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声让我从网络世界一下跌回办公室。我早就习惯了这种下坠的速度,眼睛还在网页上,手已经准确地按到电话听筒上,拿起来,放在耳边。奇怪,是拨号音。
对面办公桌的何樱姐正在接听电话,嘴里一边“嗯嗯啊啊”地回应着,一边笑眯眯地望着我,表情好像在说:“就知道你又偷懒上网溜达了,我还不了解你呀?”
现在是二〇一〇年五月二十五日周二,上午十点二十分,我所在的地方是一间老旧却敞亮的办公室,应我的要求,门终日大开着。门框上镶着一个中英对照的不锈钢小标牌:帕罗药业,法务部。上方是镂花的字符:一九〇六。
办公室二十四平米见方,天花板比一般写字楼高三十厘米左右,雕花的石膏贴角线优雅地回转着,一只栗色镂花的老式电扇悬在头顶中央。栗色护墙板,白色粉墙,沉重的铜质双层玻璃窗向外打开着,从七十二年前的设计来看,窗户的开幅已经算很大的了。慷慨的阳光照在两张实木的办公桌上。两台电话分机中的一台,三十秒钟前刚刚发出过催命的巨响。
现在何樱姐正在接听电话,刚才打趣望着我的笑容已经消失了。她嘴里的“嗯嗯”声变得越来越低沉。
我们有麻烦要对付了。帕罗药业的全资研究机构——帕罗生物医学研究有限公司被起诉,新药临床实验致人死亡。法院已经立案。
这种新药名叫“爱得康”,是研究中心一年前正式研制成功的一种抗抑郁药。更负责地说,它的作用机制已经超出了一种单纯的抗抑郁制剂。据说在一次公司高层的会议中,研究中心主任孟雨忽然一反他吝啬词语的习惯,对这种新药做了一个激动人心的描述。
大意是:你相信世界上存在这样一种药片吗?你只需要每天早上起床服用一片,无论你是新近失恋、单身多年没有人爱,还是穷困潦倒被人鄙视、情绪低落到想要自杀,两周以后,你都会进入一种完美的积极心态,吃得香、睡得沉、早上醒来嘴角带着微笑,走在路上,看见新发芽的柳树会跳起来摸一下,就像是——处于热恋稳定期的状态一样,觉得幸福、安全、有人爱护,任何极小的事情都非常有意义。
这样的描述是有科学依据的。从药品的作用机制来看,目前市场上的抗抑郁药,不外乎三环类和单胺氧化酶抑制剂、选择性单胺氧化酶抑制剂、选择性5-和去甲肾上腺素再摄取双重抑制剂、去甲肾上腺素和特异性5-ht能抗抑郁药,以及一些非主流的据说是天然成分的提取物。
“爱得康”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类,它的作用机制超越了以往所有的框架,另辟蹊径。出于知识产权保护的目的,请原谅我在这里不能透露太多。这是二〇〇三年,孟雨在研制一种降低高血压药品的过程中,无意中得到的一种化学物质,并且发现它对大脑的某个部位产生了极其奇妙的影响。二〇〇五年,孟雨从高校辞职来到公司,主要工作就是发展这项研究,公司上下也对这种新药寄予了极高的期待。
新药通过了动物模型实验和健康志愿者实验,一切指标都非常令人满意。直到它进入三期临床,也就是病患实验。事实上,一种新药到这个阶段,对人体的安全性和疗效都已经很有把握了。公司联络了瑞安医院的临床药理中心,从现有的患者中挑选了一些样本,询问了他们配合实验的意愿。
十天前,就在实验进行到第三周的时候,非常不幸的,实验中的第二十三号病人,一位名叫苏亚的年轻女性,在她单独居住的公寓中自杀身亡。苏亚的父母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从女儿的治疗记录中找到了实验的资料后,当即请律师起诉了制药公司。这个案子就落到了何樱和我的手上。
十五分钟以后,公司副总裁卢天岚、何樱和我,在十九楼的会议室开会讨论这个案子。
从法律的角度来讲,这个案子我们九成能赢。因为每个病人在自愿参加新药的实验之前,都会在伦理委员会的监督下,签署几份内容非常复杂、详尽的知情同意书。如果你曾经为自己或家属签署过手术知情同意书,就可以大概明白,这其中风险免责的意外情况罗列得多么详尽与宽泛。
令公司担忧的是,在新药获得SFDA认证文件的前夕,出现这样的事件,尤其是诉诸法律,引起舆论关注之后,就会影响新药正式投入市场的进程。甚至,在SFDA过分谨慎的官僚作风之下,“爱得康”没准就此夭折,永远成为一个留在实验室里的分子式。
官司赢了,新药输了,对于公司来说,输得更惨。
何樱提出,是否可以跟苏亚的父母私下调解,赔一点钱,让这个案件快点消失在舆论的视野中。
“不行!”卢天岚抬了抬眉毛,钢笔在纤细的手指上漂亮地转了一个圈,“这样的姿态,等于默认新药有问题,媒体更加会大做文章。”
卢天岚三十六岁,据说十二年前从公司一个小小的医药代表做起,跑医院做推销,做到销售总监,继而成为公司副总裁,至今单身。从外表上看,她完全不像这个年龄的人,尖下巴,眉眼微微上挑,一头笔直的黑色长发,精神得很。身材瘦小,一米六左右,小方领白衬衣,藏青羊毛背心,别致搭配着蓝色凌霄花的大摆长裙。
说句题外话,我私下里非常崇拜她。以前大学里上马列公选课的时候,我就非常崇拜前排的师姐,钢笔在手指上转十几个圈都不掉下来。当然,我崇拜卢天岚不仅仅是这个原因。如果说,“败犬女王”这个词要找一个代言人的话,用在她身上无疑最合适了。她美丽、独立、有品位、事业成功。有一次开会间隙,我看见她一个人站在会议室后门的吸烟区抽烟,手臂交叉在胸前,左手指间夹着香烟,低着头,头发垂在两颊上,两只眼睛黑白分明地幽幽望着地板发呆,简直像一个很酷的小女孩。
何樱比她小三岁,却下巴圆润,身材发福,一米六五的身高显不出修长。为了打理方便,剪了一个发鬓贴着面颊的短发。说话很难停下来。喜欢粉色系服装,休息日必穿连衣裙。听说她们两个人还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我实在看不出,她们之间能有什么共同话题。不过,何樱心细,懂得照顾人,这倒是一个事实。
她见自己的意见被否决了,就跑出去招呼楼层前台给我们沏茶。然后,我们三个对着红茶杯又讨论了四十分钟,依然没有结果。毕竟是一个人自杀了,而且是在服药的疗程中自杀的,当事人的父母还不依不饶,要想做到对“爱得康”没有任何负面影响,实在非常困难。
卢天岚忽然说:“谁的自杀是没有任何实际理由的呢?事业不顺、失恋、孤单、慢性病等等。换言之,谁的抑郁又是天生的呢?”她露出了少见的微笑,一只手指把钢笔稳稳支撑在桌子上。
对啊,我明白了!只要找到苏亚自杀的现实动机,舆论就不会再执着于“爱得康”与她自杀之间的关系了,药片可没法对一个人的现实生活负责。
卢天岚的这个意见更像是一个机锋,点破了这个事件中被习惯思维蒙蔽的环节。所以,操作成功的可能性也非常大,只需要花工夫去了解苏亚自杀前的生活,以及她自杀的细节,多半就能找到对我们公司有利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