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历七七一年(约1370年),帖木儿在巴里黑正式登上王位。
他戴上王冠,佩戴上帝王的腰带,在王公贵族和大臣将士的簇拥下走上王位。这一年,他三十四岁。
帖木儿虽然从幼年起就自视为成吉思汗和察合台汗的后人,但当他真正将察合台汗国据为己有之后,他却不能如愿称汗。成吉思汗立国后明确规定,只有“黄金家族”的直系子孙才可以称“汗”。帖木儿的先祖虽然是成吉思汗的从兄弟,父系与成吉思汗有着一脉相承的血缘,母亲是成吉思汗的嫡系后裔,但严格来说他仍然属于旁系,因此,他终其一生只能称“王”。
“汗”也罢,“王”也罢,务实的帖木儿一向更注重他手中握有的权力。
他让人称他帖木儿王。从这一天起,帖木儿变成了帖木儿王。
帖木儿王定都撒马尔罕,他即将从这里开始他漫长的征服之旅,但是在此前,他需要对王位进行巩固,确立王权。
既然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就必须要忠于成吉思汗确立的“大札撒”(蒙古第一部成文法),因此,帖木儿王首先恢复了军政合一制度以及忽里勒台(集会)制度。忽里勒台是一种具有协商性质的会议,最初由成吉思汗创立。在蒙古各汗国,一切军国大事诸如征战、继承王位、颁布法律都需要经过讨论并得到多数人同意后方能实施,这种制度从严格意义上来讲,既是政治制度,也是军事制度。帖木儿王重新确立忽里勒台制度表明了他是成吉思汗继承者的身份。
当时以及后来的征战中,被帖木儿王征服和掌握的部落众多,他以其中的十二个部落为主,组成精锐部队。军队的编制则以十人、百人、千人为基本单位,各级推选一名智勇双全的人为十人长、百人长、千人长,报最高统帅部由掌管军事的大臣任命。军队兵种分为步兵、骑兵、架桥兵、运输兵、技术兵、急递兵、水兵、炮兵、宪兵等,其中以骑兵为主,以步兵次之。
帖木儿王还别出心裁地建立了流动宪兵,协助各级长官维护军纪。
此外,帖木儿王制定了严格的税赋制度,凡有偷税、逃税者,一经查处,一律处斩。在各级人才的协助下,帖木儿王的严刑峻法发挥了作用,河中地区的秩序与经济很快得到恢复,世界各地的商旅纷纷来到撒马尔罕进行贸易,这座久经战火的美丽城市重又展现出它的勃勃生机。
从二十岁开始,帖木儿王经过十四年的艰苦奋斗,终于成为西察合台汗国名符其实的主人。可是,对帖木儿王而言,西察合台汗国只不过是他一生事业的雏形,他真正要建立的帖木儿帝国,是必须囊括察合台汗国的全部领土——甚至,还要更多。
他坐在至尊的王座上,将目光转向花剌子模。
拥有西至里海,北至咸海,东至土耳其斯坦,南至呼罗珊之地的花剌子模原是金帐汗国的领地,后来被察合台的后人从拔都后人的手中夺取,此后,花剌子模成为察合台汗国的组成部分。不久,花剌子模又被瓜分,在激烈的争夺中,金帐汗国重新据有锡尔河三角洲和玉龙杰赤,察合台汗国则牢牢占据了南方的柯提和乞瓦二城。
金帐汗国中期,国内局势不稳,一位出身于弘吉剌部的首领在花剌子模建立了独立王国,接着又夺取了柯提和乞瓦二城。那时,帖木儿尚未御极。然而在他称王之后,他所做第一件事就是向弘吉剌部首领索取二城。他的要求理所当然遭到拒绝,这就为他对花剌子模发动大规模战争提供了口实。
他首先以武力围攻玉龙杰赤,迫使弘吉剌部首领献出柯提和乞瓦二城。
一切似乎有了一个好的开端。不过,好景不长,弘吉剌部首领很快后悔了这种退让,重新进扰这些地区,帖木儿王不得不再次出征。
在此后差不多十年的时间里,征战、死亡、归降、反叛、联姻、复叛以及一场又一场的阴谋交织上演,帖木儿王前后经过四次征战,才终于完成了对花剌子模的征服。至此,帖木儿王在他手上绘制完成了帝国大厦的宏伟蓝图,而为帝国大厦的兴建奠定第一块基石的,则是夺回被东察合台汗国攻占的城池。
就是这样。
说完“就是这样”,我停了下来。夕阳将余晖倾泻在巴布尔沉思的脸上,我看着他,感到有些口干舌燥。
我对巴布尔的耐心感到惊奇。这个九岁的孩子,有着与他的六世祖帖木儿王相似的容貌,面如满月,眉清目秀。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六世祖帖木儿王在他的这个年龄是个桀骜不驯的野小子,他却彬彬有礼,温文尔雅。
我像沙奈一样,不喜欢过多地讲述战争。一个世纪之前,那时,我比现在的巴布尔大不了多少,沙奈让我坐在他的面前,就像此时巴布尔坐在我的面前一样,他滔滔不绝地给我讲述着他与帖木儿王的友情,以及他与阿亚之间的恩爱,即便他总是被阿亚欺负,他也笑容满面,津津乐道。可是,对于帖木儿王登基后征服花剌子模和东察合台汗国的战争,他却惜字如金。记得当我追问他,想知道更多的事情时,他沉思了片刻,然后说,他忘记了,许多事他都不记得了。
一个世纪后,我这个已经令人羡慕地度过了第一百一十一个生日,全身的肌肤都像抽干水分的树皮一样起皱,大部分的牙齿早已脱落,嘴唇也一天比一天变得干瘪的老太婆理解了沙奈的遗忘。
战争的记忆,似乎总与死亡、恐惧、阴谋、破败、人如草芥、焦土黑墙相关联,它不会让人产生愉悦的感觉,因此,沙奈宁可将他的记忆更多地停留在美丽的城市,温暖的情谊上,而不愿向我详述任何一场战争。
事实上,我也不想。
但是帖木儿王一生的业绩是与战争密不可分的,是战争成就了他,也是战争成就了他成为第二个成吉思汗的梦想。
我生活在那样的时代,我眼睛看到的和我内心的想法时常很矛盾,这种矛盾缘于帖木儿王矛盾的人格。我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帖木儿王,无疑,帖木儿王是一个创造历史的人物,可是我又不能说他完美无缺,事实上,就残忍而言,他决不下于史书上任何一个有记载的征服者。
在征服阿哲儿拜展(今阿塞拜疆)时,帖木儿王甚至用战败者的人头堆积起一座人头塔。那真是令人难以想象的恐怖景象,虽然我没有亲眼所见,可光是听说已经让我全身颤抖。我见过因为战争变得一无所有的人,我也见过因为战争而变得残缺的家庭。有一次,我还见过一对母子,儿子在战争中被敌人射瞎了双眼,身体变得佝偻,他被苍老的母亲牵着走,低声下气地向路人乞讨。那天不知为什么,儿子突然像个孩子一样闹着要吃一颗甜瓜,为此,他不肯吃母亲刚刚讨来的一碗用瓜皮熬煮的面糊。母亲温柔地哄劝他,答应等他吃了这碗面糊,一定给他买一个甜瓜。想吃甜瓜的愿望让儿子不情愿地将面糊吃掉了,他好像不知道自己的母亲连这样的面糊都没能吃上一口。
他是那样任性,只顾催促母亲兑现承诺,却看不到母亲为难的脸色,看不到母亲颤巍巍地走在街上,请街头小贩施舍给她一个甜瓜。小贩像轰一条流浪的狗一样将她从一个瓜摊轰到另一个瓜摊,其中一位摊主嫌这位母亲的哀求惹他心烦,竟然将她恶狠狠地推倒在地。当然,儿子后来终于吃上了甜瓜,因为她幸运遇到了正在那座小城做短暂旅行的公主,公主为那位可怜的母亲买了十个甜瓜,可是,她从一开始就明白,她只帮得了这对可怜的母子一时,却帮不了他们一世。
战争中,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天知道繁华的表面掩盖了多少辛酸,人们总是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忘记亲身经历的恐惧,一旦忘记,至死不愿提起。
帖木儿王是这样的恶魔,他的马蹄所过之处,生命如同草芥,手无寸铁的人们避之唯恐不及。
可同样是他,这个恶魔般的人物,这位帖木儿帝国的创立者,在接连不断的战争中,以宽广的胸怀收容了公主、我,还有阿依莱,对于我们,他慈爱、慷慨、大度。在他活着时,他尽一切所能庇佑我们,满足我们每一个微小的愿望。他既然是这样的人,我又怎能忘记和无视他的恩德?
所以我才说,我太过渺小,也不高尚,我不配评论帖木儿王。何况,从骨子里来讲我只是一个被公主惯坏的任性的女孩,即使我经历过一个多世纪的沧桑变化,我仍然是一个拒绝长大的女孩,我的一生都停留在初见公主的那一刻。我不是学者,也不是史家,没有足够的学识引经据典,论证帖木儿“好”,还是“不好”,还是好与不好兼而有之,我宁可只陈述事实。
巴布尔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我看,我知道他有话要说,不过我不必问他。
我惬意地轻摇着躺椅,任凭凉爽的山风吹拂着我的脸颊和白发。
我用心灵感受着长生天对我的眷顾。是啊,若非长生天的眷顾,我又怎么可能按照公主的嘱托,活得像两个人那样长久?
我出生的时候,帖木儿帝国仿佛一轮朝阳从东方升起,我看到的是它的光芒四射和势不可当。当我垂垂老矣,帖木儿帝国也似乎随着我一起老去,即使最后一抹惨淡、混沌的光晕还能挣扎着穿过云朵,但毕竟没有一种力量可以阻止夕阳的沉落。
当然,太阳还会升起,在另一天和另一个时代。当太阳重新升起时,我的生命和灵魂早已化作帖木儿帝国的满天星光。
我没有伤感,也不觉得惋惜,一个国家的兴起和衰亡正如一个人的生死一样,看淡了就是那么一回事,生是幸运,死是解脱。
何况,我比任何人都不应该心怀抱怨,苍老如我,眼睛还可以看见童颜如花,耳朵还可以听到风吹落叶。另外,我一点都不糊涂,我的记忆如同帝国的一部词典,收录了太多的珍闻趣事,因此不论何时,你都能够从我这里找到需要的词条。此时,我欣慰正在翻阅我记忆的是个孩子,这个孩子身上有着帖木儿王的血脉,或许有一天,他也能够追随他六世祖的脚步成就一番伟业。
在帖木儿王的四个儿子当中,沙哈鲁算得上最长寿的一个。帖木儿王的长子只罕杰尔和次子奥美分别在回历七七八年(约1377年)和回历七九五(约1394年)殁于征服东察合台汗国和波斯的战场。在只罕杰尔去世的同一年,帖木儿王得到了沙哈鲁这个儿子。另外,比沙哈鲁年长十岁的米兰沙则在回历八一〇年(约1408年)逝于征伐阿哲儿拜展的途中。至于沙哈鲁,他在父亲去世后最终继承了王位,但他膝下六子,除了长子兀鲁伯,其他五个儿子无不先于他们的父王亡故。
兀鲁伯在沙哈鲁登基后接受父命,一直与父王分治帝国南北。他对父王忠孝两全,酷爱和平而不喜好战争。他一生都在致力于发展经济与文化,也比其他任何君主更加体恤百姓疾苦。可以说,兀鲁伯和他的父亲沙哈鲁在位时的四十二年,是帖木儿帝国最安定最富足的四十二年。当时,撒马尔罕和哈烈两地科技发达,人才济济,艺术创造推陈出新,文人学者各领风骚。如果不把西波斯脱离帝国的遗憾考虑在内,帝国可谓进入了真正的黄金时期。
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兀鲁伯个人所具备的种种优点,都不能淡化他为数不多的缺点,相反,他身上所具备的最大优点,恰恰也是他最致命的缺点。
举个例子来说,兀鲁伯本性善良,为人谦厚,正因为善良和谦厚,导致他对儿女的纵容溺爱多于管教,最后,这种慈父之爱将他送入了坟墓。
残暴的剌迪夫弑父自立,遭到世人唾弃和诅咒,他的统治在内乱迭起中只维持了半年。半年后的某一天,我推波助澜,亲手将这个畜生送到了他该去的地方。我坚信,如果他的灵魂在死后希望得到平静,他就必须向他的父王请求宽恕。
剌迪夫死后,米兰沙的孙子、奥玛的儿子卜撒因趁机夺取了原本属于沙哈鲁一系的王位,并在他手上完成了河中地区的统一。
卜撒因是有个有抱负有作为的青年,奥玛临终时,将兀鲁伯唤到床边,放心地将爱子卜撒因托付给侄儿。兀鲁伯没有辜负奥玛的信任,他悉心抚养和教育尚且年幼的卜撒因,让他独镇一方,这一切都为卜撒因日后脱颖而出创造了条件。
虽然卜撒因无力重现帖木儿、沙哈鲁和兀鲁伯时期的辉煌,他却远比剌迪夫更适合统治一个残破的帝国。另外,卜撒因的四子为他生下了一位出类拔萃的孙儿,当我还在世的时候,这个名叫巴布尔的孩子就已经崭露头角,成为行将灭亡的帝国最后一颗令人兴奋的火种。
透过半张半合的睫毛,我看见巴布尔向我倾过身体,热切地摇摇我的手,问道:“塞西娅,你睡着了吗?”
我说:“没有。”
“可是,塞西娅……”
“怎么?”
“征服花剌子模的战争既然如此重要,你的讲述太过简单了。”
“是吗?”
“是。你能给我讲得更详细些吗?”
“不能,我的小王子。”
巴布尔的眼睛里透出失望:“为什么?”
“将这段历史讲给我听的那个人对许多事情记不清楚了,我所知有限,又怎么可能在你面前故弄玄虚?这可不是我的风格。何况,巴布尔,那个时候,我自己都还没有出生呢。”
巴布尔表示理解:“哦,原来是这样。那么,你出生之后呢?有没有哪几场战争让你至今记忆犹新?”
“有的。”
“那么,你可以详细地讲给我听吗?”
“只要我能记起的。”
“好,我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可我不要听你讲战争,讲打仗,我要听你给我们讲有趣的故事。”说这句话的是佐维然,她是我几年前偶尔发现和收养的女孩,那时她还是个婴儿,身体有残疾,被她狠心的父母抱来塞西娅洞前丢掉了。
这些年,她已经长成了既美丽又健康的孩子,她视我为她的太祖母,小小年纪已经知道报答我,对我悉心照顾。而我,因为她的可爱和懂事,娇宠她不亚于当年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女人娇宠我。
除了佐维然,在塞西娅洞我的身边还有一个小男孩,他是我忠实的仆人巴巴的孙子,我给他起名巴巴乌拉。巴巴乌拉、佐维然、巴布尔,这三个孩子年纪相仿,脾气相投,彼此间并没有太多尊卑的概念。
刚才,我给巴布尔讲述帖木儿王征服花剌子模的战争时,佐维然拉着巴巴乌拉去为我和巴布尔煮茶去了。这会儿她回到我身边,带给我一方丝绒披肩,细心地为我披好,跟她一块儿回来的巴巴乌拉则忙着将一个细颈圆肚、旁边带一个像耳朵一样把手的水晶瓶放在我的手上。
别说,我这会儿确实有些口渴了。
莹绿清亮的茶汤透出水晶瓶,越发显得色泽诱人,这正是我喜欢用水晶器具饮茶的主要原因。另外,我一天只在中午喝一次茶,每次只喝固定的量,而且,无论冬天还是夏天,我都会将茶汤趁热喝掉,这样一来,我制作的这种带把手的水晶瓶恰好满足了我对饮茶的所有要求。
佐维然的意见与巴布尔相左,我一点都不惊奇。小的时候,我和沙哈鲁缠着公主讲故事的时候,我们的想法也时常不一致。这是男孩子与女孩子的区别,不足为奇。我示意佐维然和巴巴乌拉在巴布尔旁边坐下来,然后,我故意问巴巴乌拉:“你还没有发表意见,你怎么看?”我边问边向三个孩子眨眨眼睛,只要与孩子们在一起,我的灰色眼睛就不再闪动冷酷的光芒。
巴巴乌拉看看佐维然,又看看巴布尔,谁也不得罪地回答:“只要是塞西娅讲的,我都喜欢听。”
我笑着责备他:“小滑头。”
巴布尔和佐维然彼此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一人捏住巴巴乌拉的一只耳朵,向下揪了几下,表明他们认可我对巴巴乌拉的评价。巴巴乌拉疼得龇牙咧嘴,大声求饶,三个孩子全都开心地笑起来。
我任由他们在我身边嬉笑打闹,有滋有味地从水晶瓶里喝着回味绵长的茶汤。我很清楚,这样快乐丰盈的日子不会太长久,等到困扰着小巴布尔的皮肤瘙痒症经过药池的沐浴得到根治,他就必须返回他父亲乌马尔王的封地费尔干纳了。多事之秋,想必乌马尔王不会让他的长子长久地离开身边。
到那时,佐维然、巴巴乌拉他们几个或许还有相见的机会,而我,恐怕再也不可能见到这个孩子了。
笑过了,闹过了,巴布尔提议:“这样吧,塞西娅,帖木儿王一生进行的战争,你不熟悉的不妨一带而过,你熟悉的,就给我们讲讲里面有趣的故事,好吗?”
正如我对巴布尔的了解,他果真是个宽厚善良的孩子,他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主动对佐维然作出了让步。
其实,从巴布尔来到塞西娅洞那天起,佐维然和巴巴乌拉就一直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三个孩子相处融洽,感情深厚,哪怕仅仅是为了这个,巴布尔也不会选择固执。毕竟,与友情相比,固执显得毫无意义。
我将水晶瓶放在石桌上,闭上眼睛:“去玩吧,我累了。”
他们听话地站起来,手拉着手,跑到山里边玩儿去了。他们毫不怀疑,明天、后天、接下来的许多日子,我都会讲更多和更有趣的故事给他们听。
可是此时,我的确有些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