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还是要强调一点:要解决这样的问题,也不单靠逻辑推理,也不能是理论“规定”;对文学艺术,除了那些,还需要感受与领悟。
我相信“自传说”的理由,是本人的感知,而不是先读了专家学者的权威论证。
我最深切的感悟是雪芹写下的那两首里的话——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
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
这些“难听”的话,是说谁呢?
奇极了——我没见一个人出来讲讲,他读了这些“评语”之后想到的是什么?是“同意”作者对宝玉的“介绍”和“鉴定”?还是略为聪明一层,知道这乃是反词——以讥为赞?
无论如何,读至此处之人,该当是有一点疑问:世上可有一个大傻瓜,他十年辛苦,字字是血的著作,就是为了偏偏要选这么一个“怪物”作他的全部书的总主角(一切人、事、境、变……都由他因他而发生而展开而进行……)?这个“偏僻”“乖张”的人物,如此不堪言状,选他的目的用意又在哪里?——即使你已明白此乃以讥为赞的反词,那你也该进而追问:如果他是写不相干的赵钱孙李,以至子虚乌有的捏造产物,那他为何不正面大颂大扬大称大赞?他为什么要费这一番“纠缠”而引人入其迷阵?难道他神经上真有毛病?
经此一串推演,智者已悟:雪芹特意用此手法以写宝玉者,乃其“夫子自道”也——除此以外,又能有什么更准确的“解读”?
——以上这一段,说的不是别的,就是着重表明一点:读,你玩味他的笔法,只要有点儿悟性,就能晓知此书写宝玉——石头入世的红楼一梦,即是“作者历过一番梦幻……借通灵之说而作此”的真实原委;此书的“自况”“自寓”“自叙”“自传”的性质本来丝毫不误。作者雪芹不过因为当时此一性质惊世骇俗怕惹麻烦,故此小施“文字狡狯”而已,并无多大玄妙神秘可言。
这就是需要一点悟性——比“考证”更重要。书中类此之笔法,例子也不少,我谓举一足以反三,可以不必絮絮而罗列无休了吧。
诗曰:
积学方知考证难,
是非颠倒态千般。
谁知识力还关悟,
慧性灵心放眼看。
我们能了解曹雪芹吗?
题目中的“我们”是谁们?是今日的一般读者、文艺爱好者,包括我这写书人和正在手执拙著阅读的“红迷”们——我们此时想了解两个半世纪以前的那位曹雪芹先生,有可能吗?可能性多大?有些什么渠道和办法?众说纷纭而且都在喊叫“我的看法最正确”,目迷“五”色的“五”字太不够使了……这该怎么好?
对雪芹的了解很不容易,这是事实;但也有事情的另一面。比如,所有讲论曹雪芹的人都十分抱憾于史料的太稀少,太不“够用”;其实是没有比较与思考,清代的很多名人的史料还有比不上雪芹的,比他更难于查考。
实际上如何?雪芹之友为他写的诗,明白题咏投赠的就有17篇,加上虽未题明而可以考知的,至少竟达20首之多。各类笔记文字叙及他的(绝不涉及那种伪造的胡云)也有10种。这已然是相当可观了,怎么还嫌太少?假若他的一切都已记录清楚了,那又何必再费事来研求追索?
我的感觉是:困难另有所在。
当代论者大抵对清代史事并不熟悉,尤其满洲八旗世家的生活、习俗、文化、思想更是陌生得很——就勇于以他们今日所想像的“情景”去讲论评价这位特色十足的历史文学巨人,结果是把他“一般化”加“现代化”了,甚至牛头马嘴,不伦不类。更为麻烦的是“曹学”涉足者(包括笔者)原本学识浅陋,却自我高估,小视了雪芹这个奇才异品的高深涵量,于是说出一些外行的、浅陋的、错谬的话,扭曲了真实的雪芹。
我从上述“史料”中所得到的强烈印象,约有五六个方面值得特别一说;
一是文采风流,二是“奇苦至郁”,三是诗才特高,四是高谈雄辩,五是放浪诙谐,六是兴衰历尽。
以上六项,每一项都需要从细讲述方能稍稍深入。这儿自然不是那种文字的体裁篇幅。若扣紧他撰作这一主题来说,那就还可以引用我在别处说过的几句话:雪芹兼有思想家的灵慧哲,历史家的洞察力,科学家的精确性,诗人的高境界。
在这几项中,最不易理解和讲说的是“奇苦至郁“四个大字。这四个字是谁讲的?曰:潘德舆先生。潘是《养一斋诗话》的著者,他的笔记叫做《金壶浪墨》,其中写到了雪芹的一些情况和他读《红》的感受,十分可贵。
潘德舆的记叙是其来有自的(我考论过,此不多引)。他知道雪芹著书时穷得一无所有,只一几一杌(凳)。无纸,将旧皇历拆了翻转书叶子,在纸背起草……他看到某些感人特深的章回,为之泪下极多。他表示感受最深的有两点:一是书中所叙宝玉的情况,笔墨如此惨怛,这分明是作者自喻自况——若写的别人,万万不会达此境味(大意)。二是由上各情来判断感悟:作者必有“奇苦至郁”、无可宣泄,不得已而方作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