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呀,知道这个狭小的日本列岛中,有多少人能够居住的地方吗?人能居住的地方,至多占这个国土的17.4%。其中,产业用地占0.4%、住宅用地占2.5%、畜牧以及农业用地占14.5%,这些只不过占地球整个地表的0.001%。在那么一丁点儿的地方,我们日本人创造的财富,占世界经济的13%~14%。这可真是了不得啊。
“整个日本中,东京所占的比例是惊人的。现在,日本已经从四十年前的废墟中复兴,直追世界第一、第二大国。这是了不起的。我们以前连做梦都不敢想啊。日本发大财了。国内是所谓的财富剩余,钱多得用不完。所以,日本,特别是作为日本脸面的东京,必须利用这些财富,完全转变成一个在世界上,就算比谁,也不感觉丢丑的现代都市。现在,完全可以办得到。使用国内剩余的财富,建造现代化都市。根据经济企划厅的估算,花费一千八百兆日元,就可以把整个日本的都市,都建造成能够在二十一世纪,展翅高飞的宏伟都市。
“但是,我不说整个日本。我想,至少首先可以着手,只改造东京,向整个日本展示现代都市的样板。现在就是机会。可日本人还完全没有那种意识。只会一心一意地,考虑着怎么使自己的腰包鼓起来,真是利令智昏啊。当真一点也也不考虑自己都市的街道美观。那就是日本人。虽然我这么说,你也只是在那里发呆吧。那就是现在的日本人啊!……
“虽说如此,最近,关于东京街道房屋的排列情况,谈论得越来越多。但是让我说的话,都是些无聊的自我辩护,都是庇护自己无药可救的不肖儿子,说这儿说那儿的糊涂父母。我想,他们是说,东京的杂乱混沌中,有隐遁的秩序吧,诞生出鸭长明的《方丈记》、兼好法师的《徒然草》如此杰出的出世文学。你,在东京的街道上走过吧?……在路上随地呕吐,全世界都没有这样的都市呀。那也是熏陶出《徒然草》出世传统的隐遁秩序吗?
“那种敷衍了事,是不行的。如果对发现的不足,置之不理,就必须严肃批评。严肃批评后,必须立即改正。无论什么时候都一样。丝毫不会改变啊!……
“东京作为现代都市,存在着明显的不足。那就是儿子上学不迟到呀,整整齐齐地穿着制服呀,这些事情,谁家的孩子都能做到,可只有我家的孩子还不行,诸如此类的缺点,应该立即改正的缺点。
“其一,就是电线杆。那种东西,没有任何意义,仅仅是街道的缺陷,因为贫穷而产生的缺陷。东京的街道本来就狭窄。因为有了那种东西,车辆无法顺畅交错,行人、自行车,都不得不在电线杆子旁止步,非常危险。街道的景观,当然受到损害,而且,一旦发生地震,就和水泥预制板墙争相倒塌。电线在空中纵横交错,正月孩子们连风筝都没法放。可以说没有一点好处。
“又不是立在田地正当中,在都市里,铜线当然必须埋在地下。这可是都市的仪容呀。是制服呀。伦敦、巴黎、纽约,哪儿都没有电线杆这种东西。那是乡村的象征。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光纤时代,必须赶紧考虑地下敷设。
“还有一个,就是水泥预制板墙,这也是日本独有的。拜那种东西所賜,对日本人来说,‘散步’这个词,已经不再使用了。巴黎的年轻人,你知道吗?‘散步’排在他们爱好的第二位啊。可你对日本现在的年轻人,再说‘散步’看看。他们会问你:那是什么?因为街道不漂亮了呀。
“还有很多很多。例如道路的不完善、人行天桥、招牌和灯笼……这些不雅东西的泛滥,以及容许这些存在的建筑本身魅力的贫乏。
“但不管怎么说,还是交通机关。道路的整修、私铁的完善,这些问题,才是应该首先考虑的。环状二号线一这条干线道路建设完成后,车辆拥堵问题,就可以得到相当大的缓解。这一点是非常清楚的。尽管如此,现在虎门、新桥之间的工程停工了,何时开工还没有眉目。这是因为土地价格暴涨啊。修建一米的道路,用地的购买费用,需要三亿多日元。现在道路建设费用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七,是土地的购买费用。这样道路,哪里能够修得起来呀。
“昭和二十一年,战后的复兴计划中,就制定了东京都的都市计划道路。可是,现在四十年过去了,完成率仅为百分之五十二。这难道不像贫穷国家吗?……啊?可现实正好相反。因为财富剩余,反倒无法建设。简直是岂有此理。为什么呢?因为赚到的、剩余的资金,都流向了完全愚蠢的、错误估计的投资领域。日本人现在正反复犯严重的错误。自己勒自己的膀子。没有比这更滑稽的了。
“小田急线也是这样。现在这条私铁,在上下班高峰的时段,已经无法満足乘客的需求。早晨的平均混杂率高达两倍多,即使制定过密的行车时间表,每隔两钟发一班,怎么也赶不上人多。这条线被挤爆,已经是早晚的问题。怎么办好呢?……要双复线化。可是,用于双复线化的用地,迟迟无法买下,可以说,这近乎不可能。因为土地已经暴涨到远远超出了预算。这条电车沿线的土地,今年一年,竟然猛涨了一倍。真是岂有此理。
“为什么会发生如此反常的事情呢?……日本人一辈子拼命工作,却一个劲儿地,使得自己的居住环境越来越差,越来越难以居住。越工作,日本越有钱,现在的日本人,却越来越被逼迫到,无法拥有自己的房子的宭境。因为土地永无止境地猛涨,怎么也买不起。自己拼命地工作,所属企业的保险柜中,装满了钱后,那个钱,却使的土地价格不断上涨。你难道不觉得有问题吗?
“你知道现在金融机构,给房地产相关公司的贷款金额吗?……三十万三千亿日元呀。给汽车产业、电气机械产业、或者化学产业,这些曾被称为‘明星产业’的贷款,分别只有五万亿日元,简直是荒谬之极。三十万三千亿日元,你知道吗,这是国家预算的一半多呀。剩余的钱,孤注一掷地大量流入房地产业。这样的话,土地当然会无止境地上涨。你们这些导致土地暴涨的罪魁祸首,丝毫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吧?啊?……
“你知道土地价格上涨的机制吧?考虑过吧?……日本成了大财主,财富剩余。但都多在哪儿呢?在企业的保险柜和金融机构里。他们必须使用这些钱。银行想贷款,企业想购买实物。不那样的话,就必须拿去交税金,鸡飞蛋打,本利全丢。可是,在日本这个奇特的国家里,有一种确实的商品,买一次绝对不会亏本。那就是土地。日本有‘土地绝对不会貶值’的抻话。所以,日本人过去有一点钱,都去变成土地。东南亚人会去买金块。也就是说,这个国家,不是金本位制,而是土地本位制。
“只要拥有土地,银行多少钱都会贷给你。因为现在是钱过多,过量贷款也可以。多少钱,银行都会拿出来。担保的土地,也一个劲儿地上涨,所以,绝对不用担心利益受损。
“企业把拥有的土地作为担保,接受过量的贷款。如果收益变成赤字,就可以逃避税金。这样用过量的贷款,再购买土地。因为银行多少都贷,所以,即使是责得惊人的价格也买。如果有一成或两成的利润,就立即把土地转卖。不管标多高的价格,买家都会立即出现。因为只要拥有土地,就可以从银行贷任意多的钱。
“钱这个东西,就是魔鬼,霜要不停地流动。土地价格就这样像滚雪球似的,一个劲儿地、无止境地疯狂飙升。企业长寿,不会死亡,根本不用担心遗产税。
“所以,最倒霉的,就是我们普通的市民了。必须支付髙得惊人的遗产税。土地价格上涨,遗产税也无止境地上涨。托它的福,我现在有七个孩子。所有一切,都拜你们大显身手所赐呀。岂止是老后不安,我们死后都不得安宁啊。我在P市拥有祖上传下来的、约二百坪的土地,可是今年,估算了一下遗产税。你知道多少吗?一亿五千四百万日元啊,是去年的一倍呀。我们无论如何,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所以,孩子多呀。真是大麻烦呀,非常麻烦呀。你想想看是不是?
“你刚才说,政府处理那块汐留货物站旧址。那个旧国铁用地,拜你们所赐,听说已经涨到了一坪一亿日元。简直是开玩笑嘛。是想尽可能卖出高价,多少填补些旧国铁的赤字吧。这和我们每个国民的实际情况一样啊,和普通百姓的自我状态完全相同。虽说土地暴涨,让人伤脑筋,可一旦自己卖土地时,能多卖十日元都是好的。总论赞成、分论反对的二难推理,从应该対国民起指导作用的国有铁路来看,就是这个状况。
那个问题,可以说是根深蒂固。汐留货物站旧址,如果一坪一亿日元,周边土地的价格,也会跟风似的暴涨。居民无法支付固定资产税,便连夜逃走。那样寺庙、神社,都要消失,因为维持不下去了。学校也要关门呀。突然又出现一座无人居住的城市。这难道不让人感到凄凉吗?
“你知道西德的科隆货物站旧址的事吧?……什么……不知道?混蛋!……不学习吧。你们应该是土地问题的专家啊?……
“在西德的科隆市,正好与汐留情况相同,货物站旧址,被政府处理了。土地大小恰好也与汐留相同,是二十二公顷,可是,土地被控制在一坪四万日元呀。而且,办公用地一坪四万日元,住宅用地的话,因为有髙度限制,控制在二万日元,公园用地的话,一坪四百日元,多便宜呀。
“这是因为自治体强。虽说是国铁,还是不得不服从自治体下,公共利益优先的主张。所以,房地产业者,也不想把这块地,用作商业用途。国铁实质上只是卖给了科隆市啊。
“在日本,每个国民的主张,完全不被重视。市民反复热烈讨论后,自治体得出一致意见,这实际上是日本人不擅长的吧。因为没有民主主义的传统。几百年几千年来,养成的陋习,对于上方的命令,一贯只会‘是!’、‘是!’地装作顺从的样子,姑且只要自己一个人有的赚就行了。
“所以,在日本,其国家机构决定,国民无法选择首相。国民被当成儍子啊。把土地猛涨的问题,全权委托处理,如果失败了,国民不会通过选举,把那个政党推倒。因为要谋求目前的稳定。因此,即便日本政治无能,也没有关系,国民完全被与政治隔离。敷衍塞责的事情想干就干,自己就是为了这么干,才形成现在的政治体制的嘛。
“大家都是只要自己好就行了。无论政治体制如何,都市街道如何,一概都没有关系。只要自己能拥有自由土地就行了。而且,拥有的土地如何使用,随自己的方便。个人、企业都是那个样子。只有这个要受到侵犯时,才会奋起反抗。街道居民都聚集在一起讨论,彼此都只有吃亏,是绝对不行的。
“是恶性平等,是对自由和民主主义的误解呀。日本人如何呢?……对上点头哈腰、阿谀奉承,或者给予拥有土地的自由后,就不去了解都市整体的机能如何。道路是否能修,公园是否能建,统统没有关系。只要能够确保自己的土地就可以了。所以,用水泥预制板墙,把自己巴掌大的土地围起来,在上面放上玻璃碎片。街道整体的景观呀,什么都不管,只要自己好就行了。和你们一样哟。所以,我们也不能仅仅贲难地产倒爷,自己也和你们差不多。只要自己能赚钱就可以。街道的美现什么呀,根本就不考虑。现在的日本人,就是这样。我可以断言,连一些想法都没有。真是悲哀呀。你也是那样的吧?……
“我在这儿说这说那,是因为对包括我自己在内的,所有日本人,感到焦急呀。是在自我反省呀。
“二战后,我在国土厅工作啊。恰好那时是麦克阿瑟时代,要求日本制作新宪法。于是,我在币原内阁的宪法问题调査委员会制作擦案。可麦克阿瑟总司令部认为,草案极端保守,便亲自制作宪法草案。
“昭和二十一年的二月十三日,惠特尼准将拿着制定的宪法文件,好到涩谷区松涛町的外务大臣官邸,给我们看的,就是现在日本国宪法的维形。可是有相当内容的条文,被从中删去了。其中之一就是‘一院制的采用’,还有一条就是‘土地归属国家’。
“麦克阿瑟宪法草案第二十八条写道:‘土地及一切天然资源的最终所有权,归属作为人民的集团性代表者——国家。’这个现在想来,当然是理所应该的。可是,当时我们强烈反对这一条文。当时的松本国务大臣,猛烈攻击,称这个精神,是承认共产主义,该条文终于被从宪法中删除了。其中也有我们这些人的配合协助。因为当时做梦也不会想到,日本会像今天这样富有,只是一味地胡乱反对。好不容易迎来的民主主义时代,可上面一说什么‘喂,把土地交出来’,就无法接受啊!……
“但另一方面,我们制作了什么《二十年后的东京》的PR电影呀。不到二十五分钟的电影,却首先放映了废墟的画面,写着‘这片被火烧光的地方,给了我们实现理想都市计划的绝好机会’。
“电影中参考了英国的大伦敦计划,明确设定工业区、商业区和住宅区,画出八条环状道路,和十九条放射道路,还在环状道路上,设置了绿化带。描绘出一幅理想蓝图。
“我今天时隔多年,在浅草看了那部电影。广播员是这么说的呀。
“‘必须超越一切困难,努力奋斗。现在,个人私有地达到84%,即使巴掌大一片的地方,也决不放手。土地所有者们,应该放弃一己私利,在公共利益上有所觉醒。旧的一切烧为灰疼,就是给予我们改善权,进行革新的改善权。’
“可是,实现这个理想都市计划的、千载一遇的良机,却遭遇到巨大挫折——私权厚实的壁垒,和住民的强烈反对。自己反对麦克阿瑟草案,又叫别人把土地归还给国家,那当然行不通。可二十八条也好,这个都市计划也好,都是应该做的。现在我是这么认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