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五日傍晚五点三十分,我跟着王小山一起来到罗马庭院。王小山从保安那里拿来钥匙,打开了苏亚公寓的门。
在门外,我就闻到了一股铁锈的气息。据王小山说,他没闻到什么,但这有可能是血液的气味。虽然已经清理过,这里毕竟流过四公斤的血,还在房间里整整停留了二十几个小时。所以在开门的一刹那,其实我已经后悔了。我明显地感觉到一股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掠过我的身边,飞快地逃逸到外面的走廊上去了。
真是鬼使神差,难道我还嫌工作得不够呕心沥血,居然主动要求跟着王小山来勘察现场?也许,是因为我对苏亚产生了莫名的亲切感和好奇心。
三十五岁的“败犬女”,事业成功,资产不菲。照片上的她一头柔顺的披肩长发。一双少女般的圆眼睛,这让她无论是笑还是沉默,都带着一丝像是惊讶的表情。茂密的眉毛,心型小脸,唇边深深的笑纹。美丽得像一枚春天的果实。我想象着她的Y唤她作“糖糖”,实在是贴切不过的昵称。
没错,她就属于我崇拜的那种女人,美丽而聪明,心里自有一套主张,跟卢天岚是一类的。她笑得这么自信,她的头发那么贴服笔直,卢天岚的也是,我的头发却天生又卷又蓬松,怎么也弄不好。唉,难道能干的女人,连头发也眷顾她们?
“喂喂!你别乱摸!”王小山一声大叫。我刚刚捧起床头柜上的一帧照片在研究,吓得差点把镜框给摔了。
鬼使神差的人还不止我一个。听说分局领导早就让结案了,可是王小山每天一下班就来这儿报到。按他的说法是:“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哪儿呢?哪儿呢?”
除了尸体、血床和证物,现场还保持着原样。苏亚的公寓没有任何闯入的痕迹,门锁完好,现金和首饰都在书房的抽屉里。书桌上的手提电脑处于休眠状态,保护屏静静闪着各种图案。卧室没拉窗帘。梳妆台上的护肤品有点乱,这也是正常的。卧室除了通往主卧卫生间的门以外,还有一扇专门通往衣帽间的门。这扇门打开着。
按照尸体的情况判断,死亡的时间应该在五月十五日傍晚。
根据对公寓大楼保安的调查,五月十五日中午十一点五十分左右,有一个必胜客的外送人员上过二十九楼,说是给苏亚送外卖的,一个九寸装的海鲜至尊披萨。五分钟左右就下来了。警方询问了附近的必胜客,确认了这一事实。
因为很多温州人投资了罗马庭院的房产,二十九楼的住户很少。当天除了送外卖的,就根本就没有其他人上下过二十九楼。下午两点三十分左右,苏亚自己出去过一次,五点三十分左右回来。电梯间的录像也证明了这一点。
估计回来后不久,她就洗澡、吹干头发,换上睡衣,准备好刀片,切开了自己的颈动脉。
苏亚公寓的座机很少使用,只有跟父母别墅的电话往来。
手机记录显示,五月一日前,她的电话往来非常频繁,每天通话在三十次以上。自从五月一日以后,接听的电话就变得非常少,可能是经常关机。更没有什么打出去的。与她通话的人,大部分是工作关系,也偶有几位闺密,短信也是如此。五月十五日下午三点二十七分,有过一个座机号码来电,徐汇区的字头,通话了四十三秒。
因为遗言找到了,警方也就认为,没有必要再投入警力作进一步调查了,调查社会关系毕竟太耗费警力。另一方面,当然是因为电梯录像已经表明得很清晰,当天傍晚,根本就没有人去过苏亚的公寓,难道这样还可能是谋杀?
我弯下腰,埋着头,开始翻腾每个房间的垃圾筒。王小山一看我这样就乐了,他说:“推理小说看多了是吧?打算先查垃圾?我还不知道这一招吗?”
当初的现场就没有一丝垃圾,应该是苏亚两点三十分出门的时候,一起带到楼道的垃圾箱里扔掉了。公寓里连剩下的披萨也没有找到,也许是苏亚有洁癖,不吃前一顿剩下的食物。也许是那个时候,她就已经知道自己用不着再吃下一顿了。
我了解一个人为什么喜欢叫披萨当外卖。因为方便。它方便到可以完全不用沾污任何盘碟碗筷,方便到可以不用在餐桌边坐下。这样你就不用摆好一整套餐具,却得面对一个人坐在餐桌上,独自完成一个漫长、复杂而无稽的过程,并且不由自主地审视自己。它方便到甚至不需要改变唇齿咀嚼的方式,不用分辨,不用享受也不用冒险,这样就等于几乎省略了这个最重要的人生需求之一,同时省略了你自己的存在。
想到这里,我一头冲进洗手间,带上门。
王小山在外面喊:“不要摸,记住,不要摸任何东西!你要上厕所,可以到底楼的公用厕所嘛!唉,就是去客厅里的那个也行嘛!”
我在里面高声答道:“要了解一个女人,就一定要观察她的洗手间,你懂吗?”
过了一会儿,我跑出来,又转身进了衣帽间。王小山已经把自己手上的手套摘下来,塞进我手里:“好吧。摸吧。戴上摸吧。我败给你了。”
苏亚的衣帽间有十五平米这么大,镶框的落地镜子。分别安装了镜前灯和顶灯。左右两排开放式的柜橱、衣架。中间的柜子里挂着一把壁球拍。六套不同颜色的壁球服整齐地叠放着。喜欢球类运动的人是一定需要搭档的,只有壁球,可以自己打,自己接。
苏亚喜欢温暖的颜色。米白、橙黄、杏红、湖绿,还有深浅不一的咖啡色系。宛如她的人,春天一样和煦。款式偏宽松,面料柔软。鞋子大多是平跟和坡根。
还看得出她是一个非常严谨的人。就像垃圾筒里空无一物。各个房间的摆放简略、整洁到不能再整理。梳妆台上,从护肤品到彩妆,每一件无一例外都是Estee Lauder。洗手间里的卸妆乳和洁面膏也是这个牌子的,除了洗面台上方的柜门里多了一瓶用过一半的Shisheido卸妆油。衣帽间更是齐整得惊人。左侧的橱柜里都是秋冬季节的服装,右侧都是春夏季节的。相同颜色的排列在一起,远看宛如一个个色块。
唯独有一套衣裳违反了这个规律,挂在最靠门的这边。杏红色的宽松套装,手肘和腿臀部分有些褶皱。也许是因为穿过了,打算拿去干洗,被暂时挂在这个位置的。
我拿起这套衣裳,在自己身上比画了一下。王小山咬着手指瞪着我,他说:“小姐,你不要搞错了,这里不是专卖店啊!”我拉起外套右侧的衣摆给他看。这么一抻拉,在匀净的灯光下,右边口袋底部的一个小口子就很明显了。口子的边缘非常齐整,像是被利器割破的。
“这是她不小心在哪里蹭破的吧……”王小山说,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口气已经变得犹疑,似乎也想到了什么。
其实,我并不是无意中发现这个口子的。我先在主卧的洗手间里发现了一个空盒子,火柴盒大小,盒盖打开着,蓝白相间,上面印着DORCO的字样,就搁在放刷牙杯的玻璃横隔架上。它正好和网上的照片一模一样,五枚刀片装的纸盒,里面应该是一种锋利的双面男用剃须刀片,刀面上应该也印着DORCO的字样。这是一种韩国刀片,还没正式进口到中国,也就是说,至少人们不能从超市随便买到一大堆这种刀片。
王小山告诉我,苏亚自杀用的刀片就是这种,应该就是从这个盒子里取出来的。
可是,并不等于她只能用这种刀片自杀。
已经将近六点三十分,外面的天全黑了。关上衣帽间的灯,回到卧室,打开卧室的顶灯。窗外的灯火正次第亮起,正对面的那家人正围坐在桌边吃饭,客厅里的情景清晰可见。右侧的那家,保姆还在厨房忙碌,孩子在看卡通片。
我们两个就这样站在苏亚的卧室里,望着窗外。背后,床架空空荡荡,墙上还留着褐色的斑点。王小山忽然说:“如果是她,你猜,张约看见她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