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眼模糊的亚历克斯努力把目光的焦点放到葬礼服务清单上。在葬礼现场,他安排旧金山快乐男声合唱队演唱了由勃拉姆斯为圣保罗写给科林斯人的宣扬信仰、希望和爱的文牍所创作的歌曲。“此刻,我们正透过一片黑暗的玻璃凝望。”这句话十分贴切。无论是逻辑上还是理论上,所有他听到的关于基吉之死的传言全都毫无意义。
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淌,亚历克斯仿佛一点感觉也没有,他不是葬礼现场唯一泪流满面的人。在他身旁,歪呆穿着量身定制、一尘不染的法衣,看上去像是个爱炫耀的虚荣君子,而不是来送死者最后一程的哀悼者。当然他没有落泪,嘴巴却动个不停。亚历克斯猜想,那是他虔诚的表现而不是精神有些不正常,因为歪呆的手时不时地要去抚摸挂在胸前的那个晃眼的镀银十字架。当亚历克斯第一次在机场见到这个十字架时,差点笑出声来。歪呆健步走到他身前,放下手中的行李,以夸张的姿势抱了抱老伙计。亚历克斯注意到他的皮肤光洁得仿佛整过了容。
“你能来真好。”亚历克斯说着把歪呆引到早上刚雇来的车子旁边。
“基吉是我最老的朋友,还有你和蒙德。虽然我们的人生道路各不相同,但这一点谁也无法改变。我有现在的生活,部分是拜我们之间的友谊所赐。如果否认这一点的话,我就不配称自己是个基督徒了。”
亚历克斯不懂为什么歪呆所说的听起来如此正儿八经。不论歪呆说什么,似乎每个字都要传进一帮看不见的教众耳朵里。二十多年来,两人的见面次数屈指可数,可每次见面总给亚历克斯这般相同的印象。假面教徒,这是亚历克斯夫妇第一次看望在乔治亚镇上当牧师的歪呆时,琳给他起的绰号。无论当时还是现在,这名号始终妥帖得体。
“琳还好吗?”歪呆坐上副驾驶座后问道,一边还在抚平身上那件法衣的褶皱。
“已经怀孕七个月了,身子挺健康的。”
“感谢主啊!我知道你俩多么企盼这一天啊。”歪呆发自内心的笑容让他的脸立刻亮了起来。但是后来,他通过当地的频道做了一次漫长的电视传教,让人很难分辨出他真实的一面和做作的一面。“感谢上帝赐福孩子们。我这辈子最美好的记忆就是自己五岁的那一年。一个男人对自己孩子的那份爱,比世界上任何其他事物都要深沉、纯洁。亚历克斯,我感觉到你一定会为生命中即将到来的这一变化欣喜不已。”
“谢谢,歪呆。”
牧师皱了皱眉。“别这样说了。现在还用这个绰号可不合适。”
“对不起。老习惯很难改啊。对我来说,你永远是歪呆。”
“现在还有谁喊你吉利呢?”
亚历克斯摇摇头。“你说得对。我会记住的,汤姆。”
“谢谢了,亚历克斯。如果你想让孩子接受洗礼的话,我很乐意效劳。”
“我们大概不会那样做。小孩年纪大了后,会自己拿主意的。”
歪呆扁了扁嘴说:“当然,这取决于你俩的意思。”这话的潜台词很明显。如果你俩不接受的话,那就让你们的孩子落入万劫不复之地吧。他看着车窗外飞掠而过的景色。“我们去哪儿?”
“保罗已经在我们下榻的汽车旅馆为你订了一间房。”
“那里离火灾现场近吗?”
“大概十分钟的路程吧。怎么了?”
“我想先去那里。”
“为什么?”
“我想去祈祷。”
亚历克斯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说:“好吧。瞧,有件事得和你说明。警察认为是有人纵火。”
歪呆若有所思地垂下头。“我也这样觉得。”
“是吗?为什么?”
“基吉选择了一条危险的人生道路。谁知道他带回家的是些什么人呢?谁知道他们的灵魂有多么堕落呢?”
亚历克斯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方向盘上。“妈的,歪呆,我记得《圣经》上说过‘勿品评他人,以免遭人品评。’你觉得自己是谁,有资格说这种话?不管你对基吉的生活方式有什么先入为主的观点,现在都应该放下。基吉和保罗都是互相忠诚的。十多年来,除了彼此,他们都没有别的伴侣。”
歪呆露出一丝居高临下的笑容,让亚力克斯很想扁他。“你对基吉的话总是深信不疑。”
亚历克斯不想吵架。他尖刻地反驳了一句:“我想告诉你的是,警察愚蠢地认为是保罗放的火,所以见到保罗时,你说话留神着点。”
“你为什么觉得警察的想法愚蠢呢?虽然我不知道警察的查案方式,但有人跟我说过,大多数不是由黑帮仇杀引起的命案都是配偶干的。既然你让我留神,那我觉得我们应该注意到保罗是基吉的配偶。如果我是警察,不把这种可能性考虑在内,我会觉得是自己的失职。”
“好吧,你要这样想是你的事。但我们是基吉的朋友。这些年来,琳和我同他俩相处的时间也够长了。在我看来,他俩的关系决不至于发展到谋杀这一步,这等于是冤枉。况且死去的还是你深爱着的人,那情形就更悲惨了。这就是保罗现在所遭遇的。我们应该支持的是他,而不是警察。”
“好,好。”歪呆赶忙说,歪呆想起了自己早年出于某种恐惧感而投身宗教的经历,争吵就此打住。接下来的路程里,他一直把头撇向一边,静静地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避开亚历克斯时不时朝他投来的目光。
亚历克斯把车开出了高速公路,向着基吉和保罗的家驶去。穿过树林间那条铺着碎石的小路时,他的心里憋闷起来。他的脑海里翻腾着大火熊熊燃烧的场景。但是当他在一个弯道过后,最终来到现场时,竟感到自己的想象力如此不济。他原本以为会看到一座烧得焦黑的房架子,可事实上房子被烧得精光彻底。
目瞪口呆的亚历克斯慢慢地停下车,他下车,往废墟前走近几步。让他吃惊的是,事隔多日后,现场依然能闻到刺鼻呛喉的焦臭味。他盯着眼前乌七八糟的废墟,根本无法将它同以前的样子联系起来。除了几根大梁木外,别的几乎都无法辨认。房子一定被烧得仿佛一块红通通的烙铁,四周的树木也遭殃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丫杈着。
亚历克斯没注意到歪呆从身边走过。他垂着头,走到封锁火灾现场的警戒带前,猛地扬起头,一头浓密的银灰色头发在路灯下闪着微光。“哦,上帝。”他叹息道,声音在空旷的树林里格外响亮。
亚历克斯憋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他明白,那一声叹息是歪呆看到废墟后内心被激起的强烈感情所催发出来的。可亚历克斯就是忍不住想笑,凡是见识过歪呆嗑药磕得迷迷糊糊或者在阴沟旁呕吐的人都不会将这一幕当真的。他转过身朝车子走去,上车后砰地关上车门,让歪呆独自在那里对着天空“口吐莲花”。他真想踩下油门,甩掉这个虔诚的教徒。但是一想到基吉从来没有丢弃过歪呆,也从没有丢弃过他们任何人,他就狠不下心了。他现在唯一能为基吉做的,就是保持那一份对朋友的忠诚。于是亚历克斯坐在车里等着歪呆。
他的脑海中闪现出一幅一幅生动的画面。基吉在床上呼呼大睡;突然,火光四射,火舌扫过木头;浓烟弥漫着熟悉的房间,悄然钻进基吉的鼻子,基吉抖了抖身子;整座房子在大火和浓烟中摇摇欲坠;失去意识的基吉置身烈焰的中心。景象之悲惨,让人无法忍受,亚历克斯努力想要驱散脑海中的这些场景。他试着想想琳的模样,但那影像总不长久。他唯一想做的就是逃离这块地方,无论去哪儿都好,只要能让他的脑海里出现别的景物。
十分钟后,歪呆回到了车里,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冷风。“呵,真冷。我从来不相信地狱是火热的。如果让我决定的话,我一定让它冷得像冰柜。”
“我相信等你进天堂后,可以向上帝建议一下。好了,我们现在回汽车旅馆?”
一路上有亚历克斯陪伴,歪呆很满意。一入住汽车旅馆,他就叫了一辆出租车要去西雅图。“我要去见见在这儿的一个同事。”他和亚历克斯约好明天早晨碰面,开车去参加葬礼。此刻他看上去有些忧郁,亚历克斯仍然为歪呆也许会在葬礼上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而担心。
勃拉姆斯的音乐渐渐淡去,保罗走上讲桌。“我们到此是因为基吉对我们在场的每一位都有特别意义。”他极力控制自己的嗓音,“即便用一整天的时间,我也无法表达他对我意味着什么。所以,我没有这样的打算。但是如果你们当中有谁愿意和大家分享基吉的事迹,在场的每一位都会乐于倾听的。”
话音刚落,坐在前排的一位长者站了起来,挺着僵直的身子走到讲桌前。当他转身时,亚历克斯才体会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那份悲惨心境。卡雷尔·马尔基维茨看上去身板萎缩了不少,宽阔的双肩塌向两边,乌黑的眼睛仿佛凹进了后脑。亚历克斯已经好些年没有见过他了,但老人的变化令他有种说不出的沮丧。“我失去了儿子。”老人说。一口苏格兰英语中依然带着波兰口音。“他这一辈子都让我自豪。即便是在小时候,他就已经显露出对他人的关爱之情。他总是踌躇满志,但绝不仅仅为了自己的出人头地。他想做最好的自己,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把最好的一面奉献给别人。他从不为别人对他的看法而烦心。他总说别人的评价是基于他的所作所为,而非他人的偏见。看到有那么多的人到场,我很宽慰,因为这证明了你们认同他的为人。”老人拿起讲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我深爱着儿子。或许在他生前,这句话我说的不多,但我希望他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刻,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低下头,返回了座位。
亚历克斯揉了揉了鼻梁,想要抑制住眼泪。一个接着一个,基吉的朋友、同事走上讲桌。一些人只是简短地说了说,他们如何爱他,如何思念他。另一些人讲述了与基吉之间的情谊,相当一部分说得生动、感人。亚历克斯也想起身说些什么,但他害怕声音持续到一半就再也无法进行下去。紧接着,他担心的那一刻到来了。歪呆在座位上正了正身体,站了起来。亚历克斯在心里呻吟了一声。
目送着歪呆健步走到讲桌前的时候,亚历克斯惊讶地发现多年不见,歪呆的整个气质已经大为不同。早年,基吉一直是四人中间最具魅力的,而歪呆只是个呆头呆脑、满嘴胡话、胡来蛮干的家伙。可是这些年来,歪呆学到了许多。他在讲桌前定了定神,准备开讲,此时台下一片肃然,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会是沉重的声响。
“基吉是我交情最久的朋友。”他开口说道,“我觉得他选择的道路是被误导的,他则觉得我是笨人,甚至是个江湖骗子。但这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之间的情谊经得起考验。这是因为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们两人一生中最艰难的一段岁月,是一个人从孩童转变为成人的阶段。我们一直挣扎前行,试图弄清楚我们是谁,将来会对世界有何用处。我们中间的一些人很荣幸能有基吉这样一个朋友,他能在我们跌倒时,把我们搀扶起来。”
亚历克斯难以置信地望着歪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本来以为会听到一大段关于救赎和惩罚的布道,萦绕在他耳际的分明是深挚的爱。他发现自己在这种庄重、肃穆的场合,居然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
“我们四个人,柯科迪四俊,从上高中的第一天见面起,彼此间就发生了某种奇妙的联系。我们组成了团队,分享各自最深的恐惧和最大的胜利。多年来,我们恐怕要算是世界上最差劲的乐队了,但我们并不在乎。一个团队中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我的角色是木头木脑的傻瓜,做事离谱得很。”他略带愧疚地耸耸肩,“到现在还有人认为我是这样的角色。基吉就是那个把我拉回正轨的人。在我找到真正的救赎者之前,他一直扮演着规劝诱导者的角色。即便在我获得救赎之后,他也从没有改变那份角色。
“最近这些年头,我俩见面的机会不多,彼此的生活都有太多眼下需要应付的事情,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忘记了往昔。在许多方面,基吉仍是我的导师。我不愿谎称自己认可他的每一项决定,如果那样的话,你们一定会以为我是个伪君子。但是,此时此地,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挚友离开了我们,随其离开的还有我生命中的那盏明灯。所以,今天,我沉痛哀悼一位让我的救赎之路走得平坦的亡友。为了怀念他,我所能做的就是像他那样,真诚地帮助我身边的每一个人。如果我能对在场任何一个人有所帮助的话,请你们让我知晓。这一切都是为了基吉。”说到这里,歪呆露出圣洁、慈祥的笑容扫视着礼堂里的人。“感谢主曾给我们西格蒙德·马尔基维茨。阿门。”
当歪呆坐回到身边时,亚历克斯伸手握紧对方的手。歪呆并没有抵抗。
之后,前来致哀的人们鱼贯而出,依次与保罗和卡雷尔·马尔基维茨握手。他们走进惨淡的阳光中,随着人流走过花圈。尽管保罗要求只有家属才献花,还是有人送上了几十束鲜花和花圈。“基吉让我们每个人都感觉像是他的家人。”亚历克斯自言自语地说。
“我们亲如手足。”歪呆轻声说。
“太好了,你刚刚在台上说的。”
歪呆笑笑。“你没料到,是吧?我从你的表情看出来了。”
亚历克斯没有回答。他低下头读着一张卡片。最最亲爱的基吉,没有了你,世界也变了样。所有深爱着你的诊所同事。他体会得到这种感情。他快速翻阅着一张张卡片,目光停在了最后一个花圈里的卡片上。卡片小而精致,嵌在一圈白玫瑰和迷迭香中间。读着卡片上的字,亚历克斯皱起了眉头。送上迷迭香既指迷迭香,又指罗茜·达夫,因罗茜是英文Rosemary的昵称。,以示怀念。
“你看见这张卡片了吗?”他问歪呆。
“很雅致。”歪呆称赞说。
“你不觉得似乎有点……别有深意吗”
歪呆皱起眉头。“我觉得你有点杞人忧天了,这只是个精致的致哀品。”
“歪呆,基吉正好死在罗茜·达夫二十五周年祭日的那天。这张卡也没有署名。你不觉得这些太巧合了吗?”
“亚历克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张开手臂扫过送葬的人群,“你觉得在场的这些人中有谁知道罗茜·达夫这个名字吗?这只是有点戏剧性的巧合罢了,不值得大惊小怪。”
“警察已经重新调查这件案子了,你知道的。”性子一起来,亚历克斯变得和生前的基吉一样倔强。
歪呆吃惊地说:“我不知道啊。”
“我在报纸上看到的。警察正利用新的技术手段,对一批悬案展开新一轮的调查。用诸如DNA之类的技术。”
歪呆用手摸了摸十字架。“感谢上帝。”
亚历克斯一脸迷惑,说:“你就不怕有人把旧时的谣言再抖搂出来?”
“为什么要怕,我们没什么好怕的。我们最终是要得到清白的。”
亚历克斯看上去很不安。“事情能那样轻而易举倒好了。”
大卫·克尔生气地哼了一声,把手边的笔记本电脑推开。他已经花了一个小时来润色一片评论当代法国诗歌的论文,但是留在电脑前的时间越长,他就发现文章里的字句越没有意义。他摘下眼镜,揉了揉双眼,安慰自己除了学期末的劳累外,再没有什么能令他心烦的了。可他知道,这完全是在欺骗自己。
尽管他的手边一直在忙于论文,但脑子里还是清楚地意识到,在半个地球之外,基吉的朋友正送他最后一程。没能参加葬礼并不让他感到内疚,因为基吉代表了已经离自己远去的,犹如自己前生一般的那段历史,完全没有必要为了参加基吉的葬礼而“跋山涉水”地前往西雅图。但是基吉的死,让克尔又回忆起了这许多年来深埋在潜意识里,已经不再搅扰他的那段往事。
当电话响起时,他依然毫无顾虑地拿起了听筒。“克尔教授吗?”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是的,哪位?”
“法夫郡的罗宾·麦克伦南探长。”那声音语速缓慢,吐字清晰。
大卫不由地身子一颤,仿佛突然之间,又跌入了冰冷的北海之中。“你打电话来干什么?”他问,一副咄咄逼人的态度。
“我是悬案调查组的成员。你或许已经在报纸上读到这则新闻了。”
“这和我的问题毫无关系。”大卫厉声说。
“我想和你谈谈我哥哥的死。就是探长巴内·麦克伦南。”
大卫大吃一惊,对方的开门见上让他一时无语。他一直害怕这一刻的来临,但是二十五年的时间让他误以为这一刻永远不会出现了。
“你在听吗?”罗宾问,“我说,我想和你谈谈……”
“我听见了。”大卫厉声说,“我没什么和你说的。现在没有,永远没有。即便你逮捕了我,也没有。你们这些人曾经毁了我的一生。我不会再给你们一次这样的机会了。”他啪地挂断了电话,嘴里喘着粗气,手还在发抖。他把手臂叠在胸前,拥抱着自己。这是怎么了,他不知道巴内·麦克伦南还有一个弟弟。他为什么隔了那么多年才问起当年的那个下午?又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问起。当他提到悬案调查组的时候,大卫以为他一定会提起罗茜·达夫,这一点就够让自己火冒三丈了,可为什么他偏偏只提起巴内·麦克伦南?是因为二十五年后,法夫郡警方依然无法判定那是一起谋杀案吗?
他的身子又打了一个颤,目光一直望着窗外的月色。沿街住宅里的圣诞树上闪烁的灯光像无数只眼睛在盯着自己。他跳了起来,猛地拉上窗帘,然后他靠着墙,闭上眼睛,一颗心扑扑直跳。大卫·克尔努力把过去埋藏起来。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把往事拒之门外。显然,他所做的一切还是不够。现在他只有一种选择,问题是,他有胆量实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