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带着全体将士在城中狂欢,韩信却带了两万人马出了城。
到了营帐里,正在温酒的蒯彻迎了上来,笑眯眯地说:“将军是要倒戈相向吗?还是要引军自去,另立山头?”
韩信平静地说:“当然不是。”
蒯彻又问:“要不就是对汉王不满?”
韩信说:“大军进城之后,大王不加节制,军纪已荡然无存。但说起不满,还谈不上。”
蒯彻脸一阴说:“那将军危矣!”
韩信皱眉道:“你说清楚。否则判你个扰乱军心!”
蒯彻说:“汉王如今突逢大胜。这彭城就好像一张香喷喷的饼,突然从天上掉了下来。把他砸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胜利来得如此轻巧容易。可是,这是刘邦的胜利,不是将军您的。他是王,你是臣。那帅印他今天能交给你,明天便能收走。到头来将军你不过是无所依傍的一个汉子罢了。他们是你的兵,而你则是汉王的兵啊!”
韩信跺脚骂道:“蒯彻先生!你们这些喜欢嚼舌头的家伙,就只知道这些揣测人心、明争暗斗的事情吗?”
蒯彻很无辜地说:“这难道不是最基本的生存之道吗?”
韩信说:“还是我来教教你什么叫做生存吧。”
他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地图说:“这是彭城,四面无所依傍。这里是北山的谷地沟渠,已经埋伏了一万精兵。范增前日里早早地撤退。项羽不是傻瓜,一定懂得了他的用意。因此,进入谷底我军的埋伏,已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我没有撤走这支伏兵。只因为他们现在的作用已经不是伏兵,而是斥候。”
蒯彻吃惊地说:“一万人的斥候?”
韩信说:“对。以防项羽南下突袭的斥候。而我引兵驻于城西,扼住最利于展开攻击阵形的方向,彭城可保无虞。这是为了汉王的安危,怎么说得上反叛呢?”
蒯彻问:“为何不防守东面?”
韩信说:“项羽就算绕过谷地。东面地势狭窄,不要说十万军队,就连一万人都无法展开阵形。项羽不会带着几千人来送死吧?”
蒯彻连连点头。韩信把树枝一扔说:“我说完了。”
蒯彻说:“这都是打仗。我跟你谈的是怎么和大王相处。”
韩信说:“韩信对那些事情没兴趣。比起闻汉王身上那股酒肉气,我更喜欢睡在篝火边。”
韩信、樊哙匆匆走进了霸王大殿。
君臣见礼之后,韩信开门见山地说:“臣以为,五日之内,霸王定会挥师彭城。”
刘邦说:“寡人听报,项羽在齐地,他的兵马散得沙子似的,而齐地叛乱愈演愈烈!霸王难以抽身哪!现在我占了他的老家,楚军军心涣散,难成气候了!这岂不大快人心!寡人正要设宴以谢功臣!将军你还是回到彭城来,让那些将士也回来快活着。”
韩信说:“大王,请不要相信这样的奏报。我们还并没有胜利。”
刘邦不悦地说:“噢?你凭什么肯定呢?”
韩信说:“出自我对项羽战法的了解。”
刘邦说:“你真是够了解他的。还是让寡人来告诉你一些事情!已经没有人支持他了!天下军队现在都站在我这一边。那个人,已经无力与为我敌!如果他前来投降,好,一定厚待,不失王侯之礼。寡人待他,可不会像他待我一般!”
韩信说:“我看不出霸王为何会向大王投诚。相反,臣倒是看见,我军败相已生!大王应立即约同诸王,退出彭城,将联军调至城北方向,在平原上展开阵形,进可以直指齐燕,退可以以逸待劳,同霸王决一死战,唯此方有一线生机啊大王!”
刘邦猛地从丹陛上站了起来,不屑地说:“一线生机?有那么危险吗?”
韩信对刘邦的反应完全视而不见,继续道:“不如说是危在旦夕,彭越已经率兵逃走了。”
刘邦说:“是我准许他离开的。彭越之辈,水贼罢了。你堂堂汉军大将军,竟然在意这种和老鼠一样的家伙。”
韩信说:“正是因为彭越是水贼出身,却做成了一方势力。他那鼻子可比咱们灵得多呢!这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信号啊!”
刘邦努力隐忍着自己不爆发地说:“大将军,寡人认为,你言过其实了。”
樊哙突然怒吼道:“大王!该醒醒了!霸王不会为你再摆一次鸿门宴!”
这一下,刘邦震怒了:“你说不出这种话来……大将军,是你教的吗?”
樊哙急切地解释说:“不,不是!”
刘邦冷冷一挥手制止樊哙,观察韩信。韩信坦然相对,就是不回答。
刘邦说:“你以为自己是大将军,就可以对我横加指责吗?你以为自己是大将军,就可以夸敌自重吗?寡人既然可以重用你,也一样可以夺了你的印绶!”
韩信脸色变了,说:“生杀予夺,全凭大王。臣唯有待罪而已!”
众人赶紧劝道:“大王息怒!大王息怒!”
韩信顿首,起身离去。刘邦怒气不消地喊道:“韩信!你敢如此放肆?!寡人还没有让你走!”
韩信已经走出去了。刘邦一脚踢翻了香炉,顿时大殿里一片烟尘弥漫。
齐地楚营,天空阴霾,项羽上马,同虞子期一起检阅部队。矛戈如林,纷纷高举,士卒们震天呐喊,山呼万岁。
虞子期说:“大王,是不是等等且将军、昧将军的人马?等大军点齐,再出发不迟!”
项羽道:“不!一刻也不能等!立即出发!”
虞子期说:“可是,人马实在太少了!”
项羽道:“打起寡人旌号!沿途收拢兵马,凡我军兵卒,不论从属何部,一律跟寡人走!大军绝不可停下!”
虞子期应道:“遵令!”
项羽突然一抖缰绳,催马奋进,虞子期等忙拍马跟上。乌骓马怒奔,霸王大氅如旗飞扬,驰过整齐的近卫部队。兵卒们纷纷摇戈狂热地呐喊,为他们的霸王而骄傲。
项羽以自己藐视一切的气概,只带领五千兵马,就向彭城杀去。为了故国,为了荣誉,为了虞姬!
在彭城的张良舍中,一盏油灯摇曳,屋内并不明亮。刘邦和张良对坐而谈。
张良道:“我听说,做王上的,对手下大将罚之过当,会有危险。怠慢应受尊重的人,一定会陷于孤独。臣请大王召来韩信,好言安抚。韩信乃是耿忠之人,一心为大王筹谋计划,奋死效力。韩信是行伍出身,您不能苛求他懂得如何与王相处。这不是他的长项。你从芒砀起义以来,兄弟们都信服你。不正是因为用人之长,避人之短吗?”
刘邦说:“唉,大将军一片苦心,刘邦岂有不知?只不过,他也太意气用事,太过鲁直。只要他肯向我低头认错,刘邦难道连这么点胸怀都没有吗?他说得都对,可我就是受不了那种态度。”
张良道:“您还是不够了解他呀。”
刘邦笑了,说:“难道,他以为自己一点错都没有吗?”
张良说:“项羽正准备夺回彭城,这是毋庸置疑的。我和大将军所想相同,项羽就算动作再快,也不可能在北面悄无声息地展开部队。”
刘邦道:“是这样。那里有我们的伏兵,不,现在只能算是驻军。”
张良说:“西面的防备才是关键,多给他一些兵马吧。”
刘邦说:“这样一来,岂不是我向他认错吗?”
刘邦回到王宫里,问夏侯婴:“请柬送到了吗?”
夏侯婴说:“请柬是送到了。但各位王、侯一半儿泡在女人堆里,连面都见不上;还有一半儿已经喝醉,呼呼大睡。”
刘邦说:“本想邀众人来,商量重振军纪一事。这下倒好,他们比寡人还会寻乐子啊!”
夏侯婴说:“不过有一个人倒是没醉,已经在路上了。陈馀。”
刘邦手一挥道:“哼!来了个最无关紧要的。”
夏侯婴说:“还有一个也没醉,说是‘大王盛情,张耳怎敢却之’。”
刘邦道:“鬼话连篇!罢了,两个没意思的家伙,来吧来吧,让他们来……你说什么?张耳和陈馀?”
夏侯婴愣愣地回答道:“是呀!”
刘邦跺着脚问:“都到哪里了?算了,不管到了哪里,阿绾你都快去!截住陈馀。不!截住张耳。千万不能让他们俩遇上!”
卢绾知道闯祸了,连滚带爬起身,冲出殿去。
刘邦披着披风,站在寒风中左右眺望,心急如焚。夏侯婴低着头跟在一边。
刘邦说:“平日里话挺多,现在没声了?”
夏侯婴说:“大王请宽心,卢绾大哥脑子灵,一定没问题。”
刘邦说:“希望如此吧。记住,陈馀一到我便将他迎入殿中。你就在此守候,若卢绾有失,你便是捆,也要把张耳给我捆走!”
就在这个时候,陈馀到了,见刘邦站在外面赶紧说:“怎敢劳汉王亲自出迎啊?陈馀愧不敢当。”说着,满面春风地下了马,奔了过来,向刘邦行礼。
刘邦说:“快起快起!来,里面请!”
陈馀道:“不忙。陈馀有话要先说。”
刘邦强作镇定地说:“外面风大,进去再谈。”
陈馀说:“不!这些话不说出来,怎么对得起大王的大恩呀。想陈馀被张耳那贼欺辱已久,若不是汉王大义,斩下那狗贼首级,陈馀如今都会寝食难安呀!”
刘邦僵硬地笑了笑说:“过去的事情,何必总放在心上呢。寡人替你斩杀仇人,乃是为天下计,为苍生计,为了你我之间的一生情义啊!”
陈馀感动,连连点头。刘邦对夏侯婴使个眼色,挽着陈馀要走。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张耳来了,他没看见陈馀,只对着刘邦说:“汉王莫怪,我来迟了!”
陈馀没有回头,只说:“看来感怀汉王大德的,又岂止我一人啊。”
刘邦脸都僵了。夏侯婴扑上去,却没有拦住张耳。张耳已经到了汉王身前,一拜道:“张耳一事不明,那卢绾为何一定要半路拦住我喝酒呢……”
听到这话,陈馀一个激灵,猛地回头。张耳也抬起头。两个人面面相觑。
刘邦尴尬地说:“这件事情,其实有误会……”
张耳、陈馀同时大喝一声,拔剑就往对方身上砍去。
刘邦断喝一声:“快,拦下他们!”
顿时,夏侯婴和一群卫士扑了上来。
刘邦坐在下席,陈馀、张耳分列上席,左右相隔甚远,两个人都被堵住了嘴,反绑了手脚,但仍然死死地盯着对方。
刘邦说:“我先说好,放你们可以。但是有三条规矩。一、不准嚷!二、不准动手!三、先听我把话说完,你们再说。明白就点点头。张耳大人?”
张耳点头。
刘邦又问:“陈馀大人?”
陈馀也点了点头。
刘邦这才说:“放开他们。”
于是,两名卫士给张耳、陈馀松开束缚。两个人挣脱卫士,又厮打在一起。因为手中无兵刃,就拳打脚踢,甚至连牙齿都用上了。
刘邦怒了,说:“你们当老子说话是放屁吗?”
张耳、陈馀充耳不闻,继续殴斗。卫士劝阻不住。
刘邦一挥手,示意不要管,然后自己在那里端坐着,看着两个人殴打,悠悠地说:“打累了那里有酒,喝完还可以继续打。”
张耳和陈馀突然停了下来,分开。刘邦看了看他们,突然抽出剑来,再将剑刷的一下掷出去,牢牢地钉在柱上,喝道:“彭城是老子刘邦的地盘,你们踩着脚下这块土,那就得听我的。明白了吗?我不会再重复第二遍!适才,我就可以一剑一个把你们都砍了,但我没这么做。老子只想告诉你们,项羽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我刘邦不会砍你们的脑袋,再怎么生气也不会!他项羽会!”
刘邦目光扫过两个人,两个人皆避开。刘邦缓了缓,说:“坐!”
张耳和陈馀甚为默契地分别坐到了下首边。刘邦缓步走到上座,坐下,垂着头说:“我心里苦哇,你们不懂。他项羽可能会放过你张耳,就算你曾经和怀王密谋要杀他。他也可能会放过你陈馀,张耳密谋的时候你通风报信了。但只要他活着,就不会放过我的。我有什么办法呢?只有联合你们,活下去。你们不跟着我,就是不让我活,就是我的敌人!你们窝里斗,就是让项羽遂了意,也是不让我活,还是我的敌人!我对真正的敌人从不手软。”
张耳拜倒道:“汉王莫要再说。张耳不再造次。”
刘邦看向陈馀,陈馀亦拜倒道:“陈馀拜服。”
刘邦说:“这样吧。待我军从彭城撤军,你们便各自领军回去吧。陈馀你占了张耳的地盘就不用还给他了。自己好好管着吧。”
陈馀听了,很是吃惊。
张耳更是诧异:“这……”
刘邦说:“河内郡是个不错的地方,萧何把那里管理得很好,百姓安居,收成也不错,给了你吧。”
张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大王所言不虚?”
刘邦笑道:“难道要老子亲自抬着轿子送你去吗?”
张耳、陈馀彻底服气了,拜倒谢恩。刘邦嘿嘿一笑。
汉军营中,韩信、樊哙、蒯彻正在行走。
蒯彻说:“汉王将全部军队重归你指挥,大将军应当立即向汉王去谢恩才是。”
韩信道:“来不及了,布防才是当务之急。”
蒯彻说:“这是汉王向你低头认错的表示啊,再怎么说也该……”说到这儿突然发现韩信正瞪着自己,于是就说:“好吧,鸡同鸭讲。”
这时候,范增正屯兵萧镇,静悄悄地埋伏在强大的联军背后,以作为霸王的策应。
副将来报:“范增大人!虞妃找到了!”
范增命令道:“带她到镇上,好生安置。”
那虞姬在城破之后历尽千辛万苦才逃了出来,如今终于到了楚营,急切地要知道霸王在哪里。范增不答,只是让她回去歇息。她走后,范增问龙且将军:“大王尚需多久赶到?”
龙且回答说:“照目下行军速度来看,尚需一日。”
范增焦虑地说:“这一仗,霸王难道真的决定硬拼吗?”
龙且说:“探马来报,韩信已调集汉军主力在彭城以西扎营布防。我恐将军打不过啊!”
范增不语。他看着虞姬远去的背影,心里一思忖,顿时做出了决定。
此时,霸王的部队已经到了彭城北面山谷。
虞子期道:“大王,无论我们多么迅速,也只有这三万人马。请大王三思啊……”
项羽说:“放心吧子期!韩信那小子一定以为寡人只会蛮干。他想以逸待劳,给我以迎头痛击。但是,他错了。传令,让士卒加快步伐,衔枚疾进,距彭城以北深谷二十里扎寨。”
斥候来报:“大王!范增大人请大王加速行军,叛军已在平原上扎营了!”
项羽未言语,却遥遥望见赶来的斥候骑队中有一袭红衣——那是虞姬。
项羽不顾一切地纵马迎了过去。
季布回头问斥候:“怎么把她送来了?”
斥候道:“回禀将军,是相国命在下将虞妃送来。他说,大王见到虞妃无恙,应该无所顾虑了。”
……
那边,项羽执起虞姬的手。虞姬委屈,忍泪,但终于忍不住落泪。项羽怜惜地擦去虞姬的泪水。项羽牵着虞姬的手,向山冈上走去。虞子期、季布等都很吃惊,不明就里。
项羽回头道:“布将军,大军停止前进!原地待命!”
虞子期说:“可是大王……”
项羽已经牵着虞姬的手,不停地攀登着,发足向山冈顶走去!
一直在快速前进的大军已陆续停下,军卒无不昂头,敬仰地望着他们霸王的身影……项羽抱着虞姬,走上了山冈顶端。山下是广袤的平原,楚军衣甲鲜亮,在落日下闪闪发光。
项羽放下虞姬,两个人对视。
项羽道:“很快,一切都会过去。那时候,我将和我所爱的女人,一起坐赏落日与晚霞,就这样,终此余生。”
虞姬说:“虞姬会等的……”
霸王大军无声肃立,漫天烟尘渐渐降落。项羽和虞姬并排静坐。落日辉煌,晚霞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