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公司的卡车驶离了陈虎的视线,但他还怔怔住立。刚才装车的地方留下几张旧报纸,他俯身把旧报纸拣起来,装进路边的垃圾箱。他突然觉得自己和这几张旧报纸一样,属于不能装上焦小玉卡车的垃圾。
他靠在切诺基的车门上,点燃了一支烟。
此时,他才最清醒地意识到他对焦小玉的爱是何等的强烈,爱的觉醒恰恰是在焦小玉义无反顾地离开他的时候,懂得爱恰恰是在失去爱的同一时刻。
他明白了: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女人、不仅仅是一个女人的爱,他失去的是自己的精神家园,从此他的心灵只有枯草,没有鲜花、阳光和绿地。
慕地,他想起影楼里焦东方和田聪颖拍摄结婚照那一幕。那是面对死亡的微笑,那是面对屈辱的自尊,焦东方展示了男人的尊严和责任。当时陈虎确实受到感动,他不认为同事们说的焦东方故意玩潇洒、一个花花公子哪里懂得什么叫真爱的说法能够成立。他亲眼看到焦东方和田聪颖表情上像朝霞一样缓缓升起的庄严。而自己与焦东方比起来,倒更像一个失败者,一个被爱情抛弃的可怜虫!
“陈虎,愣什么神呢?”
陈虎回头一看,是何可待站在他旁边,他的身后停着一辆黑色的丰田王。
“何可待?”
“是呀,我们俩有缘,又见面了。”
何可待的口气很轻松,完全没有敌意。
“你找我?”
“我哪敢占你的时间呀,焦东方的案子够你麻烦的了。我听说焦小玉今天搬家,想过来帮帮忙。看来,我来晚了。”
“你知道她今天搬家?”
“知道。除处,咱们说句朋友的话,看你这表情,是被爱情撞了一下腰吧?”
刚刚失去焦小玉,此刻又受何可待的嘲弄,陈虎的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他一把抓住何可待的领子,“你给我老实点,少给我耍贫,你的事还没完呢!”
何可待依然面带微笑,激怒陈虎使他心里很得意。
“陈处,打人是犯法的呀。不过呢,打我你能好受点,我不投诉。谁让你让爱情撞了一下腰呢。”
陈虎松开手,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你们这号人,什么都有了,就是没人心。”
何可待笑起来。“我已经被你说的这号人开除了。我现在是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下了人心。”
“那就留着你的人心吧,别让你那点人心让狗再给吃了。”
陈虎不再理睬何可待,拉开车门,钻进去,驶离。
何可待凝视着切诺基的背影,略一沉吟,开车追上去。
陈虎从反光镜看到丰田王尾随不舍,不禁笑出了声,这小子,还要跟踪我?何可待,你玩得太过了。
切诺基与丰田王一前一后驶入闹市区。在红灯前,切诺基猛然刹车,紧跟其后的丰田王刹车不及撞到切诺基的后保险杠上,咋噪一声,丰田王的前大灯爆裂。
交警从警楼快步走过来,敲何可待的车窗,“把车开到边上来。”
他妈的,陈虎,我好心想帮你,你跟我玩家伙!何可待骂了一句,正准备下车。只见陈虎已经下车,他掏出工作证对交警说:“对不起,都是检察院的车,执行公务,我们自己处理吧。”
交警看了看陈虎的证件还给他,又看看何可待车的车牌说:
“你的车没问题,丰田王的牌号不是检察院的车吧?”
“丰田王是普通牌,为了工作方便。我们有公务,可以走了吗?”
交警冲陈虎敬了个礼,把手一摆。
“走吧,以后别给我玩车技。”
陈虎说了声“谢谢”,趴在丰田王车窗上低声说:“小子,傻了吧。跟我保持五米距离,别再追尾。”
陈虎回到切诺基,把车开到自选商场门前停下。下车后看到丰田王乖乖跟着五米停车。
何可待下车,蹲下来看碎裂的车前大灯。
“陈虎,你给我下家伙是不是?”
陈虎双手插在兜里。
“教你一手,下次跟我的车,别再吃亏。我的后保险杠让你撞坏了,怎么赔呀?”
“我还没让你赔我的大灯呢,少说也要八百多块。”
“丰田王整个撞飞了,你何大公子也不过当丢了辆自行车。说吧,你有什么事?”
何可待站起来,狡黠地点点头说:“我原想帮你一个忙,现在,不想帮了。”
“那好,咱们各走各的路,别再跟着我。”
陈虎拉开切诺基的门。何可待叫住他:“慢着,这回你在我的车后头跟着,五米距离,小心追尾。”
“跟你?干什么去?打鸟?”
“到了你就知道,作绝不会后悔。”
何可待钻进丰田王,朝高速路方向驶去。
陈虎驾车紧紧跟上,直觉告诉他,何可待可能又在玩弄借刀杀人的把戏。
两辆车驶进高速路人口。何可待在人口处停车,交了两辆车的费用二十元,路障升起,两辆车以每小时一百六十公里的速度疾驶。
高速路一倒出现了一个路标“前方五十米神岭出口”,丰田王朝出口处拐去,切诺基紧紧跟上。
车进入了古树参天、河流淙淙的风景区,这里就是闻名世界的神岭。
丰田王减缓了速度,等切诺基跟上来。
何可待刹了车,推开车门下来,来到切诺基前。
“陈虎,快到了,有个事要和体商量一下。”
陈虎跳下来,看着脚下百米深的山涧,不禁想起陶素玲滚下山坡的往事。
“何先生,你想把我推下去吗?”陈虎开玩笑说。
“你不把我推下去就念阿弥陀佛了。再往前开,就快到了。你这辆车太扎眼,车牌上‘检察’这两个字,在这里是不受欢迎的。”
“你要带我到什么地方?”陈虎挠着刀疤,露出怀疑的神色。
“我说过,到了你就知道,现在告诉你,怕你没胆子进去。我有个建议,把你的车找个什么地方停下,然后你上我的车,我把你偷偷带进去。”
“够神秘的,你能进去吗?”
“也许能,我有这里的特别通行证,是我老爸的东西,他们认证不认人。”
“这么说,你今天是有准备而来,故意碰见我的?”
“也不能说是有准备,遇见你,灵机一动吧。我们要去的地方,对我没有什么意义,对你意义重大。你要是改变主意,咱们掉头回去。”
“你是说,这事有点冒险?”
“嗯,搞好了,是有惊无险;搞不好,又惊又险。”
陈虎挠着刀疤。
“你要是故弄玄机,我非接你一顿不可。走,找个停车的地方。”
丰田王和切诺基点火发动,向前缓驶,来到一处;防街的小酒店。
陈虎把车停在小酒店门前,上了丰田王,坐在何可待的旁边。
何可待从丰田王的储物箱内拿出一张红底反白字的通行证,放在挡风玻璃上。
“什么鬼东西?”陈虎说着取下通行证查看,发现上面有市政府的钢印压痕,他从来没见过这种通行证,编号是02。
“这样的通行证有几张?”
‘了知道,这张是我老爸的。不会超过五张吧?”
陈虎把通行证放回挡风玻璃。
“陈虎,你和小玉的事情,怎么样了?”
“你还想刺探他人的隐私。何可待,你雇用叶宝信玩得就过了,还想玩这套?”
“朋友间的关心而已。你可能不承认是我的朋友,小玉是我的朋友,当然是从前的朋友。我对她还是有点了解的,这个人,太好强,感觉极为敏锐,你不用说话,她能知道你想什么。”
“这有什么不好吗?”
“麻烦就出在这儿呀,你根本不知道你怎么一下子就得罪了她,也许你一个眼神,眉毛动了那么一下,就把她得罪了。”
陈虎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何可待比自己还熟悉焦小玉。
“不谈这个了。何可待,你参与过五彩广场的项目,有些事情以后还要找你调查、取证。你没事的时候,把你自己的问题梳梳辫子,彻底说清楚,早点解脱,以后该干什么干什么。”
“谢谢。我惟一不知道的就是以后该干什么。出国怎么样?”
“你怎么一句不问问你的老朋友焦东方的近况?”
“他进入托儿所,那么多叔叔阿姨教他看图识字,还用得着我关心他。有你一个人就够了。他已经不是我的目标了,我现在关心的是另外一个人。”
“谁?”
何可待没有回答。
前方二十米出现了一块禁止鸣笛的交通标志牌。丰田王缓缓停车。
“陈处,你看见岔路口了吧?”
陈虎的左侧是一条岔路,它是把一座山劈开的缺口,花岗岩铺成的三十度角山坡,两车道的水泥路面,古树参天,非常隐秘。
“看见了。我们要进去吗?”
“我改主意了。”何可待发动了引擎,“不走这个门了,警戒非常严。”
丰田王驶过了路口,继续向前开。
“何先生,这是什么地方?”
何可待的神情有几分紧张,驶出五百多米后,他冷笑着说:“陈处,我不相信任何系统的可靠性。你当然知道,我指的是政府的各个系统,其中包括公检法系统。凡是系统,都免不了要出毛病。这样的例子太多,我老爸是政府系统中一个重要的开关,不也出了毛病。官僚体制是靠不住的。系统已经被渗透,无密可保。”
陈虎意识到何可待并不比焦东方简单。
“你想说什么?”
“我和焦东方不同的地方很多,其中一点是他把系统当成他的私人工具,所以他陷得很深。我对这个系统从来就不信任,只是有限地利用,保持着距离。我说这些,你明白吗?这才叫政治。而我老爸呢,他的悲剧就在于他本身就是系统的一部分。”
陈虎心里觉得何可待的话有一定道理。检察机关内部也有可能出现内奸,不排除有人向焦东方走漏了信息。但他不想让何可待这种假超然的面貌得逞。
“何先生,你有一点是说了实话,你对这个系统也有限地加以利用,这就是特权,所以我劝你别把自己打扮成纯洁无暇的孩子。至于你父亲,他并不是因为这个系统出了问题他才出了问题,恰恰是他的问题使系统出了问题,你把因果关系搞颠倒了。”
何可待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什么是因什么是果,咱俩辩论一年也出不了结果。我还是认为系统先出了问题,系统给某些人提供了诱惑和机会,系统能把好人变成坏人,个人的品质好坏在系统面前无足轻重。你官当大了以后,也许才能知道我说的是对的。不过,今天这一趟,我不是和你讨论理论问题。我相信你这个人,所以避开检察系统,单独和你接触。我不相信系统,系统会要我的命,但我相信你。”
“谢谢,尽管我不赞成你的观点。我们现在去哪儿?”
“绕到山后去,避开系统会带来的麻烦。”
丰田王停在山脚下。
“我们爬上去吧,就当玩一趟。”
“爬上去?爬上去有风景吗?”
“有风景,有故事,就是累点。”
“耶…爬吧”
何可待与陈虎下了车。
山势并不陡峭,但没有路。坡下竖立一块木牌:禁止攀登!
何可待指着木牌说:“这就是系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立这块牌子的,它告诉你了,禁止攀登,但没有写明理由。”
山坡上布满了灌木丛和一堆一堆的乱石,没有什么好风景,让爬也没人爬。何可待与陈虎不到半小时就爬到了山顶,这里突然出现了茂密的高大古松,听见了淙淙的流水声。
他们穿过树林,来到山坡的向阳面,脚下是长达数公里的三米多高的铁网,别说人钻不过去,连狗也钻不过去。
“到了,”何可待抹了一把额头上汗珠,‘称好好欣赏风景吧。”
陈虎的目光穿过铁网的六角形孔往阳坡下看,见到以一座飞檐斗拱琉璃瓦顶的三层楼为主的大庭院,一道瀑布注入庭院的小溪,又向下流去。
古树掩映下看不真切,没发现庭院里有人。这是什么地方呢?陈虎想,如果是私人别墅,不能封山,不能有这么大阵势;如果是政府机关,也不可能设置在离市中心这么远的地方。
“可惜,我不能带你进去看看。你是检察官,没有搜查令,闯进去被他们抓住,不好解释。我原想用车证带你进去,改了主意,是替你的乌纱帽着想。”
“这是……一个挺神秘的地方吧。”
何可待看看左右无人,压低了声音说:“焦鹏远的私人别墅,是我老爸批款并督建的,非常保密,几乎没有人知道。”
“嗅,原来是这样。”
“陈处,以后你能不能进里面看看,就看你的道行了。但你要替我保密,不要对你那个系统说是我提供的情况。焦书记还在台上,我不想找麻烦。”
“可惜,我没带照相机。”
“陈虎,我们下去吧。说不定,有人用望远镜观察着我们呢。”
两个人下了山。
返回的路上,陈虎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如果这个情况属实,那就太重大了。市政府拨专款给市委书记建造私人别墅,这是空前的腐败,会是这样吗?他心中有几分怀疑。
“何先生,你举报的这个情况,你有把握吗?”
“把握?不能说有。我刚才说了,是系统出了毛病,你没听说过现在是‘贪污腐败成系统’?既然是系统,它就能巧立名目,这种事我也干过不少。也可能,这个地方不叫焦鹏远别墅,甚至我敢保证它不叫焦鹏远别墅,随便起个名字,比如市委第三招待所,或者老干部疗养中心,一切不就合法了。我没有把握,我仅仅是提供线索。系统的腐败,总是能找到各种各样的名义,到最后,人很难把腐败落实到个人的头上,有公章,有批文啊!为什么那么多人敢于搞腐败,就是因为出了事有系统兜着。陈虎,这算不算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特色啊?”
陈虎突然想起一位哲人说过的话“痛苦使人思想清晰”,何可待的头脑是越来越清楚了。
“何先生,如果你父亲的问题没暴露出来,还是常务副市长,你会怎样呢?”
何可待把一张镭射碟塞进去,车内立刻响起了轻柔的小提琴乐曲。
“难说。陈虎,你喜欢看足球吗?”
“算不上球迷,还成。”
“现在足球也腐败了,贿赂裁判的,踢假球的,全有。系统,它太方便了,有点像足球,不过,比足球还厉害。有权力使用系统的人,既是运动员,又是裁判员;能进攻就进攻,要是对自己不利,立刻改变身份,从运动员摇身一变,变成裁判员,吹对方犯规,罚点球,你说这球能不赢吗?哈哈,肯定赢。我不像焦东方那样张牙舞爪,可能因为我父亲的富没有焦东方父亲的官大。说真的,如果我老爸不出问题,我真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系统,它太好使,它太有诱惑力了,傻瓜也能变成大富豪。”
“何先生,当你使用系统给自己捞好处的时候,有没有犯罪感?”
“当然没有。别说犯罪感,连一点点内疚都没有。又不是去偷、去抢、去骗,使用的是权力。要说有一点优越感,有一点自豪感,倒是真的。有时候,甚至有成就感,能操纵国计民生,这是进入主流社会的象征。那时候,我还真有过一言兴邦的感觉,你没到过那个位置,永远不会有那个感觉。套句广告词,味道好极了。”
陈虎冷笑一声。
“你说错了吧,应当是一言丧邦。”
“你又来了,是不是?绝对是一言兴邦的感觉。举个亲身经历过的例子,我有个房地产项目,要占两千间平房。我们前呼后拥地在各个胡同转了一圈,我说两个月把它拆完,稀里哗啦就拆了。有的老房子有六百年的历史,住过明清两代的大官,怎么样,说拆就拆了。两千间房就是五六千口子,全搬到郊区去了。那时候,我真觉得自己比皇上还厉害,颇有创造历史的感觉。”
“拆了以后呢?你盖了什么房子?”
“没等我盖,我老爸就出了事。千钟不认账了,不发给我外销房上市许可证。那地方,到现在还荒着,还不知荒到什么时候呢。”
“所以你要报复焦东方和他的父亲?”
“不是报复,是寻求社会公正。该下地狱的要下地狱。”
这时,对面出现了两辆奥迪和一辆大奔。第一辆奥迪闪着警灯。
何可待急忙说:“你快把头低下!快!”
陈虎顺势把头埋下。丰田王与车队会车而过。
“八成是焦书记的车,我认得车的牌号。”
何可待回头看看车队已经走远。
“起来吧,陈处。让他们看见你,对你不太方便。”
陈虎朝后窗看看,不见任何踪影。他流梳头,说:“一共三辆车,奔驰600是谁的?”
“不知道,但他们肯定是去别墅。好险,幸亏我们没硬闯进去。差点发生一场遭遇战。”
车队缓缓驶入警戒森严的别墅。
陈虎与何可待在山顶上只看到了别墅的一小部分,高大的树林与山峦挡住了他们的视线。它的规模不亚于昔日皇帝的行宫。瀑布流泉、小桥溪水、亭台楼阁、九曲长廊,行宫里有的这里都有;舞地歌台、私人影院、桑拿按摩、游泳健身,行宫里没有的这里也有。
车队的头车是警卫车,它停在人口处。另外两辆车驶过汉白玉小桥,停在主楼的车道上。
焦鹏远从车上下来,来到奔驰600前,打开车门,请里面的人下车。这个细节引起负责警卫主楼的便衣的紧张,因为他知道焦书记从不给任何人开车门,这个人的地位一定比焦书记还要高,他会是谁?
下车的竟然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陌生中年人。
焦鹏远与中年人匆匆进入楼门。
两辆车驶离车道。
这是一间罕见的中式客厅。
一角是以三块巨大的太湖石为中心的休闲区,围绕在太湖石下的是苍翠欲滴的花草和一汪清池,池内数百条金鱼游来游去。从太湖石顶不断有清澈的水向下冲流,弯成一道小溪,流到室外。如果不是四壁有墙和玻璃,分不出,这是室内还是室外。
“请坐。”
焦鹏远指着藤椅对陌生人说。
中年人落座,饶有趣味地欣赏充满野趣的客厅。
“焦书记,您真是活神仙哟!”
“其实我也很少来,倒是朋友们来得比较多。”
焦鹏远取下一只一次性水杯,在太湖石滴水接了一杯,递到中年人手里。
“真正的泉水,从山上引来的,又经过了电子消毒,绝对无污染。请。”
中年人喝了一口。
“妙,妙极了。清冽甘甜,又是活水,亏您想得出来。这么好的矿泉水白白流走,岂不可惜产’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嘛。要不要再来一杯?”
“谢谢。希望我下次来这里,还能喝到您的矿泉水。要是那时这里换了主人,我也就无福消受了。”
中年人直指焦鹏远心病,他顿时黯然无语。
“您这里绝对安全吗,焦书记?”
“没问题。”
“那些武警呢?”
“都是我亲自挑选的,对他们的家属也给安排了工作。”
中年人冷冷一笑,“您的私人卫队?”
“不能这么说,我仍然是卫戍区政委嘛。不过,他们只对我个人负责。个个忠心耿耿。”
中年点燃一支烟,吸了两口说:“齐奥塞斯库的卫队上千人,到最后也保不住他的命。我们谈正事吧。焦书记,您认为中央会批准你辞职吗?”
焦鹏远弯身,从地中捞起一条金鱼,看了看,又放回到水里。
“我觉得不会,不是他们喜欢我,是怕他们没有这个胆识。他们更需要稳定。你认为呢?”
“我认为会,地球离开谁都会照样转动。所以我劝您做好思想准备。”
焦鹏远看了一眼中年人,目光又转向了池中的金鱼。
“焦书记,从何启章家里搜出的黑皮本,您带来了吗?”
“就在这个地方,我去取,请稍候。”
焦鹏远离开会客室,穿过长长的走廊,经过三扇门,来到他的卧室。他用钥匙打开门,打开灯,被厚重的窗帘遮得密不透光的房间顿时雪亮。
赤身裸体的宋慧慧含羞带笑地站在他面前。
你来看我了,是吗?
声音宛如猫咪,柔软,尖细。
拖了这么久才来,我每天都盼着你呢。
若远若近,声音飘忽不定。
焦鹏远怔怔出神,他见到宋慧慧款款走来,朝他伸出肌如凝脂的手臂。
他急忙伸出手,想握住宋慧慧的手。
你害苦我了,书记大人。
宋慧慧往后退,往后退,轻飘飘地贴在墙上,成了一个画中人。
焦鹏远终于明白,宋慧慧是永远离他而去了,挂在墙上大镜框内的是一比一的赤身裸体的宋慧慧的照片。
唉!慧慧,我真想你呀。焦鹏远喟然长叹,坐在沙发上,目光滞留在宋慧慧的身上,往日的甜蜜伴着今日的辛酸涌上心头。
焦鹏远从尼康用照相机取景器看着站在紫色条绒窗帘前的宋慧慧。
摄影,是他第四大爱好。第三爱好是收集世界名牌手表,第二爱好是喜欢多情的女人,第一爱好是政治。
摄影在他的生活中尽管排在第四位,但专业摄影师也不敢和他比高低,他不仅拥有二十多架如尼康、莱斯、如莱福莱顶级相机和各种镜头、器材价值数百万元,在摄影技巧上也颇有建树。在某些隆重场合,他会心血来潮,从主席台走到台下举起相机拍照,充当新闻记者的角色。而他的特殊身份使他得以出入某些禁地拍照,使得他的照片很有价值,甚至具有历史和文献价值。
“慧慧,你把右胳膊抬起来,放到脑袋后面,我看看姿势怎么样。”
“给你当模特,真麻烦。”
宋慧慧把右臂弯曲放到长发后面。
“这样对吗?”
焦鹏远手托着腮看了半天,没说话。
“倒是行不行,你穿着衣服,我非着凉不可。”
“对不起,我看走神了。”焦鹏远低下头去看取景器,“好是好,左手放的不是地方,太生硬。把左手放到那地方,盖一点点。”
“就这一回,你再找不到感觉,我罢工了。”
宋慧慧的撒娇使焦鹏远拍照的兴趣更浓。
“别,别,说不定一张伟大的照片就要诞生了。再坚持一会儿,手放松,对,就这个姿势……不好,还有点毛病……对,这样!”
焦鹏远的目光离开照相机取景器,小心地绕过三脚架,到茶几旁从花瓶里取出一支郁金香,走到三米外的宋慧慧身旁。
“赌,你右手还是放在脑袋后面,左手拿着这枝花,用花挡住你的秘密,一定别有洞天。”
宋慧慧接过郁金香,闻了闻,放在小腹下面。
“太好了,绝对是艺术佳品。身体再放松一些,不行,灯光还有些毛病。”
焦鹏远离开三脚架,来到美国伞灯前,重又调整了它的角度。他觉得一切已经尽善尽美,回到照相机前。
“我开始了,你放松点,动动也没关系,我连续拍摄。”
咋喷、咋嚷、咋呼,他一口气拍了整整一卷。
“好了。”
焦鹏远把一件真丝睡袍披在慧慧身上,兴奋地说:“辛苦了,你就等着伟大的照片问世吧!”
“我不辛苦,”宋慧慧菀尔一笑,“书记大人才辛苦,为我这么一个小女子忙了整整半天。”
“忙了整整半天?”焦鹏远关闭了伞灯,“应当说,我为你这个小女子忙了整整两年。为了拍好这张照片,专门从美国进口了三盏伞灯,从日本进口了最新的尼康,从德国进口了最好的三脚架和几个镜头。你都想象不出多少人为你忙乎。胶卷还要送香港冲印,我告诉何启章了,要找最好的技师,做成一十b一的,当成快件和秘件完成。同时还要在香港做一个灯箱,把你的照片扫描在特殊的纸上,像广告灯箱那种,但要一个镀金镜框。一切完成后给我运回来,就摆在我的别墅里。”
“你想把我展览呀?”
“只给我一个人看。”
“兴师动众的,得花多少钱?再说即便拿到香港冲印,也不见得安全。我天天在电视里露面,说不定香港人也认识我,传出去,可丢丑了。”
焦鹏远哈哈大笑,“香港那一亩三分地,花几个钱,什么都能摆平,资本家是很讲商业信誉的。”
照片从香港免检进入海关,运到别墅之后,宋慧慧面对两幅一比一的照片惊呆了,她没想到自己会是如此惊人的漂亮。娇艳。一幅是布面,处理成古典油画风格,镶嵌在红花梨木的三层套框内;另一幅是镶嵌在镀金钛钢框内的灯箱画,灯亮后人顿时活了起来。
“慧慧,你喜欢哪一幅。”
宋慧慧偎在焦鹏远的怀里说:“我没这么漂亮吧?”
“你比画里的还漂亮。怎么样,我的摄影技术还说得过去吗?”
“你简直可以开一家影楼了,非常地道。我真没这么漂亮,肯定是香港技师把我美化了一番。”
焦鹏远抚弄着宋慧慧的长发,“是我的心,把你美化了。”
“谢谢。”
宋慧慧温柔地送上芳唇。
焦鹏远用舌尖舔了舔自己干裂的上下唇,由于着急上火,嘴唇裂开了几个小口子,很疼。
他长叹一声,目光困难地离开宋慧慧的镜框,进入里间。
一张特大的日本进口水床又一次刺激了他的神经,在随肌体而起伏的水床上度过了多少如醉如痴的夜晚,而此刻人去楼空,他再也不愿踏进这间卧室,除非像今天这样不得已。
他拉开意大利进口的衣柜的柜门,按动一个隐秘的电钮,床头的整整一面用白样木包镶的墙体缓缓升起,出现了一间六十平方米的密室,没有一扇窗户,但有一扇非常隐蔽的门通向山洞。这个秘密房间连宋慧慧也不知道,是何启章请香港设计师专门设计、秘密施工。何启章一死,知道这个秘密的就只有焦鹏远一人。
当初设计这间秘室,焦鹏远的指示是应付突然事件和战争状态时逃生,但实际的用途是存放机密文件。
尽管四壁无窗,但中央空调使屋内空气良好,温度适宜。
一张大床、一张老板台、几只沙发,最多的是保险柜。墙上是连每一条胡同都清晰标出的市地图,这张图最不同凡响之处就是标出了全市地下防空暗道的路线图,哪条线通向地下指挥部,哪条线通向停车场,哪条线通向飞机场,哪条线通向主要路口,都一目了然。
焦鹏远站在地图前,突然冒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荒唐的想法:要是从这个城市突然消失会是什么后果?从暗道出走是没问题的,但能像林彪那样登上飞机吗?不,绝无可能。如果逮捕我,我的卫队会抵抗吗?军区会保护我吗?看来这种可能怕也微乎其微,在中国培养一支私人军队是太难了,连林彪也只是搞了个小舰队。
焦鹏远沮丧的目光离开地图,移到一只小号保险箱上,他调好密码,那是宋慧慧的生日,门打开了。
他从第一格拿出郝相寿被迫交出的何启章的黑皮本。
这个本子,他已认真读过三次,何启章记下的那些事,有些他知道,有些他不知道;有些与他有直接的关系,有些与他有间接的关系;涉及到的人员、单位、资金等等方面数额之巨连他都感到吃惊。他一直拿不准该怎么处理这个黑皮本,但有一点他很清楚,这东西一旦落入中纪委或者反贪局,必然会掀起一场风暴。
他在手心里掂着本子,我该把它交出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