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夜雨淅淅沥沥地落在我的头盔上,发出劈啪的响声。
好渴!
仰起头我张开嘴接了几滴雨水后又忙不迭地赶快吐掉。
妈的!
雨水里怎么有一股臭大蒜的味道?
“在想什么呢?下雨了。走,回坑道吃饭。怎么也得当个饱死鬼!”
一个人在我身后嘟囔着。
我回头一看,是姜野。
他嘴里好像嚼着午餐肉之类的东西,他伸手拉住我的手,我龇牙咧嘴的站了起来。
坑道里,战士们围成圈正在吃着罐头食品。地上铺着塑料布,十来个罐头堆在上面。
还有水!
一桶十加仑的塑料油壶装着清水,战士们拿空罐头盒装着水,轮流传着喝。
硝烟差不多已经散尽,原来充斥着呛人气息的空气中现在夹杂着些许食品的香气。
“来,老卫,这有位置。”
光着一条膀子的宋布衣看见我进来,立刻在他身边挤出一个空位置,手还不停地往嘴里塞着午餐肉,喉结随着吞咽有力地上下抖动着。
“哪里找到的?”
我走过去挨着布衣坐下来,先接过一小罐水一气喝下去。
“在后面的坑道储物间里,坦克兵找到的。”
真不知道这些家伙哪来的食欲,看多了战友的残骸,我现在见着肉类食物就想吐。
“老张醒了吗?”我冲大李问道。
“没有。”
对面的大李答道。
我心中有些黯然。老张击落了敌人直升机,按前天的习惯早就七手八脚的被送下去了。
“少校呢?”我环顾了一下四周。
“安排战斗警戒去了。”
“吃点吧,再过几个小时我们就可以撤退。空着肚子下去可不爽。”
那个我曾经看着不顺眼的家伙用肘子捅我一下,递给我一摞午餐肉片。
可以活着撤下去!
在几个小时以后!
荒唐!
许多天一直沉寂在脑海中的某个念头顿时被这句话给刺动,我愣在那里半晌没有动弹,脑子里一片混乱。
“你怎么了?”
布衣有些奇怪地看着我,肉片还摊在他脏乎乎的手中。
“没事。我不饿。”
我的鼻子忽然间有些发酸,扭头看着坑道深处。
“会好起来的。兄弟。”
布衣从后面拍拍我的肩膀,我感觉他好像笑了起来,尽管我背着他。
身后这个家伙好像不那么令人讨厌,不管怎样,至少打起仗来他还是个人物。
坑道里很安静,大家都在抓紧时间休息。
我撕下身上的一块烂布条开始重新捆扎胶鞋。
一阵熟悉的音乐从对面坑道传过来。
黑暗中借着朦胧的应急灯光线,我看见苏秦正靠在墙角坐在地上吹着一枝回声口琴,脚掌无声而有节奏地缓慢敲击着地面。
坑道逐渐安静下来,过往的战士们都尽量压低说话的嗓门。泛着亮光的口琴吸引了所有战士的注意,闪烁的眸子都在追逐跟随着口琴上婉转颤动的音符。
被风牵拽着的稠密细小的雨滴宛若一条半透明的幕布,在坑道口摇曳。带着东欧风格柔美而又悲伤的旋律在安静而又幽远的坑道里回旋,在这片埋葬了无数战友的坟场中。
应急灯浅黄的光线被在阴郁黑暗的坑道中默默穿行的战士们切割着,散落飘零的身影漂浮在墙壁上。穿过缓慢滑行在半音阶之间的铜制簧片的颤音,我仿佛穿行在深秋铺满梧桐叶的悠长街道中,斑驳月光透过稠密树叶的空隙披洒在肩头。
好熟悉的曲调,它似乎曾停留在我记忆的深处。
苦苦想了一会儿,我记起来了。这是上个世纪80年代一部东欧电视剧《黑名单上的人》片尾曲。
想不到苏秦居然还记得。
“真他妈好听!这小曲吹的,老子以前怎么没这感觉?”
布衣低声地叹道。虽然是粗话,可我此时并不觉得刺耳。
“老卫,你以前干什么的?”
“打扫卫生,在图书馆。”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说道。
“操,这么没出息!打完仗呢?”
布衣斜着眼接着问道,右手在衣服口袋里掏着什么。
打完仗?打得完吗?
我抚摩着自己消瘦而又满是灰尘的脸颊苦笑起来。脸上全是硝烟油子,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刮胡子洗脸,满脸全是硬长的胡茬。
布衣摸索着在黑暗中晃动一枝香烟。
好东西!
“哎!你小子藏私!”
大李眼尖,立刻大声地喊起来。
趁布衣一愣神的工夫,我一把抢过那枝香烟。
一拥而上的大李和其他几个战士顺势把布衣按倒,抢起香烟。
深深地吐了一口烟圈后我剧烈地咳嗽起来,头有些眩晕。
很长时间没有抽过烟,现在都无法适应。
默默地吸着烟,我走到坑道口凝视着远处漆黑的夜色。
细碎的雨滴小心地敲打着躺卧在坑道口的一个金属炮架残骸,发出阵阵劈啪的细小杂音。炮架上的金属被温压弹烤灼之后变得光滑明亮,圆润的钢板表面晶莹的铺上一层水珠。迷蒙的雨丝被风轻拽着穿过坑道口顶的工字钢飘进来,间或远处天空的闪光被雨滴折射发出阴郁的色彩波纹。
阵地远处一阵刺耳的枪响引起人们的骚动,大李赶快站起来走到坑道门口。迎面少校和江垒弯腰快步走进来。
“准备战斗!”
少校冲大家急声喊道。
这时挂在江垒脖子上的敌人通讯器又响起鬼子哇哇的通话声。
江垒听了半天后对正盯着他看的少校小声说道:“敌人正乱哄哄地准备一鼓作气攻下我们的高地呢。”
“靠!他们送死也不换换地方?!”
布衣叼着烟头站起来,边扣皮带边轻蔑地大声说道。
众人一阵哄笑。
“你小子,人来疯!”
少校笑着骂了一句。
“大家分成三队。你们五个人和我在右面阵地吸引敌人,把自动榴弹发射器带上。老宋,你和剩下的人在敌人重炮轰击结束后到阵地左面设伏,带上反坦克导弹。大李,你带两个狙击手待在中间阵地机动,尽量用狙击枪伏击敌人自动榴弹发射器和火焰喷射器射手,注意隐蔽。江垒,你跟着我。好了,大家行动吧。”
李玮布置完任务就带着几个战士消失在坑道的黑暗之中。
“弟兄们,准备一下,给鬼子来点狠的。挑垫背的时候眼神不能差。”宋布衣嚷道。
战士们轰然应诺,纷纷开始检查武器。
果然,不到两分钟鬼子的炮弹就落了下来。
强壮的宋布衣扛上导弹发射筒。
苏秦背上一枚导弹,姜野找了挺轻机枪。
江垒不知怎么,居然发现坑道土堆里的一颗反坦克感应雷,大喊起来:“谁带上这家伙,我们可以在鬼子经过的路上给他们来一下!”
苏秦眼一亮,把背着的导弹交给身边的战士,自己挤出人群一把搂住地雷,边收拾边自言自语道:“这可是比金子还宝贵的东西啊,还是我来保管比较保险。”
分散蹲在坑道出口处,我们等待着敌人炮火准备结束。
一会儿,155毫米榴弹炮的轰击停止了。
趁着爆炸的闪光,我看见炮弹爆炸带起的泥土溅进来崩得满墙都是。
雨下得还不小,淅淅沥沥的,整个阵地都笼罩在迷蒙的大雨中。这是江南初夏的夜雨。
远处天空中不时有闪电划过天际。景色不错,此时暂不欣赏,敌人的步兵快摸上来了。
鬼子殿后的装甲战车开始盲目的轰击。
“走啊!”
宋布衣喊了声,带头冲入雨中。
胶鞋踩在粘脚的红壤上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
沿着堑壕,我深一脚浅一脚的跟在队伍后面。雨水打在夜视仪上,四周的情况看不太清楚。
在一个转弯处我不留神扑倒在地,蹭了身泥。
阵地在刚才的温压弹的巨大破坏下变得更加面目全非,不少地段的堑壕已被抹平,部分坍塌的地段露出残破扭曲的钢筋条。
远处敌人的机械化部队慢慢靠上来,从他们开火时的亮光可以判断出大致的距离和方位。敌人坦克发射的榴弹不时落在阵地上,炮弹落在泥水里爆炸后发出阵阵闷响,炸起的泥浆好像漫天泥雨。
我们一边在左面阵地上反复运动变换位置,躲避着敌人的炮火,一边寻找合适的设伏阵地等待给予敌人致命打击。
敌人先头部队终于靠上阵地。步兵和坦克先行,步兵战车这回躲在更加靠后的地方,敌人大概被我们的坦克打怕了。
鬼子直升机这回只出动两架,也只靠在比较远的地方,大雨中我看不清它的模样,只能凭声音判断大致的方位。
隐约中鬼子步兵露头了,约有二三十个人分散向左面阵地摸来。
榴弹逐个落地的急促爆炸声越来越近,敌人小心翼翼地边扫荡边前进,生怕我们的射手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
我们现在的防御力量太薄弱了!满阵地加起来只剩二十几个人,却要防守这近千米宽的阵地。坦克没炮弹,反坦克武器只剩下三枚反坦克导弹和几个反坦克雷,曲射压制武器更是只剩一部自动榴弹发射器。
隐约中远处同伴开火的动静让我略略安下心来。
右面和中间阵地上我们的战士与敌人开始短兵相接,不断有人栽倒惨号。
以为阵地上已没有中国人的敌人步兵被突如其来的火力压制住了,纷纷开始寻地隐蔽。鬼子坦克和装甲车、直升机也开始向右面我们刚才开火的榴弹发射器所在位置轰击。
宋布衣趴在离我不远的一段堑壕里,他小心地用手遮着不让发射器瞄准镜被敌人炮弹爆炸溅起的泥浆弄脏,脑袋却四处晃动,寻找合适的出手时机。
近旁榴弹猝然爆炸掀起的泥浆四处迸溅,很快,趴在泥水堑壕里的战士们身上全是泥浆,分不清哪里有人。
当左面第二辆坦克缓缓驶上一个缓坡,炮塔转向我们右面阵地的时候,宋布衣猛然起身向敌人坦克的炮塔尾部瞄准射击。
在宋布衣站起的时候,在他四周的战士们纷纷探出头来提枪扫射前方,防止敌人步兵的火力压制。
步兵们的95式自动步枪猛烈开火,接着敌人反击的弹雨倾泻而来。
有鬼子发现宋布衣了。
被布衣发射出去的导弹拖着长长的尾焰猛然间照亮了四周。
在浑浊的夜视仪场景中,我费力地从那亮绿的导弹尾焰周围分辨出攒动的鬼子士兵身影。上身顶着堑壕的湿土,我开始朝几个胆敢露头的鬼子步兵狂吼扫射,连发的56式自动步枪枪口喷出簇簇焰火。
从眼角的余光里我看见拖着正在急速抖动尾焰的导弹迅捷地扑向那辆还在向右面阵地开火的敌人坦克。一只脚踏在堑壕顶端,布衣则像位不可轻辱的天神般笔直地屹立在雨中,双手牢牢把着瞄准具。
只有四百多米的距离,飞驰的导弹转瞬间准确地扎进坦克的尾舱里。
一道强烈的闪光从坦克炮塔上迸发出来,接着敌人坦克在传到我们耳中的爆炸声中解体,炮塔被强烈的爆炸坚决掀起,翻转着砸在地上。
反坦克手再一次摧毁了敌人的坦克。
前方被吓坏的敌人坦克和装甲车赶快掉转炮塔疯狂地向刚才布衣发射导弹的位置开炮,天空中鬼子的直升机也一刻不停地倾泻着弹雨。布衣刚才停留的位置附近腾起冲天火焰。
右面的鬼子坦克也向我们这边机动射击。
被敌人的凶猛火力压制,我根本无法抬头。现在敌人对李玮他们右面阵地的火力不予理睬,一心想把我们这边的火力点消灭。
拖着枪不停地在堑壕之间爬行,大块的泥浆不时砰然重砸在背上,我的身上脸上裹满了淤泥。
堑壕底部的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有毒气体和硝烟,而几十厘米远的上空无数细小锋利的炮弹破片则在狂野穿梭。
不知道爬了多久,最后我只能无力地斜靠堑壕大口吸气,肺部发出剧烈的呼噜声。
前面不远处堑壕里好像有一个瘦高的身影在蠕动,贴着里侧的堑壕墙壁。
怎么好像是苏秦。
那人头也不回的弯着腰朝外围阵地的一段堑壕爬去,手里还抱着个沉甸甸的东西。
是苏秦!
“危险!回来!”
爆炸声太响了,我仰头连喊几句他没有听见。
难道想炸坦克?
这小子疯了!
这么远,怎么可能靠上去?
紧跟在苏秦后面三十多米的距离上,我顺着另外一段完好的水泥堑壕向敌人运动。泥浆一再溅上镜片,可我没法擦拭,因为手上也已满是泥浆。
苏秦动作飞快,黑暗中我失去了方向。
我终于摸索着爬到这段堑壕的尽头。一个巨大的弹坑横亘在面前。
苏秦呢?
牺牲了?
不会啊,怎么不见尸体?
一阵弹雨泼过来,我赶快缩回堑壕里。雨水冲刷着脸庞和夜视镜头,我开始看得清周围的景物。
翻过弹坑,趁着敌人炮火的间隙我赶快抬头向外看去。
是苏秦,他趴在前面不远处的弹坑里。模糊身影离敌人坦克很近了,他正趴在一段堑壕里小心地寻找着出击的机会。
真是个浑蛋,这不是白白送死吗?敌人坦克周围还有好几个鬼子兵,就算没被坦克和后面的步兵战车发现,也会被周围环伺的敌人步兵打成筛子!
当我看见苏秦一跃而起冲向鬼子坦克的时候,我也不顾一切地推开夜视仪站起身向敌人坦克四周的步兵扫射。
手上全是泥浆,我没有办法握牢枪托。
射击轴线开始散漫了。
糟糕!弹匣空了。我胡乱地在腰间寻找新弹匣。
轰!
一发鬼子小口径榴弹在不远的地方爆炸,我的左脚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叮一下。
刺骨一痛,我颓然地跪在泥水之中。
找到了!
我哆嗦着插上弹匣,怀里的自动步枪再次呼啸着向鬼子步兵大致的方向喷射子弹。
苏秦好像被敌人击中了!
当他的身影出现在一段斜坎上的时候,突然以极不自然的方式滚下去。
我看着苏秦的身影消失在斜坡上时心里一片空空荡荡。
啊!
我大声吼叫,一口气打完所有子弹。我知道现在压制已经错过了时机,但也许他还活着。
当我准备第二次更换弹匣的时候,诧异地发现自己的左手别扭地垂下来,步枪也随即在胸前晃荡着。
我受伤了。
我终于受伤了?
右手撑在地上踉跄地用膝盖朝前面挣扎几步,我抬起头绝望地朝敌人开火的方向看去。
不断有交织的曳光弹弹道从我头顶划过,阵地上此起彼伏的爆炸火光把暗夜中阵地上的景物映得明暗不定。
黑暗,到处都是无尽的黑暗。
冰凉的雨水肆意地打在我脸上,冲刷着我的脸颊。
我累了!
能否早一点结束这种折磨。
哈哈哈!
我竭尽全力努力挺直上身狂笑着,不想如此懦弱地倒下。
一道刺破硝烟的闪电在前方的夜空中狂热地迸发扭动着。紧接着在敌人最左边坦克的上方出现了一束绽开的金属礼花。
一枝凄厉闪亮而又充满愤怒的利剑!呈圆锥面削了下来。
是苏秦!
他还活着!
以自己的方式燃烧完最后的生命!
“苏秦!我看见你了!”
我睁大眼睛嘶喊起来,眼眶里充满泪水。
这支充满着苏秦临终前愤怒诅咒的金属射流如同钢钎般飞速插进坦克的顶甲,被击中薄弱部位的敌人坦克悲鸣着炸开。
我再次经历了敌人坦克在攻顶反坦克雷攻击下解体爆炸的壮观场面。
敌人坦克炮塔被陨爆的弹药掀起,在一阵刺目的火光中随着腾腾烟雾被斜斜地抛起来;坦克炮管被爆炸的惯性轰然掀离炮塔,炮塔上的附加设备也极不情愿的纷纷四处飞散。殒爆弹药连带击中了鬼子步兵。那种剧痛下的非人间的号叫,能让没上过战场的人吓得一哆嗦。
从被火光映红的雨幕里,我仿佛看见一场葬礼,这是苏秦给自己准备的,用敌人的坦克做祭礼。
我的喉头有些哽咽。
又一名英勇的战士走了。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中,不知道还有多少同志们会永远长眠在此。
恍惚中看着敌人匆忙撤退远去的炮口闪光,头一沉,我栽倒在泥地上。
不知过多久,我渐渐苏醒了。
好像有人在背着我。
是自己的战士,他摇晃艰难地跋涉着,胶鞋踩在泥水里发出扑哧扑哧的闷响。我的自动步枪被他斜挎在身上,枪托随着身体的晃动不时地碰在我的头上。
还活着!
我感到了左手的疼痛,小臂好像已被打断。左腿好一些,大概被敌人弹片拉个口子,没碰到骨头,只是发胀麻木。
我被这个战士背进坑道里,在黑暗中走了一段路我终于听到自己人的声音。光线逐渐明亮起来,是应急灯的光线。
我身上略略有了一丝温暖。
有战士迎上来把我扶到墙角躺下。我努力睁眼看去,背我进来的人原来是大李,他也是浑身泥浆。
姜野把我扶起然后开始为我包扎伤口,他的眼睛红红的,大概已知道苏秦牺牲的消息。
在我身边还躺着两个伤员。宋布衣也受伤了,他的右腿血肉模糊,只剩下小半截!头上身上包扎着绷带,双目紧闭。布衣是被敌人直升机发射的火箭炸伤的,一枚火箭直接落进堑壕,布衣居然捡回一条命。
昏暗的灯光下只有几个人还在自由活动,李玮头上扎着绷带在指挥战士们整理武器。
就剩六个人了!
“怎么样,还挺得住吗?”少校走过来问道。
江垒也靠上来。
“太好了,你还活着。刚才清点人员没你,我们还以为牺牲哩。”
江垒怯怯地说道。
敌人现在习惯趁着夜色发动进攻,充分利用他们武器装备的先进。我抬手看一下满是泥水的防水手表,现在是凌晨一点半。离天亮还有四个小时,敌人肯定会在黎明前再次发动猛烈的进攻。我是没有死,可为挺过敌人这一次冲击我们损失了更多的战士。坚持到凌晨三点,一千米宽的阵地!六个人?
从少校的眼神里我也看出了绝望。
是给所有人分发光荣弹的时候了。
“同志们,我们讨论一下,下面该怎么办?”
少校挺直腰杆冲四周的战士们问道。
看到大家逐渐围上来少校发言了:“刚才和前指联络过。现在城里的后勤部队正在分批撤离。敌人进攻部队今晚的突击势头非常猛,我们东面其他几个高地已经出现反复争夺的情况,有些阵地可能已被敌人突破。前指手头上的预备队现在都投入到夺回这些阵地的战斗上。也就是说,今天晚上只能靠我们自己坚持到三点以后了!增援,已经是不可能的。”
听完少校的话大家都低下头。
是啊!情况比我们预计的还要糟糕。平常都会在这个时候有一些增援,补充一些重武器,特别是阵地上奇缺的反坦克武器。还有医疗队会把伤员撤下去。
“我他妈的今天晚上上来就压根儿没打算活着下去。”
大李嘟囔着,眼睛直直地凝视着坑道出口那黑洞洞的夜空。
周围的战士们纷纷低声附和着。
“坑道里还有一堆炮弹,守不住的时候我去引爆它。他娘的,我让他们占领!”
姜野的嘴角在激动地哆嗦着,紧攥的拳头有力地在空中挥舞着。
“不行,那些炮弹归我。你们谁也甭想和我争!”
一个冷冷的声音从我身边传来,是布衣!他已经醒来。他漆黑的眸子在昏暗的灯光照映下散发出冰冷刺骨的芒锥。
“布衣大哥!”
站在布衣旁边的江垒失声喊道。
“老宋!这个……”
分开战士们,少校蹙着眉头走到布衣跟前。
“少校同志,求你了!给我这个机会吧!你看看我,我,我还能有机会杀敌吗?啊!同志们,求求你们了。给我个体面的机会吧!求你们了……”
布衣直直地盯着李玮,用沾满鲜血的手指着自己只剩小半截的右腿。
李玮把头扭向外面,他的喉结在上下滚动,嘴唇微微颤抖。
好半天少校才转过身来,无语地巡视着站立在布衣周围的战士们。江垒在不安地摆弄着手中的耳机。
“怎么不说话?大家同意了?”
布衣环顾四周的战士们问道。
又是一阵沉默。
忽然布衣嘿嘿笑起来,一脸宽慰的模样。
“老卫。”
布衣笑着扭头喊我。
我紧紧地用右手抓住他那结实有力的臂膀,想在脸上挤出些笑容说声恭喜,可不知怎么胸口始终有东西在堵着。
不用李玮指挥,剩下的士兵们开始分发光荣弹。一人一个,我的胸口也挂上了瞬发手雷。
“少校同志,我们能不能坚持到三点?”
姜野这时说话了,周围的战士们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少校脸上。
愣了一下,少校边擦拭手枪边说道:“现在离撤离的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这里是城市外围防御核心阵地之一,我们无论如何必须坚持到三点。江垒,你帮我呼叫一下前指,看看他们能不能与临近阵地的指挥员联系一下,如果可能我们就申请支援。哪怕是一个班!”
少校朝江垒下命令道。
“少校。我建议再和炮兵联系联系,没准还有待命的炮群。如果可以我就沿堑壕向前面阵地运动,为我们炮兵指示敌人位置。江垒这里有敌人的通信设备,我们大致可以了解敌人晚上的部队调动和出击时间,瞅机会给敌人来个突然袭击。”
这时候大李发话了。
“这主意当然不错,敌人这几天只打人没被打过,肯定疏于战场警戒。可前沿潜伏太危险,敌人肯定有无线电定位部队,靠上去只会扎进敌人狙击手伏击圈。”
少校有些犹豫。
“没关系,少校同志,我是侦察兵。”
大李说完,拎起测量仪就开始作出发准备。
还能有更好的办法?
江垒开始呼叫前指。
也许我们还有机会坚持下去,忙碌的江垒居然叫通了一个炮兵营指挥部。
在大李出发前少校不停地叮嘱着:“呼叫重炮火力支援必须小心,牵引火炮我们只有机会呼叫一次,不要指望敌人的炮测雷达无法发现我们火炮的发射位置。”
“少校,前指来消息。我们左侧2260、2261、2254阵地已失去联系,让我们注意侧翼警戒。右面2280阵地剩余部队正奉命朝我们靠拢。”
江垒急急地向李玮汇报。
坑道里的战士们都低声地交流起来。
“该出底牌了!”
李玮挂好光荣弹挺身说道。
“走,姜野。背我去弹药室!”
布衣朝姜野喊道。
“弹药室的正门被炸塌,我知道哪里可以拐进去。”
我撑着墙试图站起来。
被一个战士搀扶着,我领着大家走进弹药室。
顶部的加固层坍塌得更严重,一部分炮弹已经被尘土和混凝土碎屑掩埋住,我们只能弯腰走进弹药室。
姜野把应急灯放置在墙角,扶着布衣坐下。
一个战士从旁边房间拖来一箱引信。
布衣小心地逐一将引信拧进被姜野直立在他周围的炮弹弹头里面。
最后,一枚金黄的引信被布衣捧在手里,他细心地摩挲着引信光滑美丽的表面,如同在鉴赏着一件珍贵的宝物。
这是一枚瞬发引信。
他屏住呼吸缓慢地将它一圈圈拧进炮弹弹头里,当引信完全被装好后,布衣满意地呼了一口气。这枚装上瞬发引信的炮弹就立在他眼前。
周围堆积着两千多枚炮弹,布衣已经坐在死神的怀抱里。现在只要轻轻地在引信上磕一下,死神就会被召唤而至,而我们这片核心防御阵地就会腾空而起。
“怎么样,我的坟地模样还行吧?”
布衣皱着眉头在身上摸索着,半晌,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和那包被压瘪的香烟。咬掉已经湿透的过滤嘴,布衣把烟卷叼在嘴上。打火机湿了,他骂骂咧咧地把它扔到黑暗的角落里。
大家掏遍全身都没有打火机。
布衣一脸落寞。
“你等会儿。”
姜野忽然哈腰扭头出去。
“对了。老卫,你帮我带些东西回去。”
布衣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到我的手中。
我迟疑了一下,说道:“布衣,你真的想好了留下?”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婆婆妈妈的?拿着!”
宋布衣有点发火。
我沉默地摩挲着手中的小口袋,弹药贮藏室里空气有些浑浊,暗淡的房间墙壁上只有布衣颀长的背影在灯光下微微晃悠着。
一会儿姜野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个蓄电池。
“把上面的正负极短接,一会儿电线烧红你就可以点烟了。”
姜野作了个示范。
“唔!那你们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布衣开始赶人了。
姜野愣了半天神才说道:“布衣!”
“对了。给我一个通话机!要起爆的时候让少校喊我。”
布衣伸手朝我旁边的战士说道。
“好了!你们走吧。把灯带走。我想一个人在黑屋里待着。”
布衣试着呼叫成功后再次催促我们离开。
哇!
搀着我朝外面迈步的战士突然号啕大哭起来。我低着头只管跟在提着应急灯的姜野后面往外走。
在我被搀扶着走回坑道休息处的当口,敌人又开始进攻了。
右翼阵地撤退部队已经抵达我们这里。八个人,是个排长带队,不过个个带伤,虽然都可以作战。少校正在介绍阵地情况,其他的战士则在旁边分配最后的弹药。我们两个伤势较轻的战士则把子弹压进弹匣中。
江垒一人独自在角落里与大李保持着联络。
张廷玉这时苏醒了,直嚷着口渴。我端着姜野留给我的水壶给他喂水。
鬼子这次炮火准备时间很短,十几分钟后就结束了。阵地逐渐安静下来,江垒与大李的通话声开始清晰地传到大家的耳朵里。
大李已经悄悄摸到距离鬼子集结部队不到一公里的地方潜伏着,那里有一段废弃的坑道。敌人晚上忙于准备进攻,警戒比较疏忽。
大李发现敌人的主力部队正准备在一个大型坑道群边上集结。敌人士兵还在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喝水吃东西休息。大约五分钟后敌人蜂拥进入车辆,横七竖八的补给车把后面坑道进口都给堵上了。
鬼子们的协同工作实在太差。
江垒一手捏着喉部通话器听筒听大李报过来的鬼子位置参数,一面向炮兵步兵汇报位置坐标。
等待片刻我们就听见成群的炮弹掠过阵地的呼啸声。
“大家快来看!咱们的炮弹!”一个战士跑到坑道口指着天空高声喊起来。
成群的130毫米加农炮弹准确地落在敌人的集结地上,大李在话筒里一个劲地喊好,他甚至忘记了隐蔽。
敌人伤亡惨重!
少校命令大李尽快返回。
“大李!大李?”江垒没有听见大李回话,在不停地低声呼叫。
江垒在紧张地倾听着,手指把耳机的话筒杆子捏得有些变形。
不知道大李那边出了什么事情,我一把捞过挂在张廷玉肩膀上的通话耳机调通频道戴上。
什么也听不见。
突然,愣了片刻的江垒开始焦急地大声呼叫:“大李!大李!你说话啊!”
叫到最后,江垒的声音都带着哭腔。
啪!
江垒把耳机柄拧断了。
敌人进攻部队遭到重创,足足有半个小时没有反应。
现在是凌晨两点四十分。
李玮这时得到前指命令。我们东线更多的阵地已陆续与前指失去联系,城里的部队已经基本撤离完毕。各前线阵地指挥员自己酌情指挥抵抗,所有部队必须在天亮时完全撤至城东南角的后线阵地后集结转移。
少校走到坑道口向远处的东线防御阵地眺望片刻。
远处后方隐约传来激烈的枪炮声。少校边看边自言自语道:“看样子,坚持不到凌晨了,敌人已突破防线。我们这儿距离敌人最近,很有可能被敌人切断后路。”
该伤员撤退了!
伤员行动慢,必须赶在鬼子轰炸之前先走。
“伤员必须先撤下去。周排长,你带路,找三位轻伤战士一人带一个,把重伤员撤下去。”
李玮向新来增援的周排长下命令。
“让我们留下吧。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没准我们能坚持到天亮。”
躺在地上的张廷玉说道,我也随声附和。
“不行!你们还是撤下去。我看不必等到三点,敌人随时会发动进攻。我们阵地现在的防御能力太弱。再不走大家都得死在这!我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官,大家服从命令!坚守人员把各自身份牌和私人物品交给伤员带下去。”
李玮严厉地说道。
战士们很快开始行动,每人背着一名伤员。
走过李玮身边的时候少校把我叫住:“卫悲回,这是我的党证和身份牌,带上它。如果你能回到部队就把它们上缴……再会!兄弟。”
强忍着不让自己激动,我哆嗦着将少校的东西塞进胸前的口袋里。
当我被慢慢背下高地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看着这屹立在夜色中的阵地。2416阵地,我永生难忘的地方。在这里我开始了自己两个月短暂的战斗生涯,它的名字将永远铭刻在我的心里。
再见,2416阵地,还有我的兄弟们。
苏秦、大李、少校,还有布衣。
布衣!他在干什么?
雨越下越大,在堑壕里穿行的战士们很快浑身湿透。
我摸索着在黑暗中转调通信频道,边轻声地呼叫:“喂!布衣?喂!布衣?”
终于,我叫通了。
“什么事?你们都还好吗?大李回来没有?”
独自一人坐在黑暗里的布衣有些意外。
“敌人被我们炸得稀烂!大李、大李他没回来。”
一阵沉默。
“大李是不是牺牲了?”
布衣的声音低沉了许多。
我没有回答。
“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走在我前面。牛逼!”
布衣在话筒旁自言自语地叹息道,带着几分苦涩。
“有情况!大家隐蔽!”
黑暗中不知谁低声喊了一句,打断了我的通话。
战士们很快隐蔽在一段堑壕里。
当我们小心抬起头来观察的时候,发现我们的退路已经被鬼子截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