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安而不利躁,修已以待人者也。
冯赛沿着汴河北岸,快马往考城赶去。
有事忙乱还好,这时一路绿柳黄尘、寂寞赶路,他心中越发渴念妻女,自己这般没头没绪四处乱寻,不知能否寻见她们。只愿苍天能看在我生平从不敢欺人作恶,佑我及时找见她们。
他一路不敢休息,快傍晚时,赶到了考城地界。估摸离税关还有两里路时,他向左右张望,自己并没有记错,这里连片都是田地,田间散落着几个扛锄牵牛回家的农人。极远处几簇绿树丛中,才隐约见得到房舍炊烟。都水丞展究的凿冰船就是这一带遇见的那几个税吏。
冯赛望了一阵,继续赶路,又行了一里多路,前面现出一座庄院,正是上回查看的那座,谭力曾将炭藏在这里。他扯缰放慢了马速,上回只在东侧瞧了瞧,并没有绕着细看,这回从西头过来,才发现这场院朝着河岸有两座门,东头那座是一般正门,西边还有座小水门,从河岸凿了条水道,引入院中,货船可以直接进出,不需在岸边装卸货物。
水道上搭了座小拱桥,冯赛骑马上了拱桥,在马背上站起身子向里张望,院里的那些炭已经不见了。这一阵他忙得没有余力去问炭行的事,那些炭不是被考城县充公,便应该是全都运到汴京去了。院子里看着一片荒寂,没有人影,只有许多鸟雀走跳飞动。
院门锁着,看不出什么来,冯赛便驱马前行,赶到县城。他先到岸边酒店茶肆寻了一圈,果然在一家食店里找见了牙人龚三。龚三正在和几个人坐在临河木栏边一起吃酒,他全身焕然一新,戴着顶软青绸襆头,穿了件青锦襕衫,里面是雪白的软绢衫,翕张着大嘴,正在宣讲着什么,神态十分得意。
“龚三哥。”冯赛驱马过去。
“哦?冯兄。”龚三神色间有些怠慢。
“龚三哥,上回答应你的象牙,我给你带来了。”
“真的?”龚三顿时龇着大牙露出笑,忙站起身,“我就说嘛,堂堂牙绝怎么会食言?冯大官人快进来,一起吃酒!哎!你们几个知道吗?这位是汴京牙绝!”
那几人看着都是小经纪、小牙人,忙都站起身,堆起笑,争着招呼。冯赛推却不过,只得下马拴好,走了进去。龚三已经腾出主位,又忙着唤店家赶紧上几道好菜。
“冯大官人,快请坐!还劳您亲自送过来,象牙都是小事,这荣光照到我这头顶,得亮几个月!”
“象牙可不是小事!”旁边一个馋道,“这一阵咱县里王大户要嫁女,到处寻象牙,通共才寻了一根半斤的牙尖角。”
“他那半斤还不是我给寻的?上回我押着炭船去汴京,替他满城找,处处都缺货。对了,冯大官人,您给我带了多少斤来?”
“八十斤。”
“八十斤!”那几个人一起惊呼起来,“龚三哥这几番下来,已经是咱们考城的牙绝了。”
“跟着大牙绝,自然能提携成个小牙绝。”龚三哈哈笑着,连忙敬酒。
冯赛心里有事,强打精神应付了一阵,才问道:“龚三哥,我还得跟你打问一件事。”
“冯大官人尽管问,哪怕不知道,我拼了命也给你弄个知道来。”
“谭力囤炭的那庄院是什么时候赁的?”
“这个……他是二月头上来找的我,那时已经赁好了。”
“这个我知道!”另一个人道,“那庄院是吴朝奉的,去年十月底就已经赁了出去。我堂弟做的中人。”
“哦?是谭力亲自去赁的?”
“不是,那人跟冯大官人同姓,也姓冯,是个年轻公子。”
“叫什么你知道吗?”冯赛一惊。
“我想想……似乎叫冯……冯宝?对,是冯宝!我堂弟还说捡了块大宝贝,那人出手极阔绰,那庄院一个月租钱也才七贯钱,他给了我堂弟整五贯的牙钱呢。”
孙献和管杆儿、黄胖、皮二又聚到龙柳茶坊。
“费了我多少气力,赔出去一贯多钱,才算打问出来,二月初九上午,那姓汪的是从保康门进的城。”管杆儿道。
“我还不是赔了钱?你只是费气力,我是跑落了几斤脂油。不过,我打问到的比你更值价。”黄胖道。
“你打问出什么了?”
“初九晚上,姓汪的还在京城里。”黄胖将自己从那炙肉店打问的情形从头到尾细说了一遍。
“哦?那晚他是住在城里还是出城了?”孙献忙问。
“他没出城……”管杆儿道,“我那一贯多钱白花的?十六座城门我都问遍了,晚间出城的人少,他若出去,一定逃不过我花大钱买的那些眼目。”
“那他会住在哪里?”
“应该没住在妓馆,这个我也问遍了……”黄胖道,“他又从来不住客店,恐怕是躲到人家去了。”
“若躲到人家,满京城几十万户人家,这个就不好找了。”管杆儿道。
“不过至少知道了,初九那晚他还在京城。也就是说——初十他才不见的。”孙献道。
“初十他若是出了城,我那些眼目应该不会看漏。”管杆儿道。
“难道他一直躲在城里?”黄胖问。
“恐怕是。不过他若是躲在船篷里,从水门出去,我那些眼目就难瞧见了。”
三人都低头琢磨起来,这时,皮二才慢悠悠道:“你们问到的这些都当不得事,我问到的才古怪。”
“哦?皮二哥,快说说。”
“初九早上,姓汪的一早就离了那家妓馆,没有向北进城,却去了南边。你们猜他去哪里了?”
“哪里?”
“麦稍巷。”
“麦稍巷有什么?”
“我打问了在那一带报晓的头陀,他说姓汪的拐进麦稍巷,放慢了马速,东张西望,像是在找什么。随后又加快马速,往东边去了。之后,应该就是管大哥打问到的,绕到了保康门进了城。”
“他在那里找什么?”
“我去那麦稍巷来回转了十几趟,街两边不过是些酒楼、绢铺、纸笔店。姓汪的又没停下马,更没进到哪家,难道是约了人在那里碰面,但那人并没有出现?”
“这个的确有些古怪,一大早那些店铺恐怕都还没开门。”管杆儿道。
“他特意绕到那里,一定有什么原由。”黄胖道。
“我想了一晚上,也没想明白,这贼皮究竟在寻什么?”皮二道。
孙献没有应声,心里却猛然想到:汪石是在认门。
冯宝从汴京赶到应天府,只在匡推官府中住了两晚,除了双耳耳垂穿了耳洞,似乎什么都没做,第三天只换了件紫锦衫就离开了。这究竟是在做什么?
匡推官把冯宝锁在厢房里,似乎并不是把冯宝当客人对待,倒像是关囚犯。但听起来,冯宝又是自己来这里的,并没有人胁迫他。还有,这件事虽然奇怪,却安安静静,并没有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更没有杀了冯宝,匡推官又为何要严令家中下人,不许将这件事说出去?
邱迁躺在炕上,思忖到半夜,只觉着这事诡异,却想不出任何原由。
不过,清明那天冯宝已经在汴京。从应天府到汴京得一天一夜,冯宝是寒食第二天离开匡府,应该是直接搭了船,中间并没有工夫做其他事,否则清明就赶不到汴京。
对了!邱迁忽然想起来:翠香说,冯宝离开,是那个王小丁驾的厢车,王小丁应该知道冯宝离开匡府后去了哪里。不知道王小丁有没有去汴京,找没找见姐夫?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可查的了,我得赶紧回汴京去找王小丁。
第二天,邱迁照旧刷马、喂马,送匡推官和陈小乙进了官厅后,他到附近的纸笔店,买了张纸和一个信封,顺道借了店家笔墨,写了一封短信。封好后,他到街头找了一圈,看见一个小厮在街边闲坐着,便过去取出二十文钱,让那小厮将信送到匡推官宅上。小厮得了钱,立即跑着送去了。邱迁又去珠翠铺子,选了几朵绢花、一根珍珠铜钗、一对琉璃坠子,包好揣在怀里。
傍晚,邱迁牵马护侍着匡推官回去,才到宅门前,看门的仆役便道:“邱二,有你一封信。”邱二接过信,先服侍匡推官下马进宅,这才假意打开信。
“谁来的信?”陈小乙凑了过来。
“我父亲。”邱迁知道这时该露出忧急之色,但他不太会装,只能皱着眉做出苦脸。
陈小乙伸着脖子看信,信的内文是:“汝兄暴得急症,速归家中,双亲苦盼。”
“这是让你回去?”
邱迁怕他看出来,不敢答言,忙低下头,继续做出苦脸,拿着信到后面,找见了管家:“管家,我家里出了急事,我得告几天假。”
管家看过那信后,道:“你这个缺儿不能空太久,最多给你十天,十天后,你就不用来了。这身衣服留下,这两天的工钱也不能给你结。”
邱迁不敢多说话,苦着脸点头答应,道过谢,赶紧回去换自己的衣服。陈小乙也走了进来,在一旁不住地抱怨。邱迁不敢答言,匆忙换好衣服,背起行李,跟陈小乙道别,陈小乙坐在炕沿上,沉着脸只哼了一声。
“你要走了?”窗外忽然传来翠香的声音。
邱迁忙走到门外,见陈小乙没跟出来,飞快掏出怀里那一小包珠翠钗坠,偷偷塞给翠香:“翠香姑娘,谢谢你。”
翠香接过去捏在手里:“你还回来不?”
邱迁不知道该如何对答,只能含糊点了点头。
“不许不回来!”
冯实在一间茶肆里找见了牙人鲍五。
他在水饮摊上和那老妇人攀谈时,忽然想起一件事:人误食河豚中毒,先会腹痛呕吐,钱监苏敬的妻妾和儿女毒性发作后,应该会哭叫呼救。他不由得往苏敬宅院两旁望去,两边宅子的门都关着,左边那间似乎还挂着锁。
“阿婆,那钱监家人死之前,左右邻舍没听见什么动静吗?”
“没有……”老妇人指向对街,“右边这家是个茶商,常年在外面做生意,家里只有个小娘子,整天病恹恹的,雇了个煮饭的妇人,叫段嫂。我特意问了段嫂,她说隔壁两个小儿女常日哭哭笑笑的,吵得她家小娘子心烦,让段嫂买了些小孩子吃耍的物事,送过去说了两回,隔壁才安生了些,那几天什么响动都没听见。”
“左边呢?”
“左边房主人在州里做幕职官,积了不少钱财,宅院都有好几座。他自己住一院,剩下这些全都赁了出去。这院宅子去年赁给了一个人,那人后来走了,隔壁犯了凶事,这院宅子再赁不出去,已经空了半年了。”
“赁那宅子的是什么人?”
“那人年纪看着不到三十,书生模样,只带了个仆人,并没有家眷。住了没几天,隔壁出了那事,他恐怕也吓到了,再没来住。”
“当时租赁这宅院的牙人是谁?”
“鲍五,常日在街口那间茶肆里闲坐。”
冯实谢过老妇,走到街口那间茶肆,找见了鲍五。
“鲍五哥,能否跟你打问一件事?”
“请说。”
“苏监官左隔壁那院宅子去年赁给了人,当时是鲍五哥做的中人?”
“是啊。”
“那人叫什么?”
“他叫……李二郎,是个书生,来州里应考。”
“他是何时赁的?”
“去年九月底,差三天就是十月份了,他说要赁半年,赶今年州里的春试。房钱就饶了他三天。”
“半年的房钱他都付了?”
“嗯。一个月两贯钱,他付足了十二贯。”
“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苏监官家里出了那凶事后,他就走了。”
“没来跟你说?”
“没有,半年房钱都付了,住不住,这宅院都是他的,我也管不到。今年三月才到期,我正在找下家呢。”
“他生得什么模样?”
“斯斯文文,清清秀秀的。”
“他那仆人呢?”
“大约二十七八岁,生得高高大大的。”
玲儿从门外欢叫着跑了过来。
邱菡惊得全身僵住,玲儿扑进她怀里、紧紧抱住她时,她才觉得这不是梦,但仍惊了片刻,才颤抖着双臂搂住玲儿,猛地哭出声来。玲儿在她怀里也呜呜哭起来。
半晌,邱菡才抓住玲儿的双肩,慌忙问:“玲儿,你妹妹呢?”
“我不知道。”
“不知道?这几天你在哪里?”
“在上面一间屋里。”
“只有你一个人?”
“和秋桂姐姐。”
“秋桂姐姐?”
“就是每天下来给我们送洗脸水的那个姐姐。”
“他们有没有打你?”
“没有。秋桂姐姐跟我可亲呢。”
“她说了什么没有?”
“她说我生得好,长大了,一定比月月姐姐还招人爱,能赚来很多钱呢。”
“月月姐姐?”
“月月姐姐我只见过两回,她生得可美了。秋桂姐姐说月月姐姐一晚上就值五贯钱呢。”
邱菡听了,浑身一片寒栗,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