑不齐一部书价。熊掌与鱼,两者不可兼得,宁可要书而省下这顿午饭。长期过着学斋的清寒生活的陈东,忍饥耐寒,并不是稀有的事情。

    因此在他上书的当儿,心里盘算着的不是个人的荣辱,也没有去考虑因为得罪了权贵可能带来的种种迫害,倒是担心今天有没有一顿午餐可吃。

    投书以后,他径往书铺走去,忽然迎面来了太医邢倞,手里拎一只熟悉的酒瓶,另一手中似乎还有两包熟菜。陈东不由得大喜过望,心想这下好了,买书和吃饭两件事都齐全了。正待迫上前去,忽见邢倞向他递个眼色。反应相当迟钝的陈东要过好一会才领悟到邢倞的意思。不过一经领悟了,他与邢倞倒配合得十分默契。两人装得互不认识,东拐西弯,专在小街别巷中穿来穿去。不久,便把开封府派来钉陈东梢的两名公人摆脱了。四面一看无人,两个抚掌大笑,然后就在僻静处一家只有三张桌子,此刻都空着的小饭铺里坐下来。

    “太医怎不把何老爹约来一起喝酒?”这个圈子兜得不小,陈东早已饥肠雷鸣。他一面问,一面就向“大伯”讨来两副杯筋,不待邢倞动手先就吃起来。

    “俺刚去找他不着,只好独自跑来找少旸痛喝数杯。”邢倞也不客气,动手就吃。

    几句话交换过,邢倞情不自禁地痛赞起来:“少旸身在江湖,心存魏阙,今日一奏,震动九阛,大快天下人之心,真可谓功在社稷!”

    邢倞说了这时候人人看见陈东都要说的话。话虽然说得一般化,赞扬确乎出自衷心。

    被买书和吃饭两件事搅在一起弄得心里七上八下的陈东,一时竟然忘了他刚才做过的那件大事,被邢倞提醒后,才问:

    “邢太医从哪里听说晚生上书之事?书刚投入不久,恁般快就传进太医的耳朵?”

    “书虽投入不久,底稿却在昨夜就传开了,一宵之间,传遍九阛,如今人人都在议论此事。俺得信已迟,未及跑来相伴少旸一起去鼓院投书,只好酌酒相贺。少旸且干俺这一满杯!”

    平常不知与邢倞干过多少杯酒的陈东,此时被邢倞点明了是庆功之杯,却有些腼腆起来。他盖住自己的酒杯,不肯让邢倞斟入。邢倞只索罢休。

    “适才道路喧传,少旸的奏疏已达御览,官家将有发遣,不知少旸自己可有所闻?”

    “此番上疏如能把梁师成扳倒,倒也痛快。只是奏疏上去不久,朝廷行事,岂能如此神速?”

    “梁师成厕名‘六贼’之列,”邢倞沉吟一回道,“扳倒他不难。只有那浪子宰相根柢已固,羽翼早成,官家早晚都离不开他。依俺看来,纵使梁师成发落行遣,也不能动李邦彦分毫。早两日,李枢密、种宣抚几次向官家进言,大臣主和误国,说得何尝不淋漓尽致,其奈官家不悟何?俺看天下之事尚未许乐观哩!”

    一月之内,三度上书,陈东的目的并不是为自己博取直声,而是希望能够打动官家之心,改弦更张,与天下更始。这说明陈东对渊圣本人还存在着较多的幻想,这一点与邢倞有所不同。但对于李邦彦这伙人的深恶痛绝,两人看法完全一致。当时相与感叹一回。接着邢倞又提醒陈东道:

    “少旸已与浪子那伙人结下深仇。岂不知新任开封尹王时雍走的是四尽中书王孝迪的脚路,王孝迪又是梁师成夹袋中的人物?得罪了梁师成,王时雍一定恨得你咬牙切齿,今天他已派眼线暗暗相随,得机必要下手陷害。少旸倒要躲避着点。”

    “此事虽在意料之中,倒也不足为惧。”只有讲到节骨眼上,陈东的态度才激昂起来,“晚生三度上书,早已置生死于度外。苟有利于国家,蝼蛄之生,又何足惜?不惟晚生如此,就是那太医元宵那日在镇安坊力持正义,不让王时雍那厮下毒手抄李师师的家,令人痛快之至!可知你我所行虽异,两心实同。”

    “说起那日之事,俺也是临时得讯,匆匆跑去。倘非少旸倡义,汪若海、雷观、徐伟诸位擘划一切,邀来何老爹、小关索李宝等拔刀相助,威慑群小,师师可要吃他们的大亏了。”

    “何老爹、李宝都是风尘中的侠士,江湖上的人杰,不愧为侯生、朱亥一流人物。他们仗义执言,登高一呼,街坊邻舍,不期而集者顿时就有数千人。天理人心,果然如此。”

    邢倞点头赞同他这一观点,还进一步说:“今日看来,朝廷只要顺应百姓之心,力御金寇,就能使人心翕服,共挽狂澜。如再苛刻百姓,屈从和议,为城下之盟,则祸乱立见,不堪设想,成败治乱,判然可见。”

    “朝议与众议相合者昌,朝议与众议相戾者亡。晚生不揣蚊负之微,再三上书,无非要使朝廷熟知路人之心,两相翕台,然后金寇可御,强敌可退。如不此之图,使浪子辈安居朝端,李枢密、种宣抚恐不得竟其全功。”

    “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少旸此论极是。昨见李枢密在开宝寺竖起三杆御前报捷的大红旗,眼见得就要与金寇恶战一场了,”说到这里,邢倞停顿了一下,不禁露出一点迟疑的神情,“但愿种宣抚指挥若定,赢得这一仗,社稷重安,天下幸甚!”

    不用说,邢倞、陈东都是坚定的抗战派,他们都以万分迫急的心情迎待这场胜利。可是,从此刻谈话中,不难听出他俩对这场胜利多少还有点保留,是因为期待之深,不觉耽心过度?当然也有这样的心理因素,但又不光是这样。从他们了解到的一切情况来看,不仅是主和派,即使在主战派的内部也有令人不太能够放心的地方。譬如军队尚未出动,李纲就预先在开宝寺监竖起报捷的大旗,对最重要的军事行动,掉以轻心,给人以轻率的印象。邢倞这几句听似无心的话实际上却含有微妙的谴责,与他相知甚深的陈东也完全能够领会他的涵意而与之发生共鸣。

    从西北勤王军陆续抵达京师以来,总的形势确乎好转了,但从这几天看来,似乎正在滋长一种骄傲轻敌的情绪,并且逐渐代替了围城初期那种悲观失望的情绪,两者都是危险的。想到这些,他们两人的心情都不禁沉重起来。

    分手前,陈东邀约邢倞一起去买那部《翰苑集》,他们不愿在最热闹的市区露面,只好到城南龙津桥一带书铺林立的书市去问。问了好几家,竟然买不到这部书,原来从朝廷下诏求直言以来,根据“城门闭、言路开”这一特殊规律,不仅太学生,就是许多中下级官儿也相率上书言事,大家都要找一部《翰苑集》来作参考,书店里的存书销售一空。当然在另一种情况下,“城门开、言路闭”,敌兵退去,危机解除,城门大开,朝廷对于装点门面之用的所谓舆论的需要减少了,投机书商赶忙翻印的大量《翰苑集》肯定会发生滞销现象。他们发财不成,反而要大蚀其本。

    虽然反映公众舆论十分敏感及时的陈东对市场信息却不甚灵通,一时也想不出城门之开闭与《翰苑集》能否买到有什么内在联系。他买不到书,未免失望,后来还是邢太医答应把家里的一部找出来奉送,他心里才好过些。

    邢倞还想送陈东回太学。陈东估计在目前群情激昂的情况下,权奸们不致对他下毒手。如果他们真要暗算他,赔上一个邢太医也无济于事。坚决辞谢,不要他送。邢倞想了想他的话不错,但分手后,仍暗暗跟在他身后,目送他回进太学大门后,才自己回家。可笑陈东只知道直道而行,两眼睁睁地只顾看前面,竞没想到住他背面还有那一双多情的眼睛正在暗暗地保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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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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