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我对人类的毕生研究来看,我发现不管他们怎么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能阻止星期一的到来。人们全都跟嗡嗡嗡的工蜂似的必须回归那悲惨、无聊的苦役生涯。
这个想法总能让我心情变好,因为我喜欢在所到之处分享我的快乐。我早上出现在办公室时带了一盒面包圈,算是为驱赶星期一的阴霾而做的一份小小贡献,结果还没等我走到我的办公桌边,面包圈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瓜分殆尽。
文斯·增冈看上去跟我一样没精打采。他钻进我的小屋,脸上带着一惊一乍的表情。“天哪,德克斯特,”他说,“哦,老天爷。”
“我想给你留一个的。”我说,猜想着能让他这么生气的只能是面包圈被一扫而光的事实。可是他摇摇头。
“天哪,我简直没法儿相信。他死了!”
“我肯定这和面包圈没关系。”我说。
“我的天,你还要去找他呢,你去了吗?”
“文斯,”我说,“我希望你深吸一口气,完全从头开始说,而且假装咱俩说的是同一种语言。”
他瞪着我,好像发现自己鸡同鸭讲。“靠,”他说,“你还不知道呢,是吧?”
“你的语言技巧退步了,”我说,“你最近一直跟德博拉聊天?”
“他死了,德克斯特。他们昨夜发现的尸体。”
“好了,我肯定他会死得够久,让你有充足的时间跟我说清楚你他妈的想说什么。”
文斯眨着眼,他的眼睛突然睁大了,而且变得潮湿。“曼尼·波尔克,”他喘着气,“他被谋杀了。”
我得承认我的心情挺复杂。一方面,别人把我出于良心不安而束手无策的小怪物干掉,我当然不怎么难过;可是另一方面,现在我得再去找个餐饮策划了。而且,啊,对了,我还得给负责调查的警察提供些证词。
我为整件事情将给我带来的麻烦生气。不过哈里曾经教过我,对于熟识的人的死讯,反应实在不该是这样的。于是我使劲儿把脸扭曲到近似惊愕、关注和痛苦的表情。“哦,”我说,“我不知道。他们查出是谁干的了吗?”
文斯摇摇头。“他没仇人,”他说,好像不觉得他的话对于任何一个认得曼尼的人来说有多不靠谱,“我是说,所有人都敬畏他。”
“是啊,”我说,“他上了杂志,鼎鼎有名。”
“我简直不相信会有人杀了他。”他说。
我的心里话是“我很难相信居然过了这么久才会有人要了他的命”,不过这话说出来不合适。“嗯,我相信肯定能查出来的。谁办这个案子?”
文斯看着我,好似我刚刚问他明天太阳是不是还能升起。“德克斯特,”他惊奇地说,“他的头被切下来了。跟大学的那三个一样。”
我年轻的时候还尽全力融入过社会,我踢过一阵儿足球,有一次我被狠狠撞在胃上,有几分钟都不能呼吸。这会儿我的感觉跟那次有些像。
“哦。”我说。
“所以自然而然他们把案子给了你妹妹。”他说道。
“自然而然。”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击中了我,因为我毕生热爱讽刺艺术,所以我问道:“他没有也被烤熟吧?嗯?”
文斯摇摇头。“没有。”他说。
我站了起来。“我得去跟德博拉谈谈。”我说。
当我到了曼尼的公寓时,德博拉完全没情绪谈话。她正弯腰对着卡米拉·菲格,后者正从窗旁的桌子腿上取指纹。她没抬眼看我,于是我溜进了厨房,在那儿安杰尔正俯身看着尸体。
“安杰尔,”我说,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真是姑娘的头吗?”
他点点头,用一支笔戳着脑袋。“你妹妹说,那可能是在洛韦艺术博物馆发现的那个女孩的头,”他说,“那些家伙把她的头放在这里,是因为这家伙是个同性恋。”
我低头看看两个创口,一个在肩膀上面一点儿,另一个在下巴颏稍微靠下的地方。头上那个刀法跟我们以前在尸体脖子上发现的相似,切得整齐仔细。在应该是曼尼的躯体上的那刀则潦草得多,好像是匆忙间做的。两个刀口的边缘被仔细拼在一起,不过当然没那么严丝合缝。即便靠我自己,不用内心声音在耳旁低语,我也能看出这有些不同寻常。小凉手指头又在我的脖子后面画着,这也说明这个不寻常应该很重要,甚至或许能解决我眼下的问题。可是除了这点儿含混不清的小提示以外,我什么线索都没有。
“还有另外的尸体吗?”我想起来可怜的受气包小福子,便问安杰尔。
安杰尔耸耸肩,头也没抬地说:“在卧室,被一把菜刀结果了。他们把头给他剩下了。”他听上去有点儿生气,好像在气怎么会有人费了这么半天劲儿却没有割下头。我朝卧室走去,在那儿,我妹妹正和卡米拉蹲在一起。
“早上好,德博拉。”我强装出一副兴高采烈的表情说道。不高兴的不只我一个人,德博拉根本没抬头看我。
“妈的,德克斯特,”她说,“除非你能说点儿有用的,不然滚开。”
“没那么有用,”我说,“但卧室里那家伙叫小福子。这边的这个叫曼尼·波尔克,他上过不少杂志。”
“你怎么他妈的知道?”她说。
“嗯,说来有点儿别扭,”我说,“不过我可能是他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
她站直身子。“什么时间?”她问。
“星期六早晨,大概十点半,就在这里。”我指指仍然放在桌上的咖啡杯,“那上面有我的指纹。”
德博拉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摇摇头。“你认识这人,”她说,“他是你的朋友?”
“我雇他给我做婚礼餐饮策划,”我说,“他本来应该给我搞得很棒。”
“啊哈,”她说,“那你星期六早上在这里做什么?”
“他给我涨价,”我说,“所以我想找他给我降降价。”
她环视了屋子一眼,望着窗外那些百万美元的货轮。“他收你多少钱?”她问。
“五百美元一位。”我说。
她猛地转头对着我。“我靠,”她说,“都是些什么?”
我耸耸肩:“他不肯告诉我,而且他不降价。”
“五百美元一位?”她说。
“有点儿贵,是吧?哦,我该说曾经有点儿贵。”
德博拉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咬着下嘴唇。过了半晌,她抓着我的胳膊把我从卡米拉身边拽开。我从厨房门口仍然能看见曼尼伸着的一只小脚,他就在那儿和死神不期而遇。不过德博拉拖着我走到远远的房间另一端。
“德克斯特,”她说,“你得保证你没杀那家伙。”
这回我是真的为难了。被你的妹妹指控杀人,用什么表情才对呢?震惊?愤怒?疑惑?就我所知,这情景在任何课本上都没有提到过。
“德博拉。”我说。这不是特别聪明,不过我只能想到这个。
“我可没法儿饶过你,”她说,“像这种事儿可不行。”
“我绝对不会,”我说,“这可不是……”我摇摇头,真觉得这挺不公平。我深吸了一口气,想辩解一下。德博拉是世上唯一知道我本来面目的人。尽管她知道这真相不久,我以为她已经理解了哈里精心拟定的准则,也能理解我绝对不会违反它们,可是显然我错了。“德博拉,”我说,“我为什么……”
“别说不靠谱的,”她打断我,“咱俩都知道你有可能干这事儿。你有时间,有地点。你也有相当充分的动机,干了之后就不必付给他五万块。要么是你干的,要么是哪个现在被关在监狱里的家伙干的。”
因为我是个假人,所以绝大多数时候我都非常镇定,不会被情绪冲昏头脑。可是我这会儿觉得我好像面对流沙。一方面,我有点儿惊讶,也有点儿失望,她竟然会认为这么粗手粗脚的事儿是我干的;另一方面,我想向她保证这真不是我干的。我想告诉她的是,如果是我干的,她永远不会发现。不过这么说好像不够圆滑,所以我又深吸一口气,说:“我保证。”
我妹妹看了我半晌,目光炯炯。“真的。”我说。
她最终点点头。“好吧,”她说,“你最好跟我说真话。”
“是真话,”我说,“真不是我干的。”
“啊哈,”她说,“那是谁干的?”
“我不知道是谁干的,”我说,“而且我一点儿线索都没有。”
她使劲儿瞪着我。“我干吗信你说的这套?”她说。
“德博拉。”我说,然后犹豫了。这会儿能告诉她关于黑夜行者和他失踪的事儿吗?我觉得有一阵很不舒服的感觉贯穿我的身体,有点儿像得了流感。这就是感情吗?它掀起了滔天巨浪,击打着德克斯特虚弱的心灵防线。这感觉真糟糕。
“听着,德博拉。”我重复道,想着该怎么开口。
“太难开口了,”我说,“我以前从来没说过。”
“现在是说的好机会。”
“我……体内有个东西。”我说,感觉自己听起来像个纯粹的白痴,脸居然发烫了。
“你什么意思?”她问,“你长肿瘤了?”
“不,不,是……我听得见他跟我说话。”我说。不知为什么,我不能正眼看德博拉,只好转移视线。墙上是个裸体男人的写真,我只好回头重新看着德博拉。
“老天爷,”她说,“你是说你幻听了?老天爷,德克斯特。”
“不是,”我说,“不是听见声音,不全是。”
“那到底是他妈的什么?”她说。
我不得不又看着裸体男人的照片,然后长出一口气,再转回来看德博拉。“当我在犯罪现场得到预感,”我说,“就是因为这个东西在告诉我。”德博拉的表情僵住了,好像她在听一段可怕的忏悔,事实上的确是这样。
“所以,他告诉了你什么?”她说,“嘿,是蝙蝠侠干的。”
“差不多,”我说,“就是那种我曾经收到的小提示。”
“曾经收到。”她说。
我真的不得不又去看别处了。“他走了,德博拉,”我说,“所有这些莫洛克之类的事情把他吓走了。以前从来没这样过。”
她半晌一声不吭,我也想不出来能替她说点儿什么。
“你跟爸爸说过关于这个声音的事儿吗?”她最后说。
“我不用说,”我说,“他已经知道了。”
“现在你的声音们走了。”她说。
“就一个声音。”
“这就是在这个案子上你什么都不跟我说的原因?”
“是的。”
德博拉咯咯磨着牙,成心让我听见。然后她从鼻孔里长出一口气。“要么是你干的这事儿,却编出一套话来骗我,”她气哼哼地说,“要么你跟我说的是实话,你是个他妈的疯子。”
“德博拉——”
“你想让我信哪个,德克斯特?哪个?”
“德博拉,”我说,“如果你不信任我,非认为是我干的,我干吗要他妈的去在乎你到底信什么、不信什么?”
她瞪着我,我第一次直视回去。
最终她开腔了。“我仍然得上报,”她说,“正式通知,你暂时不许再接近这里。”
“我简直再乐意不过了。”我说。她又看了我一阵儿,然后紧闭着嘴回到卡米拉那里去了。我看着她的背影,过了一会儿,转身向门口走去。
我等着电梯,差点儿被一个粗暴的吼声震聋:“嘿!”
我转身看见一个恶狠狠、气哼哼的老头儿正朝我奔过来,他脚蹬凉鞋,穿着一双黑袜子,几乎拉到他的老膝盖下方。他还穿着肥大松垮的短裤,身上是一件丝绸衬衫,表情严肃愤怒。“你们是警察吗?”他说。
“不全是。”我说。
“我的他妈的报纸怎么办?”他说。
电梯总是不来,是不是?不过当事情无法选择的时候,我一般都尽量保持礼貌。于是我微笑着对老疯子说:“你不喜欢你的报纸吗?”
“我没拿到我的报纸!”他冲我嚷嚷道,弄得脸红脖子粗的,“我给警察打电话了,那边的丫头让我给报社打电话!我眼看着是那小子偷的,可她挂了我的电话!”
“一个小子偷了你的报纸?”我说。
“我他妈的不刚说了吗?”他说着,越发激动了,这让等电梯变得一点儿都不让人愉快了,“我他妈的干吗要交着税听她说那种话?她还笑话我!混账丫头!”
“你会再有一份报纸的。”我安慰他说。
可是对他不起作用。“说他妈的什么呢,再有一份报纸?星期六早晨,穿着睡衣,我得再去找一份报纸?为什么你们的人不能逮住罪犯?”
电梯发出“叮”的一声闷响,宣告它终于来了,可是我不再关心那个,因为我忽然想起来什么。“星期六早晨?”我说,“你记得是几点吗?”
“我当然记得!我打电话的时候就告诉他们了,十点半,星期六早晨,那小子偷了我的报纸!”
“你怎么知道那是个小子?”
“我从门镜上看到的,就这么知道的!”他冲我吼着,“难道我该看也不看就开门出去吗,就冲你们这些警察的工作水平?没门儿!”
“你说‘小子’,”我说,“你觉得他多大?”
“听着,先生,”他说,“对我来说,七十岁以下的都算小子。不过这小子大概有二十岁,他背着个他们那些家伙都背的背包。”
“你能描述一下那小子吗?”我问。
“我又不瞎,”他说,“他拿着我的报纸站着,后脖子上有个破文身,他们现在每个人都有!”
我感到金属的手指又在挠我的脖子,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不过我还是问道:“是什么样的文身?”
“破玩意儿,就是那些日本字。我们把日本鬼子揍得够呛,就是为了现在得买他们的汽车和把他们的破文身刻在我们孩子们的身上?”
他看上去有满腹牢骚要发,这只是个开始,我觉得该把他移交给管事的权威机构,比如我妹妹。这想法让我有小小的成就感,因为这不仅能使她获得一个比可怜的德克斯特更靠谱的嫌犯,而且让她来招架这个怒气冲冲的老家伙,也是给她一个小苦头,谁让她刚才怀疑我来着。“跟我来。”我对老头儿说。
“我哪儿也不去。”他说。
“你不想和一个真正的警探谈谈吗?”我说。我练习了几个小时的微笑攻势终于起了作用,他皱皱眉,看看周围,然后说:“呃,好吧。”然后跟我一路走回我的警探妹妹和卡米拉蹲着的地方。
“我跟你说了别过来。”她冷冷地说,我没吃惊。
“得,”我说,“那我把证人带走了?”
德博拉把嘴张开闭上好几次,好像一条忘了怎么呼吸的鱼。
“你不能……这不是……讨厌,德克斯特。”她最后说。
“我能,这是证人,而且我相信他会证明的。”我说,“不过同时,这位老先生有些有意思的事儿要告诉你。”
“你他妈的说我老?”他说。
“这位是摩根警探,”我告诉他,“她是这儿管事儿的。”
“一个丫头?”他哼哼着,“怪不得他们谁都逮不着。一个丫头警探。”
“记得告诉她关于背包的事儿,”我嘱咐他,“还有文身。”
“什么文身?”她问,“你们他妈的说什么呢?”
“你那张嘴,”老头儿说,“丢人!”
我冲我妹妹微笑着:“祝谈话愉快。”
我不很确定我已经被正式邀请回到组织了,但我又不愿意真上一边儿待着去,以至于错过了欣然接受妹妹道歉的机会。所以我在已故的曼尼·波尔克的房间前门盘桓不去,这样我很容易被找到。可惜,杀手没有偷走那个在门边做装饰用的好像动物呕吐物似的大球状物体。它正好坐落在我徜徉的区域内,我等着的当儿不得不老是看着它。
我不知道德博拉需要向老头儿问多久关于文身的事儿才能悟出其中的玄机。我这么琢磨的时候,听见她提高嗓门儿感谢老头儿的帮助,请他想起来什么再给她打电话,这是在用官方语言送客。然后我看见他们两人朝大门走来,德博拉搀着老头儿的胳膊,把他往门外送。
“可是我的报纸怎么办呢,小姐?”他在门边问。
“是探长小姐。”我说,德博拉瞪了我一眼。
“给报社打电话,”她告诉他,“他们会给你退钱的。”然后她几乎是把他赶出了门外。他呆立了一会儿,气得直哆嗦。
“坏蛋胜利了!”他嚷嚷着。德博拉赶紧把门关上了。
“他说对了,你知道的。”我告诉她。
“我说,你也不必这么得意。”她说。
“不过你呢,其实也想显得更开心一点儿,”我说,“就是他,那个男朋友,叫什么来着?”
“库尔特·瓦格纳。”她说。
“很对,”我说,“真是恪尽职守。库尔特·瓦格纳,就是这家伙,你知道的。”
“我屁都不知道,”她说,“还是不能排除巧合。”
“没错,有可能,”我说,“甚至用数学方法计算一下,太阳都有可能从西边出来,不过这可能性实在微乎其微。你还怀疑谁?”
“那个讨厌的威尔金。”她说。
“咱们的人在盯着他对吧?”
她哼哼一下:“是啊,但你知道这些家伙办事儿怎么样。他们会打瞌睡或者脱岗,还发誓一直都不错眼珠地盯着呢。这时候,他们本该盯着的家伙已经出去杀害无辜去了。”
“所以你还是认为他是凶手?尽管这个小子在曼尼被杀的时候在场?”
“你也同时在场,”她说,“这次跟其他几次不同,更像是个拙劣的模仿。”
“那怎么解释塔米·康纳的头跑到这儿来了?”我说,“库尔特·瓦格纳干的,德博拉,一定是他。”
“好吧,”她说,“也许是他。”
“也许?”我说,真的很惊讶。所有证据都指向脖子上有文身的小伙子,可德博拉还在那儿将信将疑。
她盯着我看了半天,那眼神可不是热情、亲密的象征。“可是,的确有可能是你干的。”她说。
“得,来逮捕我吧,”我说,“这么干才英明,对吧?马修斯局长肯定高兴看到你把我逮起来,媒体也会乐意看你大义灭亲。一举多得呀,德博拉。这还能让真正的凶手乐开花儿呢。”
德博拉一声不吭,只是转身走了。我琢磨了一会儿,发现这才是个高招儿,所以我也扬长而去,朝着相反的方向,回去上班。
白天接下来的时间过得相当丰富。两具白人男性尸体,在帕尔梅托高速公路的路肩上停放的宝马车里被发现。有人想偷汽车,结果发现了尸体。他们把音响系统和空气气囊拆走,然后给警察局打电话报了警。致死的原因是身上的多处枪伤。报纸一向喜欢用“黑帮风格”来描述干净利落的杀人手法。不过这回无论如何也用不上这个形容。两具尸体上和车内部鲜血四溅,好像杀手没搞清楚枪怎么使就胡乱放枪了。从车窗上的弹孔看,过路的车子没有被击中真是侥幸。
忙碌的德克斯特是快乐的德克斯特,车里车外到处都是讨厌的鲜血足够我忙活几个小时了,可是我一如既往地不开心。本来已经有这么多可怕的事儿发生在我身上,如今又加上和德博拉意见不一致。要说我爱德博拉并不准确,我是个爱无能的人,但我很习惯她,习惯她和我声气相通。
我们共同成长的那些日子里,除了普通兄妹之间的口角之外,德博拉和我互相很少真生气。这次我们意见相左让我很不安,这一点也让我挺惊讶。尽管我是个喜欢杀人的冷血魔鬼,但她真这么想我,还是让我很难过,尤其是当我已经拿名誉起誓说,最起码在这件事情上,我是完全无辜的。
我希望跟妹妹和平相处,不过我也有点儿生她的气,气她太急着要做维护司法正义的化身,而不肯为我讲一回义气。
我反正也是闲着,所以我专心致志地为了这事儿生气。婚礼、神秘音乐、失踪的黑夜行者,最后这些事儿都会自己水落石出的不是吗?溅血分析只是个简单的手工活儿,不需要费脑子。为了证明这一点,我任思绪信马由缰,咀嚼着自己的凄惨处境,直到脚下一滑,单膝跪倒在黏稠的血液中,就在宝马车的旁边。
猛撞在路面这一下,震醒了我内心的恐惧,一种掺杂了害怕和冰冷空气的感觉穿透我的身体,从肮脏恶心的地面直刺我空虚的胸膛,让我半天不得呼吸。“稳住了,德克斯特。”我对自己说,“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却痛苦的警告,让你记得你是谁、从哪儿来,它和唱歌的疯牛没关系。”
我忍着呻吟想要站起来,可是我的裤子破了,膝盖很疼,一条裤腿上沾满半干的血迹。
我真不喜欢血。低头看着它就沾在我的衣服上,挨着我的身体。在我的生活已经变成一团糟,我在朝着没有了黑夜行者的空虚深渊中笔直坠落的此刻,这鲜血简直是画龙点睛。我此刻所感觉到的绝对可以称为感情,这感情真不让人愉快。我感到自己在哆嗦,几乎要喊出来,可是我死命忍住,强忍住这一切,收拾干净自己,站了起来。
我丝毫没觉得好一点儿,不过我还是换了一身衣服,做血液分析的人都会多预备一套行头,勉强撑过了一天,熬到了下班回家的时间。
我朝南开着,那是丽塔家的方向。一辆红色吉优牌汽车跟得我很近,一点儿都不肯落后。我从后视镜看去,看不清司机的脸。我琢磨着是不是自己不留神得罪了那人。我试着不理会那辆车,那只不过是又一个半疯的心怀鬼胎的迈阿密司机而已。
可是他还跟着我,只有几英寸远。我开始想他怀揣着的鬼胎到底是什么。我加速,吉优也加速,还是紧紧跟在我后面。
我减速,吉优也减速。
我连并了两条线,背后是一片愤怒的喇叭和竖起的中指。吉优仍然跟着。
是谁?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会不会斯塔扎克明白是我把他绑起来的,现在他换了辆车跟踪我好报仇?要么这回是别的人。如果真是这样,是谁?为什么?我没法儿让自己相信莫洛克本神在跟踪我。可是的确有个人在那儿,打定了主意跟着我。我搜肠刮肚,百思不得其解,向没有了黑夜行者的虚空中苦求答案,那种失落空虚又加大了我的迷茫、愤怒和不爽。我感到自己牙关紧咬,呼呼地喘着粗气,双手紧抓着方向盘,手心攥着两把冷汗。我受够了。
在我已经做好准备即将踩下刹车,让后面的家伙的脸变成一摊红浆时,那辆红色吉优忽然右转上了一条侧路,消失在迈阿密的夜色里。
原来什么事儿都没有,只是又一个典型的高峰期精神病,又一个常见的迈阿密疯司机,为消磨枯燥的回家长途而跟前面的车玩儿的游戏。
我也好不了多少,一个头昏脑涨、憔悴不堪、疑神疑鬼、双拳紧握、牙关紧咬的前魔鬼,而已。
我回家了。
观察者放松了跟踪,然后又卷土重来。他在车流中无声无息地跟随着对方,转入他家所在的街道。他喜欢紧紧地跟着对方,让那家伙有些惊慌。他招惹对方是想调校自己的准星,结果令他很满意。这是一个微调的过程,他会渐渐把对方推到一个精确的思维轨道上去。他这么干过很多回,熟知各种反应。生气了,不过还没到狂怒的地步,要到那一步,才需要他的介入。
需要加快速度了。
今夜将会很不寻常。
我进门的时候,晚饭已经好了。想到我刚经历的事情以及我的心情,你或许会认为我再也不想吃东西了。可是我一进前门就被晚饭的香味俘虏了,丽塔做了烤猪肉、西兰花、米饭和豆子。丽塔的烤猪肉世上没几个厨师能媲美。最终德克斯特心满意足地推开盘子,从桌边站起。接下来的整个夜晚也过得很顺当。我和科迪、阿斯特还有邻居家的孩子玩儿踢罐子直到上床睡觉,丽塔和我坐在沙发上看了会儿电视,讲一个坏脾气的医生。
通常有烤猪肉吃的日子都不会错,再加上还有科迪和阿斯特的陪伴。也许我的日子也能这样过下去,好像一个当上了教练的退役棒球手。队员们还太嫩,训练他们能唤回我的昔日荣光。令人难过,是的,不过也算小有补偿。
当我即将入睡的时候,尽管明知道不可能,我还是让自己想着,兴许事情没有那么坏。
这愚蠢的想法一直持续到半夜,我醒过来看见科迪站在床脚。“外面有人。”他说。
“好吧。”我说,有些迷糊,没觉得他有什么必要告诉我这个。
“他们想进来。”他说。
我坐了起来。“在哪儿?”我说。
科迪转身朝大门过道走,我跟在他后面。我基本上觉得他只是做了个噩梦,不过这里毕竟是迈阿密,有些事的确会发生,尽管每晚不过五六百起而已。
科迪带我到了通往后院的门前。在离门十英尺远的地方,他站住,一动不动,我也跟着他站住了。
“在那儿。”科迪轻轻说。
的确。这不是一个噩梦,或者说,这不是那种你得睡着才会看见的噩梦。
门把手在转动,好像外面有人在拧。
“把你妈妈叫醒,”我轻轻告诉科迪,“让她打911。”他抬头看我,好像有些失望我没有拿个手榴弹去摆平这件事儿,不过他还是转身朝卧室走去。
我走到门边,蹑手蹑脚、小心翼翼。身边的墙上有个开关连着照亮后院的灯。我去摸开关的时候,门把手停止了转动。我还是把灯打开了。
灯刚一打开,前门就响起了撞击声。
我转身朝前门跑,半道儿跟丽塔撞了个满怀。“德克斯特,”她说道,“科迪说——”
“给警察局打电话,”我对她说,“有人想闯进来。”我看着她身后的科迪:“叫醒你姐姐,你俩去卫生间。把门锁上。”
“可是会有谁……我们又不是……”丽塔说。
“快去!”我告诉她,边说边推开她,向前门走去。
我把街灯也打开,声音马上停止了。
走廊另一头,厨房的窗户又响了起来。
我跑到厨房,声音已经停止了,这次我还没来得及打开顶灯。
我慢慢走近水槽上面的窗户,小心地朝外看。
什么也没有。只有夜色,只有邻居家的篱笆,没有别的。
我站直了,站了半天,等那声音再响起来。我发现自己一直屏住呼吸,便吐出一口气。不管是什么,它停止了,走了。我松开拳头,长长地出了口气。
然后丽塔尖叫起来。
我转身去看,动作太快以至于扭了脚脖子,但我还是一瘸一拐地朝浴室冲去。门紧锁着,但里面我听到有什么在抓挠着窗户。丽塔喊道:“走开!”
“开门。”我说。过了片刻,阿斯特把门打开了。
“在窗户那儿。”她说。我觉得她相当镇静。
丽塔站在浴室中央,手攥成拳头堵住嘴。科迪在她身前,自卫似的抓着卫生纸卷轴,他俩齐齐瞪着窗户。
“丽塔。”我说。
她转向我,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恐惧。“他们想要干吗?”她问,好似我知道答案。
我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不过这会儿知不知道并不重要,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显然是他们认为我们有什么东西,他们想要那件东西。“走,”我说,“都上那边去。”丽塔转过来看我,但科迪仍然一动不动。“快点儿。”我说。阿斯特拉着丽塔的手从浴室门冲出去。我把手放在科迪肩膀上,轻轻把厕纸卷轴从他手里抽出,推着他跟他妈妈出去,然后我转脸对着窗户。
声音再次响起,剧烈剐蹭的声音,似乎有什么正爬过玻璃。不容多想,我上前一步用橡皮头的厕纸卷轴向玻璃窗砸去。
声音停止了。
半天,万籁俱寂,只有我自己粗重而急促的呼吸声。然后从不太远的地方,我听见警笛声穿破寂静。我瞪着窗户,退出浴室。
丽塔坐在床上,科迪和阿斯特坐在她两边。孩子们看上去很安静,但丽塔显然快要崩溃了。“没事儿了,”我说,“警察马上就到。”
“会是德博拉警探吗?”阿斯特问我。她又充满希望地加了一句:“你说她会射杀谁吗?”
“德博拉警探正在她的床上睡觉。”我说。警笛声更近了,在门前响起刹车声,停了下来。“他们到了。”我说。丽塔从床上跳下,紧紧拽着孩子们的手。
他们三个跟着我出了卧室,走到前门时听见敲门的声音,礼貌但声音很大。生活教会了我们警惕,所以我喊道:“是谁?”
“警察。”一个坚定的男人声音响起,“我们接到报案,说可能有人闯入民宅。”听上去很权威。但为了保险起见,我打开门时没有摘掉门链。的确,外面是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察站在那里,一个面朝门,一个转身查看院子和街道。
我关上门,摘掉门链,再度把门打开。“请进,警官先生。”我说。他的名牌上写着拉米雷斯,我好像见过他,但他一动不动,没有进门的意思。他只是看着我的手。
“有什么情况,先生?”他说,朝我手上点着头。我低下头看才知道我还拿着那只厕纸卷轴。
“噢。”我边说边把厕纸卷轴放到门后的雨伞架上,“抱歉,自卫用的。”
“啊哈,”拉米雷斯说道,“不过这得看对方手里有什么了。”他进了房间,扭头叫来他的同伴,“威廉,看看院子。”
“好的。”威廉说。他是个结实的黑人,年约四十岁。他朝院子走去,消失在房子拐角处。
拉米雷斯站在房间中央,看着丽塔和孩子们。“说说吧,怎么回事儿?”他问,我还没说话,他斜眼瞥着我。“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他又问。
“德克斯特·摩根,”我说,“我是法医部的。”
“对,”他说,“德克斯特,这儿怎么了?”
我告诉了他。
警察在家里待了大约四十分钟,查看了院子和四邻,没发现什么,这结果似乎没让他们觉得惊讶,同样我也一点儿都不觉得意外。丽塔为他们煮了咖啡,还拿自己做的燕麦饼干招待他们。
拉米雷斯肯定是几个想惹人注目的孩子干的,如果是这样,他们达到目的了。威廉卖力地让我们相信这个说法,就是几个恶作剧的坏小子而已,现在跑掉了。他们离开的时候,拉米雷斯补充道,今夜他们会开着巡逻车在我们房子周围多转几圈。可是即便这样,丽塔后半夜都一直端着咖啡坐在厨房里,没法儿再回去睡觉。我呢,则辗转反侧了三分钟之久才又睡着。
我跋山涉水地抵达梦乡,音乐立刻响起。有种强烈的喜悦感以及脸上感到的灼热……
不知怎么我在走廊里了,丽塔摇晃着我,呼喊着我的名字。“德克斯特,醒醒,”她说,“德克斯特。”
“怎么了?”我说。
“你梦游了,”她说,“还唱歌。在梦里唱歌。”
于是直到玫瑰色的晨曦初现,我俩仍坐在厨房里喝着咖啡。浴室的闹铃响起,她过去把它关上,回来看着我。我也看着她,但想不出来说什么。然后科迪和阿斯特进了厨房,我们别无他法,只好操持清晨的日常事务,出门上班,假装一切照旧。
可是当然并非如此。有人想进入我的大脑,他们简直太如愿以偿了。现在他们又想闯进我的家,而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是谁、想要干吗。我只猜这一切都和莫洛克有关系,包括我那失踪的黑夜行者。
说到底,就是有人想要对我干个什么事儿,他们在向我逼近。
我发现自己不愿去正视这样一种可能:一个到现在仍然活着的古代的神想杀了我。本来我觉得他们根本不存在。即便存在,怎么会想到针对我呢?显然是有人在利用莫洛克这整套噱头,好让自己显得更强大和重要,也让他的受害者相信他有特殊的魔力。
比如潜入我的梦乡、让我听见音乐的能力?一个人类的猎手没有本事这么干,而且也不会吓跑黑夜行者。
唯一可能的答案就是不可能。也许只是我积劳成疾,我想不出来别的理由。
我早上到了办公室,来不及理清思绪就接到电话,据说在安静的大麻店发生了两起凶杀案。两个十几岁的孩子被绑起来刺了几刀,然后又挨了几枪。尽管我理应感到这是件可怕的事儿,但事实上我很庆幸我终于能看到没有被烤熟、砍头的尸体了。这让事情看上去比较正常,甚至祥和,起码有那么片刻是如此。我往四处涂抹着鲁米诺,几乎是兴高采烈地干着活儿,工作能让那讨厌的音乐消失一会儿。
但这也给了我时间去反思。我每天都看见这种情景,十次有九次凶手会说“我只是扣动了一下扳机”或“等我明白过来自己在干什么,已经太晚了”之类好听的借口,我一直觉得挺有意思,因为我总是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而那也是我干这些事儿的理由。
最终一个念头冒了出来——我发现自己没有了黑夜行者,完全没法儿对斯塔扎克下手。这意味着我的才能是在黑夜行者那里,而不是在我自己身上。这跟所有其他“扣动扳机”的好似被短暂附体的家伙们有什么区别?
假设有一些黑夜行者游来荡去,有的会找个地方安身。这能解释哈尔彭描述的梦吗?会不会有什么附上他的身,让他杀了两个姑娘,再把他带回家,扔上床,然后自己才离开?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这猜想是正确的,我可陷入一场比我以为的还要大的麻烦里了。
我回到办公室,已经过了午饭时间,有个电话留言,是丽塔的,她提醒我两点半有个和她牧师的约会。从我这边来说,我总是想,如果真有什么神,他绝不会让像我这样的家伙存活在世上。如果我错了,我一进教堂,神坛就该破裂坍塌。
但我一向对宗教建筑的理智避讳此刻到了尽头,因为丽塔想让她自己的牧师来主持我们的婚礼,所以他需要先检查我的私人背景再决定是不是接受这项请求。显然他上次的调查工作并没做好,因为丽塔的前夫是瘾君子,而且经常暴打她,尊敬的牧师却没能明察秋毫。如果牧师以前能忽视什么,他这次对我有所改进的可能性简直微乎其微。
尽管如此,丽塔对这个牧师崇拜有加。我们来到大道上一个珊瑚石建成的古老教堂前,它坐落在一大片草木有些过于茂盛的院落里,就在离我早上才去过的凶杀现场半英里的地方。丽塔告诉我,她是在那里受的洗,她很早就认识这个牧师了。
吉勒斯牧师正等在他的办公室里,或许该叫密室、忏悔室,或别的什么。神职人员的密室总让我觉得能在那儿找到肛肠科大夫。我的养母多丽丝在我小时候曾努力让我去教堂,但发生过几次让人遗憾的事件后,看上去显然这事儿成不了,然后哈里干预了。
牧师的书房里满是书籍,名目生僻艰深,肯定充满了天道哲理真知灼见。还有几本探索女性心灵的,尽管没有标明哪种女人,以及如何让基督为你做工,我相信工钱不会便宜。甚至还有一本基督教化学书,在我看来有些不着边际,除非书上教人怎么把水变成酒的戏法。
更有趣的是一本书脊上印着歌德体的书。我歪着头去念书名,仅仅出于好奇,但读着读着我感到浑身一凛,好像一盆冰水浇下来。
“鬼附身:事实或想象?”我念着书名,听见远远的硬币落地的声音。
对于旁观者,他很容易就会摇着头说:“是的,显然,德克斯特如果从没往那个方向想,只能说明他蠢。”可是的确,我没那么想过。魔鬼有很多负面含义,对吧?以前黑夜行者在的时候,似乎没必要去探究那些神秘鬼祟的东西。只有当现在他走了,我才想起来琢磨这些事儿。为什么不是这回事儿呢?虽然有点儿老式,但正是这种古老揭示它或许有一定的正确性,可能所罗门、莫洛克之类的玩意儿跟此刻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儿有些关联。
黑夜行者会是个魔鬼吗?黑夜行者失踪是因为他被驱赶走了吗?如果是,是被什么赶走的?某种强有力的好东西?我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曾经遭遇过那样的好东西。事实上,我遭遇的正好相反。
万一是非常非常坏的东西赶走了黑夜行者呢?我是说,比魔鬼还坏的东西?也许是莫洛克?一个魔鬼会自己赶走自己吗?
我试着安慰自己,至少我问出了几个挺棒的问题,可我不觉得很安慰。我没能继续想下去,门开了,正义的吉勒斯牧师翩然而至,笑着低声说:“好啦,好啦。”
牧师大概五十岁,看上去红光满面,我估计“什一税”征收进展顺利。他径直朝我们走来,给了丽塔一个拥抱,又在她脸蛋上轻啄一下,然后转向我,用男人的方式大力握手。
“好啦,”他说,冲我好奇地微笑着,“你就是德克斯特。”
“我想是这样,”我说,“没办法。”
他点点头,好像我说了挺有道理的话。“请坐,放松一下。”他说。他走到桌子后面,坐到一个大转椅上。
我按他说的朝后仰靠在一张红色皮沙发上,正对着他的办公桌,但丽塔紧张地坐在另一张相同的沙发边缘。
“丽塔,”他说着,又微笑了一下,“好啦,好啦。所以你已经做好再婚的准备了,是吗?”
“是的,我……我觉得我准备好了,”丽塔说道,脸涨得通红,“我是说,是的。”她看着我,面红耳赤、眼神发亮地说:“是的,我准备好了。”
“好,好,”他说,转过脸带着喜欢的表情看着我,“你呢,德克斯特?我很想多了解一下你。”
“哦,从哪儿说起呢,我是个杀人嫌疑犯。”我谦恭地说。
“德克斯特。”丽塔说,本来已经红透的脸变得更红了。
“警察认为你杀人了?”吉勒斯牧师问。
“噢,他们不都这么认为,”我说,“只有我妹妹这么想。”
“德克斯特在法医部门工作,”丽塔插嘴说,“他妹妹是警探。他只是在开玩笑。”
他又冲我点点头。“幽默感是任何关系的良伴。”他说。
他停了一下,看上去很深思熟虑,甚至更真挚了,然后又说:“你对丽塔的孩子们怎么看?”
“噢,科迪和阿斯特崇拜德克斯特。”丽塔说道,她看上去很为不用再谈论我的在逃犯身份而高兴。
“不过德克斯特是怎么看他们的呢?”他温和地追问。
“我喜欢他们。”我说。
吉勒斯牧师点点头道:“好。很好。有时候孩子会成为负担。尤其当他们不是你亲生的时候。”
“科迪和阿斯特的确很擅长当负担,”我说,“但我不介意。”
“他们需要很多引导,”他说,“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
“噢,我会教他们的,”我说,“他们的学习兴致可高了。”
“很好,”他说,“所以我们会在主日学继续看到他们,是吗?”在我看来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勒索,要我们继续为填满他的奉献箱做努力,可是丽塔已经在恳切地点头了,我也只好由着她。另外,我也相当笃定不管谁会说什么,科迪和阿斯特都会在别的地方找到他们的精神寄托。
“现在,你们两个,”他说,向后靠在椅背上,搓着双手,“在今日的世界上,一段关系需要坚强的信仰做基石。”他说着,期待地看着我,“德克斯特,你怎么看?”
我说:“信仰非常重要。”他看上去很满意我的回答。
“太棒了,好吧,”他说,然后偷偷看了一眼手表,“德克斯特,你关于我们教堂有问题要问吗?”
这是个正常的问题,但我还是吃了一惊,因为我想象这个面谈是需要我来回答问题的,而不是问他问题。我猝不及防。他看上去也没兴趣知道我的问题。所以,我对吉勒斯牧师充满信心地微笑着说:“事实上,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看待魔鬼附身的。”
“德克斯特!”丽塔咽了口唾沫,紧张地微笑着,“这不是……你不能……”
吉勒斯牧师举起一只手。“没关系,丽塔,”他说,“我想我明白德克斯特的意思。”他靠在椅背上点着头,朝我理解地笑笑,“你很久没来教堂了吗,德克斯特?”
“呃,事实上,是的。”我说。
“我想你会发现新教堂还是很适合现代社会的。上帝之爱的中心意思没有改变,”他说,“但有时候我们对它的理解会改变。”说到这儿,他居然朝我挤了一下眼睛,“我想我们可以允许万圣节夜晚有鬼,但星期天礼拜时是不允许的。”
好吧,至少算个回答,尽管不是我想要的。我并不真的期待吉勒斯牧师能抽出一本魔法书并当场念咒,不过我得说,我多少有点儿失望。“那好吧。”我说。
“还有什么问题?”他心满意足地微笑着问我,“关于我们教堂,或者婚礼的?”
“噢,没有了,”我说,“挺简单明了的。”
“我们喜欢这样。”他说,“只要我们万事以基督为上,其他的都会各就各位的。”
“阿门。”我响亮地说。丽塔瞥了我一眼,但牧师看上去挺买账。
“那好吧,”他说,并站起来伸出手,“六月二十四日。”我也站了起来,握着他的手。“不过我希望在那之前看到你们,”他说,“我们每个星期天上午十点有很棒的现代式礼拜。”他挤挤眼,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赶紧回家看足球赛吧。”“太棒了。”我说,想着一个体贴的商家是多么可爱啊。
他松开我的手,把丽塔拉过去,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丽塔,”他说,“我真为你高兴。”
“谢谢。”丽塔在他肩头哽咽着说。她靠着他的肩膀待了一会儿,抽搭着鼻子,然后站直身子,擦擦鼻子看着我。“谢谢,德克斯特。”她说。为了什么我不清楚,不过有人感谢总是好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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