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山远隔消息难通,曹操的死讯传到成都已经是二月末了。出乎所有人意料,汉中王刘备对曹操之死表现得格外痛心,甚至还派幕僚韩冉前往吊丧。蜀中官僚迷惘了,刘备与曹操可谓不共戴天,他们的主子之所以屡经流亡辗转半生,归根结底就是与曹操作对的结果。恐怕这世上没人能比刘备更恨曹操。
常言人生有起有落,可对刘备而言大起大落实在太快,令他无法接受。八年前他还仰人鼻息,年逾五旬仍为立锥之地发愁,满腔壮志仿佛是永远无法实现的奢望。法正的到来简直似从天而降,蜀道雄关敞开了,川蜀肥沃之地仿佛一位相思已久的新娘等待着他去拥抱。
前后三年多的时间,他从刘璋手中抢过了益州,其间除了在雒城稍遇小挫、折了智士庞统,基本一帆风顺。好运自此开始,后来的事更像是一场美梦,侥幸也好、实力也罢,总之汉中被他拿到手了,硬生生从曹操虎口中拔了颗尖牙,何等快事?刘备越发笃定自己是受老天眷顾之人,他裂土分茅称雄西南半壁,毫不犹豫地把王者的冠冕戴到头上。关羽趁南阳叛乱挥师北上,水淹七军包围襄樊,中土豪杰闻风而动,当真是威震华夏、撼动天下!
可是……这一切仅仅维持了不到半年,短短半年之后这场美梦就破碎了,他从巅峰跌落到谷底。南郡、武陵、零陵全丢了,最倚重的大将关羽魂归幽冥,昔日盟友孙权向曹魏称臣。刘备又一次感觉自己被欺辱、被孤立了,除了那顶华而不实的王冠他什么都没捞到。
刘备与关羽不仅仅是普通的君臣关系,三十多年危难与共,早已结下胜过同胞手足的情谊。可如今生死相隔,刘备连扶着他尸身痛哭一场的机会都没有,身埋荆州、首葬洛阳,他所能做的也仅仅是为好兄弟在蜀中建一座衣冠冢,厚厚加封后人。而相较关羽之死,荆州陷落更令人无法接受。无耻小人、背信弃义、暗箭伤人、卑鄙无耻……他用一切恶毒的语言咒骂孙权,却不能不正视现实——江峡之险为敌所控,孙、曹的新同盟已经确立,夺回荆州太难了。
所以他要派人给曹操吊丧。吊丧不过是幌子,借此缓和关系才是真正目的。只要能把曹魏的天平拉向自己这边,甚至退一步讲,只要能在曹丕那里获得与孙权同等的关系,他就可以挟以自重与孙权讨价还价。哪怕讨不回原先的三郡,即使只有北边两郡,留个东路北伐的突破口也很不错了!
结果不如所愿,使者韩冉终究不敢轻入敌境,在上庸就落了脚,书信礼品由魏臣代为转上。曹丕完全一副拒人千里的姿态,根本不领刘备的情。他倒不愧为曹操的儿子,老狐狸养下一只小狐狸。他洞悉此举用意,就是不给刘备台阶下,偏要让孙刘两家结死仇,他则作壁上观以待渔翁之利。一点儿斡旋的筹码都没有,这可怎么办?
拒绝使臣往来也罢了,韩冉回报的有关上庸的消息更令刘备气愤——先前他派刘封与蜀中旧将孟达镇守上庸三郡,他俩却因私人矛盾闹得水火不容。刘封自恃是刘备义子,作威作福压制蜀人;孟达又自认为是引刘备入蜀的功臣,不服刘封统辖;还有当地豪族首领申耽、申仪在其中挑拨离间谋取私利,最后竟闹到刘封擅自褫夺孟达兵权的地步。关羽困厄麦城之际上庸非但没派一个救兵,反而还在闹内讧。
刘封、孟达之事给刘备敲响了警钟,他深刻认识到自己心腹旧部与蜀人的矛盾还远远没有消解,无数祸患隐藏在身边。更为不利的是避居江陵的刘璋也落入孙权之手。孙权深知傀儡的作用,为其在秭归建立幕府、表奏其为益州牧,以此否定刘备统治益州的合法性,动摇蜀中人心。
刘备再不能坐视,开始与臣下讨论夺回荆州之策。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他帐下第一智囊法正又病倒了,形销骨立痰中带血,恐不久于人世。刘备前去探望,法正气息奄奄握着他的手,还不忘劝他慎重行事——很显然,法正不赞成急于用武荆州。
刘备连连点头表示允诺,可心下并不安稳,特别是回到朝堂面对一干荆州文武之时,格外不踏实。虽然没人主动提荆州之事,但他们凄然的目光已说明了一切。
荆州丢不起!
刘备把自己关在宫中,整整一日不见任何人,独对着荆川地形图思索用兵之策。荆州幅员广袤、地形复杂,为天下之通衢冲要,西面重镇当属夷陵,若夷陵可下,则北可击襄樊,东可窥南郡,南部武陵等郡尽在掌握,荆州可复也。然而,现在的局势是孙权已把兵力布置于江峡,如何才能突破防御夺取夷陵呢?
他在地图上寻来找去,想在荆蜀江峡间找个可以稳妥驻兵之处。突然间,有一个突兀的地名出现在他视线中——白帝城!
“白帝城……白帝城……”刘备反复咕哝这地名,心中隐约感到一丝不祥——
昔日新莽末年,蜀军太守公孙述因巴郡鱼复县有白气腾空,以为是吉兆,在此筑城,命名“白帝城”。公孙述登基于成都,自号白帝,与光武帝争夺天下。谋士李熊为其谋划,以蜀地为根基、北据汉中,东下汉水以窥秦地,南顺江流以震荆扬。这策略与孔明之隆中对何其相似?
但公孙氏下场如何?荆州败绩,公孙述苦守蜀地王业偏安,最后汉军兵困成都,公孙述跃马一搏,勇则勇矣,终因寡不敌众殒命沙场,雄心壮志化为泡影……历史相似得可怕,我的策略与白帝公孙氏如出一辙,如今我也把荆州丢了!难道我要重蹈白帝覆辙,偏居蜀地等待灭亡?
白帝城……公孙述……难道这是注定的宿命?
刘备狠狠摇头,似乎要把这可怕想法甩出脑海。可这个预想偏偏挥之不去,反而变得更加真切——
公孙述本就是王莽一朝的蜀郡太守,可我却是从刘璋手中夺来蜀地,拿下汉中还不到一年。昔日刘焉父子之时蜀中士人就分东州、西州两派,我之心腹又是荆州之士。新人旧人、荆党蜀党,真如一团乱麻。最可信赖的当然是孔明为首的荆州士人,可荆州偏偏失守。这意味着什么?
潘濬乃我看重之人,零陵人士,还是尚书蒋琬的表弟,官居荆州治中,为人耿直中正;孙权袭取荆州时,他涕泪交横、伏床不起,但大哭一场之后还是降敌了。还有郝普,五年前孙权夺三郡他中计投降,但一听说荆州并未全失,又义无反顾回到我麾下;这次荆州完全失守,他又投降孙权,却再也不归了……为什么?因为荆州是他们的家,有他们的亲族、他们的田园。潘濬、郝普未尝不忠我,却更难舍故土。荆州人的根永远在荆州,如果失去家乡,他们便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岂能再全心辅佐我?
即便那些追随我多年的人就一定可靠吗?士仁乃幽州之将,自我在公孙瓒麾下时就追随左右,仅仅不忿于关羽权重,就束手降敌了;糜芳乃糜竺之弟,与我本有郎舅之亲,结果又怎样?
蜀中之士未全心归附,荆州之士若再一动摇,我就完了!
不行!荆州一定要夺回来,不但是给荆州之士一个交代,更为巩固我的王业!
想到这里刘备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劲,横下心继续观看地图;可当他的思绪随着墨笔勾画的地形畅想时,这股刚提上来的底气又渐渐泄了——
若想夺回荆州必须众兵压境。滚滚大江一泻千里,顺流而下固然容易,回来就难了。万一战事不利,逆流而上回师困难,大军横亘于江峡险地,孙权在后面趁势一掩杀,只恐半世心血毁于一旦!
风险太大,赌这一把要慎重啊……
如果舍弃荆州又当如何?只能在蜀地给荆州之士开辟第二故土,让他们身居高官、享受田产,但益州人答应吗?他们的田产、他们的前程又找谁要?他们能甘心让别人骑在头上?强权镇压固然有效一时,但不可能奏效一世。曹氏早就着手重用地方大族了,孙氏也已与江东郡望融合,我却还在搞重用心腹压制土人的把戏,比人家落后十几年,无异于兵戈未动先输一招。
长此以往,即便我能让荆州之士公正治国忠心保我,路也会越走越窄,国家将在压抑中走向沉沦。益州郡望大族被荆州人阻了前程,不会爱这个国家;地方乡绅更恨我,巴不得换个山高路远管不了他们的新主子,那时他们更逍遥;至于百姓,要以区区一州之地支撑一个朝廷,还要交赋、种地、打仗,实在太苦太累。
放弃的结果是,我能笼络住一批荆州死党,却将失去益州所有阶层的人心。只要他们竖起白旗,所有烦恼都解脱了!或许不断北伐征战能转移矛盾、避免沉沦,但蜀中之险固然把敌人挡在外面,也把自己封在了里面,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再说曹氏是容易对付的?关中秣马厉兵、陈仓易守难攻、栈道运粮不便,建功谈何容易?眼下比之孙权尚且不及,更不要提曹氏,以一州之力不断挑战四海之大,太难了……丧失人心基础,单单靠对外用武转移内部忧患,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内外交困,迟早要走向灭亡!
刘备绞尽脑汁看来看去,却觉左右都是死路,难觅一丝希望,而“白帝城”三字总在眼前晃来晃去。他终于烦了,索性不再看下去,将图卷一抛仰面躺倒,信手抓过榻边一面铜镜,郁闷地把玩着。
那镜子一闪一闪,照亮了他的脸——这曾是多么英俊的一张面孔啊,如今却两鬓如霜皱纹累累。风华正茂早成过眼云烟,光阴竟如此易逝。刘备又想起已经作古的老对头曹操,不禁叹息感慨——
唉!岁月不饶人……曹孟德,你痛痛快快走了,早晚我也要步你后尘。
如今我大可不必再自欺欺人,我这辈子最忌惮的人是你,但最佩服也是你。莫看刘某人出身低微,一般的人物还难入我之眼,唯独你绝对称得起是英雄。两攻徐州打得我丢盔弃甲,官渡之战奋寡击众、以弱震强;当阳长坂之役何等凶险?追兵遥遥可望,迟缓一步就没命了。即便有赤壁之胜,若非张松、法正引我入蜀,恐怕我还是逃不出你手心。你有你的霸道,我也有我的梦想,为仇作对乃是天经地义,我并不怨恨你……我恨的是老天爷,恨的是这世道!
你虽生于阉竖之家,好歹也是官宦门庭,蒙祖上恩荫进入仕途,天下未乱就已历任州郡、执掌一军,朝野上下小有名气。可是我呢?偏偏生在落魄人家,靠织席贩履惨淡营生,能走到今日我比你多吃了十倍的苦。你闲暇之时喜欢吟诗作赋、喜欢写文章,何等风雅!孙权闲暇之时酷爱游猎、与众将饮酒,何等快意!我闲暇之时又干些什么呢?其实我这辈子都在奔忙,哪里有无忧无虑之时?即便一时半刻无事可忙,也只是拾起老本行,取几条牦牛尾编些饰物。一是为解闷,二是要把亲手编的饰物送给士卒佩戴,让他们时时感到我关心他们。我手下精锐部队人人佩戴我为他们编制的白眊饰物,蜀人干脆叫他们“白眊兵”。你们有钱有粮,拥兵无数,恐怕不屑用这等小手段笼络人心吧?莫看我没读过多少书,但我也有我的处世之道。
或许你到死也没瞧得起我,在你眼中或许我只是个自不量力反复无常的好乱之徒。其实你不了解我……相比早年我过的那种低三下四黯淡穷困的日子,打败仗又算得了什么?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即便刘某人野心难成贻笑大方,好歹青史中记下了刘备这名字,总胜过籍籍无名的草鞋贩子吧?这么一想,我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鼠生厕中,则食污秽;鼠生官仓,则食积粟。这就譬如你我,你是官仓之鼠,衣食无缺自然可以清高,空谈什么“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是厕中之鼠,若要出人头地只能不择手段、反复无常。别瞧不起穷苦人,嫌他们昧良心丧节操,其实皆非本愿,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活着。所以在我眼中世上无可憎之人,我愿意与所有人做朋友,做不成朋友的只是没缘分罢了,要怪只能怪这个世道……
算了,你瞧得起我也好,瞧不起也罢,如今生死相隔,这些都已不重要了。倒是我由衷地羡慕你,至少你能安安稳稳了无牵挂地去,而且至死未称帝,保全了“汉室臣子”的最后一层面皮;你有一大群儿子可以择优立储,还有允文允武的义子可以用为股肱,更有数不清的社稷重臣共襄国政。而我呢?我的儿子尚是总角之童,我的干儿子是个麻烦,我手下群臣只一个诸葛亮能放心托以政事。我的最后归宿还不知什么样呢!
韩冉汇报说,你儿子在筹划称帝,这又把我难住了。我以匡扶汉室自居,如果汉室没了,我怎么办?只能自己称帝喽……身登九五是我平生之宿愿,可现在提这事简直像笑话。荆州丢得那么惨,如今满打满算不过一州之地,还要当天子、置百官、设后宫、封列侯,这个皇帝当不当有何区别,劳民动众空耗资财!可是没办法,要确保我这方势力名正言顺地存在下去,也只能走这条路。关羽已死、法正病笃,不能再这样下去,我必须给那些追随我多年的臣僚们一个交代,总得在有生之年给人家个开国元勋的名分吧?
当年我渴望富贵、渴望扬名天下,如今真走到这一步才明白什么叫骑虎难下。我一生屡战屡败越挫越勇,从来不曾气馁过,可最近也感觉累了、烦了、力不从心了。满怀壮志的时候总梦想仗剑走天涯,可当我真的疲惫的时候,才发现铸剑为犁已经成了奢望。内外交困千头万绪,叫我如何编这团乱麻?
没办法,人生本就是一条不归路,权力更是场无法自拔的游戏。既然一脚踏进来就只能身不由己地走下去,这一点你也深有感触吧?曹孟德,你若在天有灵千万要等着我,有朝一日我过去找你,到时候咱握手言和做朋友,再来一次煮酒论英雄……
想着想着,刘备竟酣酣睡去——他实在太累了!
曹操终于走了,可他也已经年至六旬。子曰“六十耳顺”,这个大半辈子都生活在曹操阴影下的男人走到了人生的楚河汉界上,丧失荆州、称帝立国、东征孙权,无数烦恼纠结。他也只能像曹操一样,如置身深夜般摸黑前行,直至生命终结的一刻……
人啊,咬紧牙关去迎战未知的一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