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所见记述雪芹旧事和读《红》心境的,都不及这位潘先生的几句话,字字切中要害,入木三分——所谓“性情中人”也。
除去清代人的记叙之外,另一“渠道”其实还是要从《红楼》书中去寻求。兹举一例,试看如何——
薛小妹新编《怀古诗》十首中,有一首《淮阴怀古》诗云:
壮士须防恶犬欺,三齐位定盖棺时。寄言世俗休轻鄙:一饭之恩死也知。
这诗另有“打一俗物”的谜底,不在此论,单或这诗内容,就与雪芹本人相关。雪芹“素放浪,无衣食,寄食亲友家”,稍久就遭到白眼,下“逐客令”了。所以有时连“寄食”之地亦无。贫到极处,生死攸关了,不意竟有一女子救助,方获绝处逢生。这大致与韩信的一段经历相似。
据《史记》韩信传所载,信少时“钓于城下”,无谋生之道,在“护城河”一带钓鱼为“业”,饿得难捱。其时,水边有多位妇女在“漂”洗“絮类”衣物,一女见他可怜,便以饭救之。如此者“竟漂数十日”,就是说,人家那么多日天天助饭,直到人家漂完了“絮”不再来了为止。(因此这成为典故,以讥后世馋贪坐食之人。)
雪芹托宝琴之名而写的“寄言世俗休轻鄙:一饭之恩死也知”,正是感叹自身也曾亲历此境,为世人轻贱嘲谤。
“世俗”的眼光,“世俗”的价值观,“世俗”的“男女”观,都不能饶恕雪芹,也给那慈怀仁意的救助他人的女子编造出许多难听的流言蜚语,说他(她)们有“私情”“丑事”……
此即雪芹平生所怀的难以宣泄大悲大恨,故尔寄言在“小说”之中。
请看《菊花诗》“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亦此意也。
诗曰:
雪芹遗恨少人知,圣洁慈怀却谤“私”。
世俗从来笑高士,路旁拍手竟嘻嘻。
雪芹曾客“富儿”家
敦诚于乾隆二十二年自喜峰口寄诗给雪芹,劝他“莫叩富儿门”。这是暗用中第六回前标题诗“朝叩富儿门,富儿犹未足”的话,可是又兼有实指,诗词常有双关妙语,此亦一例。
敦诚意中所指的“富儿”是谁呢?
原来此人名唤富良,所以这“富儿”二字,还又多着一层隐义,真可谓语妙“三关”了。
富良是马齐的儿子,排行第十一。马齐是康熙朝的大学士(宰相级),功勋盖世,显赫之极,当时俗谚云“二马吃尽天下草”,二马就是马齐与其弟马武。马齐早先做过侍读学士。曹寅去世的那一年,他署理过总管内务府大臣,是曹家的上司,他们从很早就是世交。他还很喜欢招邀文士讲论。
马齐极有才干,文武皆能,而且掌管着与俄国的各种事务(外交、商贸),还是八旗中的俄罗斯佐领的长官。封了伯爵,爵位后由他的幼子(行十二)富兴承袭;富兴惹了乱子,伯爵夺除了,改命富良袭爵,名号是敦惠伯。
敦惠伯府在哪里?就在西单牌楼以北街东的石虎胡同。
这胡同,就是敦诚读书的右翼宗学的所在地。敦诚寄诗说:“当时虎门数晨夕,西窗剪烛风雨昏。”他和雪芹在宗学里掌灯夜话,正是因为雪芹在富良的敦惠伯府里做西宾,所以能常到宗学来“串门儿”。现在想来,不但“富儿”二字用得巧妙无比,就连“虎门”一词,也是既用古语指宗学,又暗指那个“石虎”的巷门。清代北京胡同口有栅栏和“堆子”。
雪芹到了敦诚的学里,是“高谈雄辩虱手扪”,如古人王猛议论天下大事,旁若无人。这其间定然会谈到他的东家富良府中的事。早年北京的《立言画刊》上载文,记下雪芹在“明相国”家做西宾,被诬为“有文无行”,下了逐客令,把他辞掉了。这正与敦诚诗中说那家“富儿”待雪芹是“残杯冷炙有德色”,十分吻合——未辞退前,也是以轻慢相待,还自以为是对雪芹的“恩赐”。
所谓“明相国”,显然是由于年久传讹所致,一是索隐派旧说,雪芹写的是“明珠家事”(此说乾隆所造也),但明珠是康熙早期的相国,相距很久了。而马齐的侄孙明亮,却正是乾隆后期的相国。这样,后世人就用“明”字辈来代称了。“明”字辈的明琳、明义,都是雪芹的朋友。“富”字辈有富文,富文的外甥就是裕瑞(豫亲王之后裔),裕瑞由从他的“老辈姻亲”听到了一些关于雪芹的体貌、性情、嗜好,以及讲说的口才与写书的情况。那老辈姻亲,正指“富家”,可谓全然对榫合符。
“富家”本姓富察氏,是清代满洲一大望族,与皇室是世代的“儿女亲家”,他家的每一个男子几乎都有官职。“富”字辈的,也有用“傅”字的,如傅恒、傅清即是。后来傅恒官居极品,荣耀当世,他家出了皇后,儿子娶了公主……他后来也聘请过雪芹,但雪芹拒绝了。因此敦敏作诗说他是“傲骨如君世已奇”,真是话中有无限的事故。
由此可见,雪芹与“富儿”的关系纵非“千丝万缕”,也堪称一言难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