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按值班警员很不情愿给我们的指示,走到中央大道,再往北走去出租车招呼站。
“查斯维克说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会用违反枪械管制条例,在市区范围内发射火器之类罪名找我们麻烦。”
“但没有一样能成立。”她说。
“大概不能。”
我们到了出租车招呼站,但里面空无一人。中央大道,或至少我们所在的路段,不像一个十分友善的地方。三名醉汉在一间烧焦的酒铺满地垃圾的停车场上抢夺一只瓶子或一根管子,几个邋里邋遢的青少年坐在对街汉堡王门口长椅上寻找潜在猎物,一边传递一支大麻烟,一边贼兮兮地打量安琪。我相信我肩膀上的绷带和手臂下的吊带使我看起来有点好欺负,但接着他们更仔细观察我们,我用厌恶的眼神锁住其中一人,直到他撇过头去注意别的东西。
出租车招呼站是一个树脂玻璃做的亭子,在湿答答的热气中,我们瘫软地靠着墙歇一会儿。
“你的样子糟透了。”安琪告诉我。
我对她脸上的割痕、半边青肿的右眼眶、左小腿上的洞,扬起一只眉毛。“另方面,你看起来……”
她给我一个疲倦的微笑,我们靠着墙,整整一分钟没说话。
“帕特里克。”
“是?”我说,眼睛闭着。
“在桥上,我从救护车下来,被他们押到巡逻车的时候,我,嗯……”
我睁开眼睛看她。“什么?”
“我想我看到奇怪的东西。你不要笑我。”
“你看到黛丝丽·斯通。”
她直立起来,手背啪一下打到我的肚子。“骗人!你也看到她了?”
我揉揉肚子。“我也看到她了。”
“你想她是不是鬼?”
“她不是鬼。”我说。
旅馆套房在我们离开后被翻得一塌糊涂。起先我以为是特雷弗手下干的,也许是不倒翁和库辛,在他们追逐我们之前,但接着我发现枕头上一张名片。
上面印着:卡尼尔·杰弗逊督察。
我重新折好我的衣服,放回我的行李袋,把床推回去靠墙,关上所有抽屉。
“我开始讨厌这座城市。”安琪拎了两瓶双X牌啤酒进来,我们带着啤酒走到阳台,没关上背后玻璃门。如果房间被特雷弗窃听,反正我们已经在他的黑名单上;不管我们说什么都不会改变他要对付我们的心意,用他对付杰和埃弗瑞特·哈姆林的手段,或用他企图对付他女儿的手段,可惜她太没礼貌不肯乖乖死掉。如果警方在窃听,不管我们说什么都不会改变我们在局里的供词,因为我们没有任何不可告人之事。
“为什么特雷弗这么急切要他女儿死?”安琪说。
“为什么她不断活蹦乱跳冒出来?”
“一件一件来。”
“好。”我把脚踝搁在阳台栏杆上,啜一口啤酒。“特雷弗要他女儿死因为她不知怎么搞的发现他杀了里萨多。”
“首先为什么他要杀里萨多?”
我看着她。“因为……”
“是?”她点烟。
“我毫无概念。”我接过她的烟来吸一口,以平息自二十小时前我从车子飞出去到现在一直在我的血液中作怪的亢奋。
她取回香烟,凝视它。“就算他杀了里萨多,被她发现——就算是真的——何必杀她?他活不到审判那一天,而且他的律师会让他保持自由到审判那一天。所以有什么大不了的?”
“没错。”
“整个垂死这件事,太……”
“什么?”
“大部分人知道自己快死了都想和解——跟上帝,跟家人,跟整个人世间。”
“但特雷弗不是。”
“完全正确。如果他真的快死了,那他对黛丝丽的恨一定深到不能用大部分人类心理来衡量。”
“如果他快死了。”我说。
她点头,摁熄香烟。“考虑一下这个可能性。我们怎么确定他快死了?”
“只要好好看他一眼。”
她张嘴,似乎想反驳,然后闭上,头垂到膝盖沉思一会儿。当她抬头时,她把脸上的头发甩到后面,仰面靠着椅子。“你对,”她说,“笨主意。这家伙绝对一脚已经进了棺材。”
“所以,”我说,“回到起点。什么原因让一个男人这么恨任何人,尤其是他自己的亲生骨肉,恨到他下定决心用他最后几天生命追杀她?”
“杰暗示乱伦。”安琪说。
“好吧。爹地爱他的小女儿爱到不能自拔。他们的关系像夫妻,有人从中作梗。”
“安东尼·里萨多。又回到他。”
我点头。“所以,爹地派人干掉他。”
“而且她母亲才死掉不久。于是黛丝丽陷入忧郁,遇到普莱斯,普莱斯利用她的悲痛,找她来一起偷两百万元。”
我转头向她。“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普莱斯要她加入?我不是说他不可能想带她上路玩一阵子,但他为什么要让她加入计划?”
她用啤酒瓶轻扣大腿。“你说得对。他不会。”她举起啤酒,一口喝干。“老天,我被搞糊涂了。”
我们沉默坐着,思索这件事,月亮升起将坦帕湾浸浴在珍珠般的光泽中,紫色天空的玫瑰镶边逐渐淡去,终至完全消失。我回房间再拿两瓶啤酒到阳台。
“黑是白。”我说。
“啊?”
“你自己说的。这案子黑是白,上是下。”
“正确。绝对正确。”
“你看过吗?”
“听起来像讲男人香港脚的电影。”
我眯起眼睛瞅她。
“抱歉,”她轻松地说,“没有,帕特里克,我没看过罗—生—管它叫什么。”
“日本电影,”我说,“整部电影从头到尾演同一件事演了四次。”
“为什么?”
“讲一个强暴杀人案审判过程。四名在场者描述事情发生经过,讲了四个完全不同的版本。你看了四个版本,必须自己判断谁在说实话。”
“我看过一集跟它差不多。”
“你应该少看一点。”我说。
“嗳,至少名字容易念。不像螺丝帽。”
“罗生门。”我用食指和拇指拧我的鼻尖,闭上眼睛。“不管怎样,我的意思是——-”
“是?”
“我们看这个案子的角度可能完全错了。也许,”我说,“我们错在一开始对太多事情信以为真。”
“誓如相信特雷弗是一个还不错的人,不是一个有杀人倾向、乱伦习惯的疯子?”
“诸如此类。”我说。
“那还有什么我们信以为真的事情,可能我们看走了眼?”
“黛丝丽。”我说。
“她有什么问题?”
“处处是问题。”我向前倾,手肘搁在膝盖上,透过栏杆间的空隙看底下的海湾,望着跨过平静海水的三座桥,每一座都在折射、扭曲月光。“我们对黛丝丽了解多少?”
“她很美。”
“没错。我们怎么知道?”
“哎呀,”她说,“你又跟我玩诡辩术了吗?”
“跟我配合一下。我们怎么知道黛丝丽很美?”
“从照片。从昨晚在桥上惊鸿一瞥。”
“没错。我们的了解,我们亲眼看到的,根据我们的个人经验和接触到她的一面。仅此而已。”
“你说啥?”
“她是美女。我们对她的了解只有这么多,因为那是唯一我们自己能证实的。其他所有我们对她的了解都是传闻。她父亲跟我们讲的是一套,但他心里想的是另一套。不是吗?”
“是。”
“那么他最初告诉我们的事情是真的吗?”
“你是说忧郁?”
“我是说每一件事。青面说她是一个美丽的、乖巧的孩子。但青面替特雷弗工作,所以我们可以合理怀疑他睁眼说瞎话。”
她的眼睛顿时亮起来。她坐直身子。“还有杰,杰告诉我们她死了,他显然错了。”
“完全正确。”
“所以他对她的看法可能完全错误。”
“或者被爱或迷恋蒙蔽了。”
“喂。”她说。
“什么?”
“如果黛丝丽没死,那么穿了杰的运动衫,脸被散弹枪轰烂的尸体是谁?”
我从房间抓了电话拿到阳台上,打电话给戴文·安龙克林。
“你有没有认识的清水警察?”我问他。
“我可能认识某人在清水有熟人。”
“你能不能问问看他们有没有查出四天前在大使旅馆被枪杀的女性受害者是谁?”
“给我你的电话号码。”
我告诉他,安琪和我把椅子转过来面对面。
“假设黛丝丽不是完全甜美和光明。”我说。
“我们干脆假设更坏的情况,”她说,“假设有其父必有其女,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假设是她怂恿普莱斯偷钱?”
“她怎么知道那里有钱?”
“我不知道。我们待会儿再分析这一点。假设她怂恿普莱斯偷钱……”
“但过了一阵子普莱斯想通了,‘嘿,她是坏胚子。她一有机会就会陷害我。’所以他甩了她。”
“并且带走钱。但她想拿回来。”
“可是她不知道他把钱藏在哪里。”
“这时候杰出现了。”
“一个完美的配角,刚好可以用来对普莱斯施点压力,”我说。
“然后黛丝丽猜出钱藏在哪里。但她有一个困难。如果她仅仅偷钱,不但她父亲会来找她,普莱斯和杰也不会放过她。”
“所以她必须装死。”我说。
“她知道杰一定会找普莱斯算账。”
“很可能因此坐牢。”
“她能这么奸诈吗?”安琪说。
我耸肩。“为何不能?”
“所以她死了,”安琪说,“普莱斯也死了。接着杰也死了。那么,她干吗现身给我们看?”
我不知道答案。
安琪也不知道。
但黛丝丽知道。
她从房间向阳台走来,手上握着一把枪,说:“因为我需要你们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