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我老公承蒙您的关照……”岛津的老婆刚起床,,满脸惊讶地看着朽木。
岛津租的是一套独门独院的房子。本来岛津住的也是县警察本部的机关宿舍,趁着老婆担任了内衣售地区负责人的机会,从机关宿舍里搬了出来。
“还在睡觉吗?”
“没有。他不在家,昨天晚上去他哥哥那里喝酒,住在那边了……离这儿不远。”
朽木向岛津的老婆打听了一下地址,刚要转身离去,岛津的老婆说话了:“请问,我老公他怎么了?”
“写了辞职报告。”
“啊?”岛津老婆说话的声音好像很吃惊,但从表情上看,她显然已经知道了。岛津肯定会事先把辞职的想法告诉老婆的。
朽木仰起头来看着天空。
跟岛津老婆的对话,让朽木想起了丢了的那件东西,即没有完全存人大脑回路的、某人对朽木说过的一句话。
早就知道一昨天,从地方法院大楼里走出来的时候,那个满脸雀斑的女记者这样问过朽木:“班长,您是不是早就知道汤本会翻供啊?”
这对朽木是一个重要的启示,他当即断定此事确切无疑。这时,上衣内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来电话的是警务课的一谷调查官。
“我这里有一份值得您参考的情报,我觉得还是尽快告诉您。”
“什么情报?”朽木说话的口气很粗鲁。
一谷生气了:“不想知道吗?”
“姑且听听看。”
一谷停顿了一下,咋了咋舌头:“汤本直也的辩护律师齐藤,我调查过了。虽说在新宿有一家法律事务所,但由于负债累累,几乎经营不下去了。齐藤也欠着汤本的哥哥不少钱,这回担当汤本的辩护人,欠款就可以一笔勾销,所以他接了这个案子。”
齐藤身上那件皱皱巴巴的旧夹克浮现在朽木眼前。
“总之是个连到这边来的火车票都买不起的穷律师。如果官司打赢了,他还能得到额外的报酬,因此他很可能在暗中拼命帮助汤本。”
朽木说了声谢谢就把电话挂了。他认为一谷不可能真心帮刑侦部和一班的忙,一谷只不过是为他自己和警务部着想。如果县警察本部被媒体批评,倒霉的首先就是一谷他们这些伺候本部部长和警务部部长的小喽哕们。
朽木转身离开了岛津家。岛津的老婆自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为老公辞职感到遗憾,因为她有能力养活老公和孩子。朽木的目的没有达到,感到很失望。本来他是想让岛津的老婆帮助说服岛津继续留在县警察本部的。
但是,朽木胸中塞满了另一种更大的失望的乌云,使他愤怒至极,相比之下,刚才的失望都算不了什么了。
5分钟后,朽木来到了岛津的哥哥家。按响门铃过了一会儿,一个看上去像是岛津的哥哥的男人趿拉着凉鞋走了出来。朽木做过自我介绍之后,那人诚惶诚恐地向朽木鞠躬。
“这回我弟弟给您添大麻烦了,实在对不起。”从表情上看,岛津的哥哥什么都知道了。
“我听说他在您这里。”
“啊,在二楼……怎么说呢,好像得了神经官能症,不知道能不能见您……”
岛津都快40岁的人了,他哥哥还像护着小孩子似的。朽木觉得滑稽,更感到悲哀。
“10分钟就能谈完。”朽木叹了口气,擦着对方的身体走进玄关,脱了鞋就上二楼。
岛津大概听见了朽木在玄关跟他哥哥的对话,已经把被子叠好,恭恭敬敬地跪在榻榻米上等着朽木呢。
“早上好!”朽木先向岛津打招呼。
“……早……早上好……”
朽木在岛津面前盘腿坐下。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伸手就能摸到对方。
岛津虽然垂着头,但他那肿胀的脸依然很明显。
“你要辞职?”
“……”
“为什么要辞职?说!”
“……对不起,我实在干不下去了……”
重案一班的审讯官的负荷太重了,这个不说也能想得到,但是……
“就这一个理由?”
“……”
两人沉默的数秒之中,朽木的思考到达了某一个点。
昨天回到办公室之前给岛津打电话,岛津马上就接了。不是在医大附属医院看牙的岛津没有按照医院的规矩关掉手机电源,而是他根本就没有去医院,正在某个地方等着朽木的电话呢。他已经预料到朽木去法庭旁听结束以后,马上就会给他打电话了。
“喂!你小子是不是早就知道汤本在法庭上会翻供?”
岛津的眼睛瞪得比平时大了两倍。紧接着,没肿的那半边脸挨了朽木一记重拳。
岛津像个大虾似的退到房间一角,额头在榻榻米上蹭着:“对……对不起!”他的后背剧烈地起伏着,双手抱头失声痛哭,眼泪弄湿了榻榻米。
朽木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把胸中的怒火压下去,是需要时间的。
岛津终于开始说话了:“对不起……我……我被汤本那小子给耍了……”岛津说完抬起头来,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
“那天……也就是第35天,汤本总算招认了,我长吁了一口气,心想太好了,终于拿下了,这样我就有脸见一班的同事们了。可是……”
岛津的声音沙哑,嘴唇战抖着:“……两天以后的审讯中,关上录音机休息的时候,森隆弘上厕所去了,汤本奸笑着对我说,这下你完蛋了。”
朽木用沉默催促岛津说下去。
“我不懂他这话的意思。第三天也是,第四天也是,只要审讯室里剩下我和汤本,他肯定跟我说那句话。我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就是不告诉我。我逼问他,他不但不回答,还一个劲地奸笑。我……我心里渐渐觉得不安起来。”
岛津完全中了汤本的圈套,心中的不安一天天膨胀起来,逼问也变成了央求。
“你想听吗?”汤本故意让岛津着急。最后,岛津居然向汤本鞠躬哀求起来。被捕之后的第42天,汤本满意地点点头,答应了岛津的请求,自信满满地说道:“告诉你吧,我有完整无缺的不在犯罪现场证明!”
“我一听,犹如五雷轰顶……”
审问报告已经交到了检察院,根来检察官也写好了同样内容的起诉书。更主要的是岛津已经身心疲惫,一点儿精神都没有了。一班审讯官的重任,软体动物一般想抓也抓不住的眼前的汤本,再加上上边也有人怀疑岛津作为一个审讯官的能力,岛津在层层重压之中,经过千辛万苦,好不容易让汤本坦白交代了,结果到了最后关头,供词被推翻,突然冒出来一个不在犯罪现场证明。
岛津惊慌失措,眼前一片黑暗。所有的报告将成为泡影,还要从零开始。不,已经来不及了,拘留期限还有两天就到,想从零开始也没有时间,岛津的心就像被烧焦了。
汤本是在胡说八道,是在吓唬我呢,岛津曾经这样推测过。他拼命让自己相信这个推测,但是他没有自信,没有已经把汤本拿下的真实感觉,半信半疑地回家了。把这件事从嘴里说出来都是一件叫岛津感到恐怖的事情,所以他没跟森隆弘说,也没有向朽木汇报。如果真有所谓的不在犯罪现场证明呢。每当想到这里,胃液就会涌到喉咙口,晚饭连一口都没吃就上床睡觉了。岛津躺在被窝里浑身一直在打哆嗦,一夜都没合眼。
第二天,也就是汤本拘留期限到期的前一天,审讯室里只剩下岛津和汤本两个人的时候,汤本问道:“跟上边汇报了吗?”
“还没有。请你告诉我,你的不在犯罪现场证明是什么?”岛津哀求着。
突然,汤本哈哈大笑起来,眼角瞥着目瞪口呆的岛津,捂着肚子笑得喘不上气。笑够了,汤本一本正经地对岛津说:“岛津先生,这回你也成了同案犯了。”
“当时,我浑身发抖……不,我的心在发抖……”岛津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朽木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仰望着天花板。
汤本确实是个演技高超的演员。从被捕到招认的长达300多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一直在冷静地观察岛津的一举一动,就像一个心理咨询师在观察他的病人。在审讯室里,受审的不是汤本,而是岛津。岛津的性格被汤本摸清了,处境被汤本看透了,内心最大的弱点也被汤本抓住了。
终于,审讯室里审讯者和被审讯者的位置颠倒过来了。狭窄的审讯室中的攻防,并不是发生在前35天,而是发生在汤本招认后的一个星期里。
“后来呢?”身经百战的朽木都开始害怕听岛津说下去了。
“汤本威胁我……说要把我没有向上边汇报的事情抖搂出去……我多次向他鞠躬,哀求他不要这样做……”
岛津完全被汤本拿下了。
“后来呢?”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岛津带着哭腔说道:“……他给了我一些毛……”
“毛?”
“头发和阴毛……他让我把那些毛……扔到一座高级公寓的105室的床上去……”
娇娜琳住的高级公寓!朽木在心里念叨着。
根本就不存在的不在犯罪现场证明,完全控制了岛津,最后,汤本居然让审问他的审讯官为他伪造一个不在犯罪现场证明!
伪造不在犯罪现场证明……
不对!这样的不在犯罪现场证明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头发和阴毛上不会记录日期。把那些东西扔在娇娜琳的床上,只能证明汤本跟娇娜琳有性关系,并不能证明汤本不在犯罪现场。
——既然如此,汤本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
朽木的思考不能往下延伸了,干扰了他的思考的当然是眼前的岛津。朽木看着岛津的脸,心想:毫无疑问,汤本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目的,为了达到目的,他把罪恶之手伸向了F县警察本部刑侦部刑侦一课重案一班的岛津。
朽木把视线移到岛津那肿胀的腮帮子上。
是因为害怕去法庭吓的呢,还是陷入绝望之后紧咬槽牙使之竖着裂成了两半呢?
问一下岛津就知道了。
“你去了吗?”
岛津抬起被眼泪弄湿的脸:“……没去。”
朽木从脏腑深处长吁了一口气。
“什么都不用说了。第35天以后发生在审讯室里的事情,不要对任何人说!烂在肚子里,带到坟墓里去!”
“班长……”
“辞职是你的自由,但是,一定要等到汤本判决之后再辞!”
岛津趴在榻榻米上俯下身子,向朽木鞠躬。朽木托着岛津的下巴把他的脸抬了起来。
“要么站到法庭的证人席上去,要么找根绳子上吊自杀,除了这两条路以外,你还有别的选择吗?”朽木说完站起来下楼去了。
看着在一楼等着的岛津的哥哥那担心的样子,朽木叮嘱了一句“别离人”,转身向停在门外的车子走去。
接下来只要把那个没有意义的不在犯罪现场证明的意义揭示出来就胜利在握了——朽木在想到这句话的瞬间停下了脚步。他的身体变得僵硬,只有大脑在飞快地转动。脑海里点点星光突然辉煌耀眼,紧跟着就是炸雷般的冲击,让他全身一震。
没有意义的意义。
虽然只过去了数个瞬间,朽木却感到过去了几个小时。
他紧紧地攥住了拳头。
看见了。汤本直也面皮下的真相,被朽木看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