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察合台汗国不断发生的内讧成为各个汗国觊觎或进攻中亚地区的肇始。回历七六九年(约1368年),来自东察合台汗国的进攻再次威胁到了忽辛的阿富汗王国。
忽辛感到恐惧。他向帖木儿求援,并要使者转告帖木儿,作为虔诚的穆斯林,他与帖木儿之间有着共同的信仰和利益,他认为他们有义务团结起来,阻止来自伊犁诸地的半偶像崇拜的蒙古人前来劫掠他们世代生活的圣地。
帖木儿等待的正是这个。
他当即慷慨地向使者宣称,忽辛慈悲的胸怀让他感动,他一直有这样的打算,甚至做过和平的梦。
说过这番话后,帖木儿从碣石出兵,与忽辛联手,驱逐了侵入喀布尔和巴达克山的东察合台军队,把他们赶出了河中地区。帖木儿似乎忠实地履行了自己身为盟友的职责,但他的协助明显带有监督、干涉和威胁的意味。忽辛对他不能信任,急于在阿富汗巩固自己的地位。
忽辛着手重修巴里黑内城。
巴里黑城位于阿富汗北部,阿姆河南约一百二十里处。它是一座古老的城市,美丽富饶,但经过近百年的战争已残破不堪,繁华不复当初。
帖木儿将忽辛巩固力量的行为视作挑衅,这些年,他与忽辛之间的分分合合让他得出一个结论,或者说一个真理,那就是,创业需要众人相助,天下却只能由一个人来坐,坐天下的这个人应该是他。
也必须是他。
帖木儿一言不发,更不宣战,直到某一天,他的军队渡过阿姆河,突然出现在昆都思和巴达克山附近。
不速之客的到来使昆都思和巴达克山的领主措手不及,最终,他们不得不承认帖木儿拥有“造访”和“居留”昆都思和巴达克山的权力。
平定了昆都思和巴达克山,帖木儿率兴盛之师转战喀布尔。喀布尔领主不战而降,至此,忽辛苦心经营多年的领地只剩下内城正在修建中的巴里黑城。
数日后,帖木儿陈兵巴里黑城下。
巴里黑城守卫战从一开始就与卡尔西城守卫战不同,忽辛不仅在军队人数上不占优势,在守城决心与气势上更不及帖木儿。而且,昆都思、巴达克山和喀布尔的陷落也使巴里黑失去外援,这一切都加速了忽辛的溃败。短短的十天之后,忽辛在四面楚歌中向帖木儿投降。
帖木儿在他的军帐中接见了忽辛。
一对曾经的姻亲、战友和对手,在长达六年的权力之争中,一个成为最后的胜利者,一个人成为永远的失败者。对于命运安排的结局,它留给忽辛的失落与隐痛恐怕远远胜于帖木儿的喜悦。
忽辛揣度,既然他落在帖木儿的手中,帖木儿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他,因此,虽然心有不甘,他还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不料帖木儿对他的态度并不像他预想的那样。帖木儿让侍卫除去忽辛身上的绑缚,请他坐在右边尊贵的位置上,等到侍卫奉上果酒,他开始言语平和地与忽辛叙旧。他回忆起他与忽辛并肩作战的种种有趣经历,却绝口不提他当年受到忽辛欺侮时内心的愤懑。
帖木儿甚至大度地让侍卫去唤只罕杰尔和奥美过来,他说他的儿子们应该与舅舅见上一面。
只罕杰尔很快来了,奥美却因为身体不适正在睡觉没有过来。想到云娜的怨恨和不易,帖木儿不能不对两个儿子特别是长子格外珍惜。其实,在帖木儿结束了流浪生活,重新据有碣石城与太子伊利亚斯对峙之时,他还娶过两位妻子,那时,图玛尚未出现在他的生活中。新娶的两位妻子中,有一位后来也生下了一个儿子,帖木儿为他的第三个儿子起名米兰沙。但帖木儿是个既固执又偏心的父亲,他对次子和三子始终不像对长子那样关怀备至。
娶图玛为妻并将她立为正室夫人后,图玛为帖木儿生下一个女儿,女儿长得很漂亮,帖木儿希望她再给自己生下一个或者几个儿子。
侍卫离去不多久,便将只罕杰尔带到了忽辛的面前。
十六岁的只罕杰尔,个头已经长得很高,举止言行完全像个成年人。细心的人可以看出,他的容貌与舅舅忽辛颇有几分相似。卷曲的发梢,稍稍带着疲倦之色的眼神,是哈兹罕家族最显著的特征,敏感的唇形和方方的脸庞则分别继承自他的母亲和父亲。这些年,帖木儿与忽辛关系冷落,舅甥之间很少见面,更谈不上什么来往,但这并不妨碍只罕杰尔对舅舅怀有依恋之情。
毕竟,舅舅是母亲在世间至近的亲人。
只罕杰尔向舅舅施礼。
看到妹妹的骨血,忽辛冷漠的心产生动摇,眼睛里耀起一片泪光。他拉着只罕杰尔在身边坐下来,摩挲着外甥宽厚的肩膀,好一会儿无法开口讲话。
只罕杰尔注视着舅舅意气消沉的脸,并不客套,只是语调轻轻地问道:“舅舅您还好吧?”
忽辛拭去泪水,点了点头。无论他好与不好,能够见到外甥总是好的,它似乎意味着,帖木儿已经真正地、彻底地宽恕了他。
只罕杰尔沉默片刻,又问:“下一步,您有什么打算?”
这句话问到忽辛的心里,他抬起头,望着帖木儿,帖木儿目光炯炯,似乎也在等待他回答。
“我想到麦加朝圣。”几乎不假思索,久存于他心头的这个愿望便脱口而出。
帖木儿与只罕杰尔互相看了一眼,显然,对于忽辛的请求他们并未感到特别惊奇。停了片刻,帖木儿温和地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明天。”
“明天?”帖木儿沉吟了一下。
“不可以吗?”
“不是。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下个月,只罕杰尔要成亲了,我原想让你参加过他的婚礼再离开。”
“是吗?只罕杰尔要成亲了?哪家的姑娘?”
“她叫罕则黛,比只罕杰尔小两岁,这个孩子,你应该还有印象。”
“啊,当然,当然,她的父亲跟你同族,对你很忠诚。让我想想,对了,罕则黛小的时候我见过她几次,我记得,她是个很秀气的女孩子,虽然年纪小,接人待物很有主见。可惜,一晃好几年没有见到她了,她现在是不是长得更漂亮了?”
“的确更漂亮了。”
“如果是这样,她与只罕杰尔也算是般配。不过,只罕杰尔,你自己怎么想?你真的喜欢这个姑娘吗?”
只罕杰尔年轻、英俊的方脸微微红了一下。他的脑海里闪现出罕则黛调皮的样子,那时他们还小,她最常做的游戏是,拿上一根小草棍,趁着他睡着时塞进他的鼻孔里,他被痒得直打喷嚏,她却笑着落荒而逃。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一直倾心于这个美丽有趣的女孩。
只罕杰尔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忽辛放心了,从手腕上取下一只翡翠手镯,交在只罕杰尔手上。
“只罕杰尔,我虽然不能参加你的婚礼,但我的心会为你祝福的。这只玉镯请你代我送给罕则黛,告诉她,这是舅舅的礼物,也是母亲的礼物。”
只罕杰尔温顺地应道:“是,舅舅。”
当天,忽辛拒绝跟帖木儿一同用餐,帖木儿派只罕杰尔和侍卫将他送回住处时,他问帖木儿:“你真的同意我到麦加朝圣吗?”
帖木儿反问:“为什么不呢?”
“放过你的敌人,这不像是你的风格。”
“是的,我决不会轻易放过我的敌人,但是你例外。”
“为什么?”
“告诉你也无妨。因为云娜临终的时候我答应过她,如果有朝一日你败在我的手上,我一定饶恕你。所以,你不必对我心存感激,你只要记得,是云娜的灵魂护佑着你就可以了。”
“我会记住的。不过……我得说,谢谢你。不是为了你对我的宽恕,而是为了你信守对云娜的承诺。除此,我更关心的是,对于她,你是否做过另外的保证?”
“你是指……”
“河中地区是你的,你将成为西察合台汗国真正的主人,你将成为王,当然,如果换作我,我将成为汗。”
“我明白了。是的,我答应过她,只罕杰尔是继承我王位的人。”
“你不会因为自己宠爱的女人而食言吧?”
“我不会因为图玛而食言的。如果,她试图变成一个想干涉我的女人,她将不再受到我的宠爱和尊重。”
“爽快!是条汉子!现在,我不会再为败在你的手上而心存怨恨了,我的心和灵魂都平静下来。明天,让只罕杰尔一个人送我出城吧。”
“如果你希望如此,当然没有问题。”
忽辛与帖木儿的对话到此为止,这也是他们最后一次交谈。第二天,忽辛起程赴麦加,只罕杰尔将他送出城外。此后,帖木儿再没有见到忽辛,一年后,忽辛在麦加附近的小城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