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由:黛丝丽·斯通小姐失踪案
黛丝丽·斯通失踪案调查第一天。斯通小姐离开大理石首橡木崖道1468号居所最后目击时间是2月12日东方标准时间上午十一时。
本探查访波士顿布伊斯敦街500号室内停车场收费员皮埃特罗·里昂先生,于该停车场P2层发现斯通小姐的1995年份白色绅宝轿车。停车票根在前座置物箱内寻获,显示确切抵达时间为2月12日上午十一时五十一分。搜索车子及附近停车位未发现可疑事物。车门已上锁,警报器开启。
联络朱利安·奥奇森(斯通先生的男仆),对方同意用斯通小姐的备份车钥从停车场取回汽车,开回上述居所以供进一步调查。本探于支付里昂先生五日半停车费共124.00美元之后离开停车场。(收据见附件每日开销单。)本探继而查访翡翠项链公园系统,从波士顿公园起,经市立花园、共和大道绿园道,止于路易斯巴斯德大道的费恩斯。本探向公园访客出示数张斯通小姐照片,发现三人声称曾于过去六个月期间见过她。
1.丹尼尔·马修,23岁,伯克利音乐学院学生。至少四次目睹斯通小姐坐在共和大道绿园道的长椅上,介于马萨诸塞大道与东查尔斯门之间。大略估计四次目击时间分别为8月第三周、9月第二周、10月第二周、11月第一周。马修先生对斯通小姐的兴趣属浪漫性质,但遭到斯通小姐明显不感兴趣的反应。马修先生曾试图攀谈,前两次斯通小姐走开,第三次不予理会,第四次相遇时,根据马修先生描述,斯通小姐用梅西喷雾剂或辣椒喷剂喷他眼睛。马修先生表示,每一次相遇,斯通小姐明确是独自一人。
2.爱格蕾丝·帕斯彻,44岁,游民。帕斯彻小姐的证词可疑,因本探注意到她外表有酗酒与嗑药(海洛因)的具体证据。帕斯彻小姐宣称见过斯通小姐两次,两次均在9月(大致估计),地点为波士顿公园。根据帕斯彻小姐描述,斯通小姐坐在碧肯与查尔斯街拐角入口处的草地上,用一把葵花子喂松鼠。帕斯彻小姐不曾接触斯通小姐,称她为“松鼠姑娘”。
3.赫伯特·康斯坦萨,34岁,波士顿公园与休闲管理处卫生工程师。自8月中旬至11月初,康斯坦萨先生曾多次观察到斯通小姐坐在市立花园西北角一棵树下,称她为“悲伤、漂亮的女孩”。他与她的接触仅限于“礼貌的哈喽”,但她很少回应。康斯坦萨先生相信斯通小姐是诗人,虽然他从未见到她写任何东西。
请注意最后一次目击发生在11月初。据称斯通小姐遇到一位叫做肖恩·普莱斯的男人也发生在11月初。
电脑搜寻纽约新英格兰电话公司全州电话名册,发现一百二十四笔符合肖恩·普莱斯或S.普莱斯。搜寻州汽车监理所登记的肖恩·普莱斯,剩下十九笔符合目标年龄范围(25-35岁)。由于斯通先生对肖恩·普莱斯的唯一身体描述仅提及他的大概年龄及种族(白人),交叉比对族群后,人数进一步缩减为六人。
本探将于明日开始联络及访谈六名肖恩·普莱斯。
副本送:哈姆林先生、科尔先生、基根先生、塔诺瓦小姐安琪从报告中抬起头,揉揉眼睛。我们并肩坐在一起读报告。
“老天,”她说,“这家伙做事真仔细。”
“他是杰,”我说,“我们大家的楷模。”
她用手肘捅我。“说——他是你的英雄。”
“英雄?”我说,“他是我的上帝。杰·贝克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找到霍法。”她拍拍报告。“但他似乎不论找黛丝丽·斯通或肖恩·普莱斯都有困难。”
“要有信心。”我说,翻到下一页。
杰花了三天工夫逐一访查六名肖恩·普莱斯,结果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其中一位直到1995年12月底还在坐牢,最近才假释出狱。另一位下肢瘫痪,成天关在家里。第三位是基因生物科技公司的化学家,整个秋季都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指导一个项目。查尔斯镇的肖恩·爱德华·普莱斯是一个偶尔受雇的屋顶工人和全职种族歧视者。杰问他最近是否去过市立花园或波士顿公园,他回答:“那个神经病和自由主义者和操他妈的泥巴族摇尾乞怜,讨了钱买古柯碱的地方?他们应该把整个市中心圈起来,从太空丢一颗原子弹下来炸光光,老兄。”
白恩树镇的肖恩·罗勃·普莱斯是一个胖嘟嘟、秃顶的业务员,在一家纺织公司任职,他看一眼黛丝丽·斯通的照片说:“一个长这样的女人朝我瞄一眼,我一定当场心脏病发。”由于他的业务范围涵盖南岸和上岬两地,他不可能偷偷溜到波士顿而不被发现。他的老板向杰保证,罗勃的出勤记录毫无瑕疵。
杜佛镇的肖恩·阿姆斯特朗·普莱斯是雷曼兄弟证券公司投资顾问。他躲杰躲了三天,杰的每日进度报告开始流露一丝兴奋,直到他终于逮到普莱斯在Grill23牛排屋宴请客户。杰拖了一张椅子坐到桌旁,质问普莱斯为什么避不见面。当场,普莱斯(他误以为杰是证券交易委员会的调查员)承认一桩欺诈阴谋,原来他通过一间空壳公司投资一些经营不善的公司,然后建议客户大笔买进这些公司的股票。杰发现,这个骗局已进行多年,在10月到11月初这段时间,肖恩·阿姆斯特朗·普莱斯数度出国,到开曼岛、低安地列斯群岛和苏黎世去藏他不该拥有的钱。
杰在报告指出,两天后,阿姆斯特朗那天宴请的客户之一向真正的证交会调查员举发,他在联邦街办公室被捕。从杰搜集的其他有关阿姆斯特朗数据的字里行间,你可以看出他认为阿姆斯特朗太蠢,他的油滑太容易被一眼看穿,又过于沉溺金钱游戏,不大可能愚弄黛丝丽或与她建立感情。
不过,除了这个小小胜利,杰毫无斩获,报告进入第五天,他的挫折感开始显露。黛丝丽的几个要好朋友自她母亲死后就和她失去联系。她很少和父亲交谈,也不曾向青面或不倒翁吐露心事。除了喷丹尼尔·马修一脸辣椒外,她的市中心之行显然并不引人注目。要不是她这么美丽,杰一度写到,恐怕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她。
自她失踪以来,她不曾刷过一张信用卡,不曾写过一张支票;她的信托基金、各种股票及定存分文未动。调出她的私人电话通联记录,显示她自7月起到失踪那一天没有打过电话。
“没有打过电话。”杰在2月20日报告这一行底下画了红线。
杰不是那种会画线加强语气的人,从来不是,我可以看出他已跨过挫折和专业自尊受损的临界点,迈向走火入魔的境界。“仿佛,”他在2月22日写道,“这个美丽的女人从来不曾存在。”
注意到这段话不专业的性质,特雷弗·斯通联络埃弗瑞特·哈姆林,23日上午,杰·贝克被叫到特雷弗家里,与哈姆林、亚当·科尔及特雷弗·斯通开紧急会议。特雷弗在杰的报告中附了一份会议记录如下:
哈姆林:我们需要谈一谈这份报告的性质。
贝克:当时我累了。
科尔:用“美丽”这样的形容词?在一份你知道会传遍全公司的报告中?你不用大脑啊你,贝克先生?
贝克:我重申,当时我累了。斯通先生,我道歉。
斯通:我担心你失去专业上的超然,贝克先生。
哈姆林:恕我直言,斯通先生,依我之见我的探员已失去超然了。
科尔:毫无疑问。
贝克:你们要撤走我?
哈姆林:如果斯通先生同意我们的建议。
贝克:斯通先生?
斯通:说服我为什么我不该换人,贝克先生。我们谈的是我女儿的生命。
贝克:斯通先生,我承认我感到挫折,因为不论你女儿的失踪或这位她说她遇到的肖恩·普莱斯的存在都缺乏任何具体证据。挫折感造成一些迷惘。没错,你告诉我的关于你女儿的事,我从目击者听到的描述,还有毫无疑问她的美貌,都促成对她的感情用事,不利于专业超然的调查工作。这些都是事实。但我快破案了。我一定会找到她。
斯通:什么时候?
贝克:快了。非常快。
哈姆林:斯通先生,我劝你同意我们另外派一个侦探担任这个案子的首席调查员。
斯通:我给你三天时间,贝克先生。
科尔:斯通先生!
斯通:三天内找出我女儿下落的具体证据。
贝克:谢谢您,先生。谢谢您。感激不尽。
“不妙。”我说。
“什么?”安琪点燃一支香烟。
“别管会议记录里其他所有东西,看看最后一行杰的话。巴结到几乎谄媚的地步。”
“他感激斯通保住他的饭碗。”
我摇头。“那不是杰的作风。杰太骄傲。你如果从这家伙嘴巴听到一个‘谢’字,你大概刚把他从一辆燃烧的车中救出来。他不是‘谢谢’挂嘴上的那种人。他太自负。而且我认得的杰会对他们竟然考虑撤换他暴跳如雷。”
“但他失常了。我是说,看看他在他们召开会议前写的最后几行报告。”
我站起来,沿着餐桌来回踱步。“杰能找到任何人。”
“你说过。”
“但这案子调查了一个礼拜,他啥都没找到。没有黛丝丽。没有肖恩·普莱斯。”
“也许他找错地方。”
我俯身向前,一边按摩僵硬的脖子,一边凝视黛丝丽·斯通。在一张相片中,她坐在大理石首家中阳台秋千上,开怀笑着,明亮的绿眼直视镜头。浓密的蜜发纠成一团,她穿了一件边缘磨损的毛衣和撕裂的牛仔裤,光着脚丫,露出灿烂的白牙。
毫无疑问,她的眼睛吸引你看过去,但还有别的东西使你目不转睛。我相信好莱坞选角导演会说她具有“明星气质”。冻结在时间里,她仍然焕发着健康、活力、纵情感官享受的气氛,一个既楚楚可怜又镇定自若,既充满欲望又天真无邪的奇特混合体。
“你对。”我说。
“对什么?”安琪说。
“她美极了。”
“还用说。我羡慕死她穿旧毛衣和破牛仔裤还那么好看。老天,她的头发像一个礼拜没梳过似的,可她仍然完美。”
我对她扮个鬼脸。“你跟她比美有得拼,安琪。”
“噢,少来。”她摁熄烟头,凑过来跟我一起看照片。“我漂亮。行。也许有些男人甚至会说美丽。”
“或美艳无比。或倾国倾城、绝代佳人、性感尤物——”
“得了。”她说,“好吧。有些男人。我同意。但不是所有男人。很多男人会说我不是他们喜欢的那一型,我太意大利味,太娇小,太这个或不够那个。”
“为了讨论起见,”我说,“我暂且同意你。”
“但这一个,”她说,食指轻叩黛丝丽的额头,“没有一个活的异性恋男人会觉得她不妩媚动人。”
“她是个人物。”我说。
“人物?”她说,“帕特里克,她完美无缺。”
特雷弗·斯通家召开紧急会议后两天,杰·贝克做了一件事,要不是后来证明是天才之作,恐怕已证明他终于走火入魔了。
他变成黛丝丽·斯通。
他不刮胡子,头发凌乱,衣冠不整,也不吃东西。他穿一套昂贵但皱巴巴的西装,追溯黛丝丽在翡翠项链一带的脚步。不过,这回他不是以侦探身份做此事,他是以她的方式。
他坐在黛丝丽坐过的共和大道绿园道上同一张长椅上,公园的同一片草地上,市立花园的同一棵树下。他在报告中写到,起初他希望某人——也许肖恩·普莱斯——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觉得有可乘之机,会前来攀谈。但此人久候不至,于是他改变策略,采取他假设黛丝丽在失踪前几星期的心态。他沉湎在她看过的景象,聆听她听过的声音,并如她可能做过的,等待和祈祷,盼接触出现,悲痛结束,在失去中发现与结交知音。
“悲痛,”杰在那一天的报告中写道,“我不断回到她的悲痛。什么能抚慰它?什么能操纵它?什么能感动它?”
大多数时候,杰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寒冬公园,雪花轻轻飘下,模糊他的视野,他几乎错过近在眼前,而且自九天前他接下这个案子以来一直在他的潜意识中窸窣作响的声音。
悲痛,他不断想。悲痛。
然后他看到了,从他在共和大道的长椅上。从公园角落的草地。从市立花园的树下。
悲痛。不是情绪,而是小小的金色招牌。
悲痛纾解公司,上面写着。
一块金字招牌嵌在总部外墙上,正对着共和大道他的长椅,另一块在碧肯街悲痛纾解治疗中心的大门上。悲痛纾解公司办事处设在一条街外,在阿灵顿街一栋红砖楼房里。
悲痛纾解公司。恍然大悟那一刻,杰·贝克一定笑得满地打滚。
两天后,向特雷弗·斯通及哈姆林与科尔报告他已发现足够证据显示黛丝丽·斯通曾拜访悲痛纾解公司,并且该组织有足够启人疑窦的地方,值得进一步调查后,杰化身进入该公司。
他进入悲痛纾解办事处,要求见一位咨询师。他告诉那位咨询师,他是联合国救援工作者,曾被派往卢旺达,后来又被派到波斯尼亚(亚当·科尔在联合国的朋友会帮他证实这个掩护身份),现在他彻底崩溃了,失去一切道德、心理和感情力量。
当天晚上他参加了一场替急性悲痛患者举办的“密集讲习会”。杰在2月27日清晨与埃弗瑞特·哈姆林的谈话录音中表示,悲痛纾解公司将客户分成六个悲痛等级:一级(抑郁);二级(孤寂);三级(严重,有敌意或感情疏离);四级(剧烈);五级(急性);六级(分水岭)。
杰解释,“分水岭”指当事人已届临转折点,接下来不是自我毁灭,就是找到他个人的慈悲与平和。
为了确定五级病患有无攀升至六级的危险,悲痛纾解公司鼓励五级病患报名参加纾解静修班。杰说,运气不错,下一期纾解静修班将于次日,2月28日,离开波士顿前往南塔克岛。
跟特雷弗·斯通通过电话后,哈姆林与科尔核准了两千元经费,杰出发上路,前往纾解静修。
“她到过这里,”杰在电话中告诉埃弗瑞特·哈姆林,“黛丝丽。她到过悲痛纾解公司在共和大道的总部。”
“你怎么知道?”
“交谊厅有一个布告栏。上面贴了各式各样拍立得照片——你知道,感恩节派对,‘我们大家此刻岂不他妈的完全正常’派对,诸如此类狗屎。一张照片里有她,在一群人后面。我找到她了,埃弗瑞特。我可以感觉到。”
“小心点,杰。”埃弗瑞特·哈姆林说。
杰确实小心。3月1日,他从南塔克岛平安归来。他打电话告诉特雷弗·斯通,他刚回到波士顿,一小时内会顺道拜访大理石首报告最新消息。
“你找到她了?”特雷弗说。
“她还活着。”
“你确定?”
“告诉你,斯通先生,”杰说,恢复一些往日的自负,“没有人能从杰·贝克眼里失踪。没有人。”
“你在哪儿?我派车接你。”
杰笑了。“不用麻烦。我在二十英里外,转眼就到。”
就在那二十英里的某处,杰,同样的,也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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