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返回了鸟羽站。下午三点五十七分,有一趟开往二见浦的国营铁路列车——从鸟羽到二见浦只有两站。我静静地坐在鸟羽站的长椅上,等待着列车的到来。天色越发阴沉,寒风似乎在有意制造不安气氛,变得更强劲了。
我努力回想津本治的面容。高中时代的津本皮肤白皙,脸颊瘦削,鼻梁高耸,好像还有些神经过敏。他是单眼皮,平时总像是眯着眼睛向远处看。他沉默寡言,几乎没有大声说过话,总是一副腼腆的表情。
大学时代在二见浦和他再次见面的时候——对,正是在二见浦,我们又见面了——成为大学生的津本,整体形象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那是在夏天,他因为参加运动,所以经常暴露在阳光下。那时的他有着青铜色的脸庞,两腮鼓鼓的,不时可以瞥见他嘴里凌乱的白牙。他一直笑着,而且说个不停。
他的体形好像大子一圈,胸膛宽厚,个子也长高了一点儿,越发魁梧健壮,举止威风凛凛,仅仅是站在他旁边,就能感受到一个战斗着的男人的冲天豪情。
那已经是十八年以前的往事了,现在他变成什么样子了昵?不,更重要的是我在他眼里变成了什么样——三十八岁,我已经是老太婆了吧?
决不会的!我相信自己绝没有阳子那么不堪入目,因为我还没有生过孩子。
列车进站了。我本以为会是一辆漂漂亮亮的列车,所以一直坐在站台最前面的椅子上等待,然而此时定睛一看,那只不过是由两节车厢连接起来的内燃机车。我不得不从站台前边远远地跑过去。
这辆内燃机车涂成了和柿饼一样的颜色。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跳上去,车门关闭了。
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老人和一群身穿校服的女学生。我穿着狐皮大衣一进去,她们的目光“刷”的一下全都集中过来了。
我找了一处偏僻的角落坐了下来,心中不禁渐渐开始后悔了:或许不该屈从于阳子的主意,把这件大衣穿出来。这种奢侈品对乡下女人的刺激太大了。
窗外,灰暗的草原一望无际,可是我已经感觉不到枯草那种特有的味道,只觉得潮湿的寒气一阵紧似一阵——好像又起风了。内燃机车拖着两节车厢,在低垂的阴云下缓缓蠕动。很快,二见浦到了。
站台上冷冷清清的,我怯生生地下了车。在二见浦下车的只有我一个乘客。四点刚过,天色就已经像傍晚一样暗下来,站台遮雨棚上吊着的荧光灯映入了我的眼帘。
我拎着旅行包出了无人检标口,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一间候车小屋里了。
虽说是早在十五年前,可我毕竟来过这个小站。然而,为什么今天就像是初次造访一样,一切都如此陌生呢?
我走向空无一人的站前广场。暗黑的天空中寒风不停地呼啸,令人毛骨悚然。我用大衣紧紧地裹住自己,缩着脖子,眯着眼,像在冰窖里一样。
前面是一条笔直的大道,当我扬起头来张望时,不禁吃了一惊。
不知不觉间,已经开始下雪了,无数细小的雪花随风翻舞。真是太冷了!
我缩着脖子,顺着站前的大道一直向前走。前面的丁字路口就是旅馆街,只要向右一拐,可以看见经营土特产的商店一家连着一家——我记得是这样的,但道路及房屋的具体模样早就忘了,因为上次来的时候是夏天:而现在寒风萧瑟,雪花飞舞,给人的感觉肯定完全不一样。
我走了好远,终于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告示板,上面写着“二见浦海滨浴场示意图”几个大字,背景是一大群在海中游泳的孩子,还有“欢迎”的字样。夏天,这里是热闹的海滨浴场。我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下,缩着脖子仰望了告示板好一会儿,因为那上面标示着旅馆的位置。然而,这个地图对我没有丝毫用处。即使津本的店就画在地图上,我不知道店名,同样没有任何意义。
我又向前走了一程。路旁的一家茶馆的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本地女子从我身边跑过去。“真冷!真冷!海上要起风暴了……”她自言自语地嘟嚷着,一路小跑,消失在路边的小巷里。
再向前就到了道路的尽头。迎面赫然矗立着一家名叫“朝日馆”的旅店。这里就是旅馆街了。微微的波涛声裹在风里传了过来,这条旅馆街的后面就是大海。
从朝日馆向右,一字排开旅馆和小店映入眼帘。
因为寒冷,我的耳朵几乎麻木了,同时,令人心惊肉跳的波涛声却又阵阵袭来,一种难以言表的震撼使我驻足。我感觉自己的灵魂似乎脱离了肉体,飘浮在头顶上方。我仿佛看见自己身穿狐皮大衣,伫立在漫天飞舞的雪花里。
遥远的波涛声棍杂着风声,不绝于耳。那波涛声遥远、低沉,虽处在风声的掩盖下,却隐藏不住粗野与狂暴的味道。的确就像刚才本地人说的那样,海上要起风暴了。
旅馆街的灰色柏油路面上还没有落满雪花。这里既没有车,也投有人,只有白色的旋风在翻卷——或从右到左,或从左到右,或一闪而过,或瞬间停顿。就这样,风一直把雪花卷到天上。而我就伫立在长街中央,注视着一切。
我突然感受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混乱。我不是初次造访这里,这条道路已经是第二次呈现在我的眼前。
可是十多年前的夏天却并不是这番光景。那时正是旅游旺季,游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全然不是现在这副冷清凋敝的景象。
“啊!”我惊叫了一声。
微弱的亮光闪闪烁烁,那是这一带的住家和路灯发出的亮光。
我感到自己的手脚都快冻僵了,步履蹒跚,拎着旅行包的右手已经没有感觉了。
我快睡着了,意识也变得蒙蒙咙咙。向右走,是一大排紧闭着玻璃门的小商店。虽然时间还早,但因为室外昏暗,里面已经点起了灯。模糊的橱窗后面陈列着珍珠扇贝做成的工艺品。寒风在怒吼,波涛在咆哮,所有这些都生动地刻在我的记忆里。
这样的经历在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就在刚才,我又重新体验了一次。
太累了,可能是昨晚没有睡好,或者是天气过于寒冷,或者是独自一人旅行时忐忑不安的缘故。我在蒙咙的意识里挣扎。
是啊,说起来,在这样的风雪中独自旅行,还是我有生以来的头一回呢!无论什么时候,我身边总是有人。不,这一回也同样如此——在新干线车厢里总是有个奇怪的男人纠缠不休,我现在走到这里正是他造成的。总之,现在这样是我第一次独自旅行。
那么一个讨厌的男人总是出现在我身边,使我精神紧张、疲惫不堪。多么奇怪的旅行!
我记得自己已经意识到这是一次奇怪的旅行——就在刚才,仅仅过了一分钟,我就又一次重复自己刚才的意识活动。
我想扔下行李,找个地方缓和缓和,喝一杯热茶,或者来点清酒,把冰冷的手脚罩在热乎乎的暖炉上。我突然想起,自己已经是第二次这么盼望了。接着,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笼罩了我。我摇摇晃晃,头晕目眩。
在这样的意识状态下,我觉得自己已经知道津本家的位置了。我现在并不是在寻找他,我已经知道了,我正在毫不迟疑地向他家走去。
忽然,一个身穿西装的男人的脊背横在了我的面前,他正在把一个大纸箱从店里搬出来。我停下来,看着他把纸箱放在路边。
真是个体形魁伟的男子——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腿,但是不知为什么,他的动作却是有气无力的。
我看见了他的侧脸,看到他戴着黑框眼镜。我发现这个人就是津本治。我站在那里,一言不发,默默地注视着他。
津本再次进入店内,又抱出一个纸箱,摞在先拿出的那个纸箱上面。这样,两个纸箱有津本大腿那么高了。纷纷扬扬的碎雪已经落到了上面。
他正要屈身钻回店里,忽然转向了这边——他注意到我站在这里。
“这是命中注定!”我想,“全都是命中注定,我不能反抗,只能委身于命运的安排。”
津本站在那里看着我,弯曲的上体缓缓伸直了,表情似乎很奇怪。已经十多年未曾谋面,这是理所当然的表情吧?这么长的时间里,我们没有任何书信往来,电话也不曾打过一个。
他已经有点老了——我不禁这样感慨。他的额头上出现子深深的皱纹,脸颊上的皮肤粗糙松弛,嘴唇左右还有深深的皱褶。
在这冬季的海边,阴郁的天空下,惊涛骇浪与凛冽的寒风喧嚣混杂,不绝于耳。我们就这样沉默着,四目相对。
我回想起在大分的高中一年级时,我们并排走回家的那个晚上。从教室到学校的后门,石板路右侧是低矮的绿篱,柏油铺成的马路时断时续,表面还反射出路灯昏黄的亮光。所有的一切就如同发生在昨天一样。
然而,那的确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真难以置信,二十年的光阴,在我和津奉周围转瞬即逝,一去不返了。现在的津本满脸皱纹,戴着眼镜;而我的眼角也出现了皱纹,还穿着狐皮大衣。
多么奇怪!男人和女人,随着时光的流逝,居然变成了这副样子。如今,我们除了默然相对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然而,我对滓本的思慕却远远超出了对自己丈夫的依恋。虽然我知道这是危险的感情,在经济上尤其划不来,但我的确无法从这份发自内心的情感中挣脱。现在,我刻骨铭心地感受到,我还是爱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是住田吗?”津本惊愕地低声问。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寒冷的天气,或许是其他什么原因,他的声音和在我内心里埋藏了十几年的滓本的声音稍有不同。
存在于我内心的声音,是那个面朝大海、高谈阔论,恣意放歌,身材魁梧的斗士的声音。
而现在的津本却不一样了,好像又回到了高中时代的模样。
“津本?”我也低声问。
“真是住田!你果然来了……”没想到他居然说出了这样不可捉摸的话,“是早就知道这里还是完全出于偶然?”
津本似乎很高兴,嘴唇上翘,腼腆地笑了。这样的表情与高中时代的他如出一辙。
而我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我远道而来,寻找津本,好不容易走到了这里,但怎么回答他呢?我不知道。
“不进屋坐坐吗?我们说说话吧,外面太冷了。”见我沉默着,他用右手挽着我左臂弯,用左手推开了玻璃门。
我当然不会有异议,于是客气了一下,进入店内。津本跟在我后面,转身关紧了玻璃门。这虽然是一座古老的木屋,只有玻璃门是铝合金做成的,可只要一关上门,海风的声音立刻就低下去了。我回过头,只见玻璃门外面阴沉沉的天空下,白色的雪花漫天飞舞。
“到这边来,这边有火。”津本说着,在前面引路。
那边是一个旅游纪念品的展示柜,平台上和柜子里摆放着小木偶、带着珍珠项链的娃娃等小物件,还有一些小点心。展示柜的后面是个小餐厅,放着几个铁腿木面的小桌。
桌面上的油污非常刺眼,上面有菜单和列车时刻表的贴纸,还有一张纸片上写有“民宿”两个字。可能楼上就是家庭旅馆吧。角落里有一台稍稍新一些的绿色磁卡电话。
地上点着一座污黑的煤油取暖炉。津本对着旁边的一个铺着绿色塑料垫的椅子说:“请坐!”
这家小店当然算不上不好,然而对于一个高中女生所憧憬的、一举考中京都大学的才子而言,绝对不是个与之匹配的事业场所。
思恋与痛苦,欢乐与悲哀,同时冲击着我的内心。我就像被操纵着一样,朝煤油取暖炉边走去。津本连忙接过我的旅行包,放到旁边的椅子上,自己又拽过一把椅子,隔着取暖炉,摆在了我对面,然后坐了下来。我本来想脱下大衣,但冻僵的身体不听使唤,只好等暖和过来之后再动弹。
津本上体微屈,手扣在取暖炉上。“到这里来旅行?”他怯懦地笑了一下,问道。
我嗳昧地点了点头。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津本和夫人一起住在这里?”我声音嘶哑,却不全是因为寒冷的缘故。
津本羞怯地笑着点点头。
果然如此——
“在这里的可不止我们两口子,还有一个以前就在这里的帮工,因此总共是三个人。本来这是我妻子的老家,可是老丈人死了,要我们过来继承产业,最近才搬过来的。所以,我在这里还完全是个外来户呢!”
“小孩呢?”我问。
“想等这里的一切都步入正轨以后,再把小孩从亲戚家里接回来。我现在虽然看上去很闲,但实际上相当忙,尤其是此前的一月。这里不是有一处观赏元旦日出的好地方嘛——就是夫妻岩。”
“噢……”我摸棱两可地点点头。
他所言不虚。元旦日出的照片,很多就是在二见浦越过夫妻岩中间的稻草绳抓拍到的。我虽然深知这一点,但之前两次却都没有机会过去参观,只是在木莲庄住了一下,然后就匆匆忙忙赶回京都去了。
意外地与我相会,津本非常高兴。他似乎在有意照顾我的心情,一直快活地喋喋不休。但很明显,在他的内心深处,对我的突然造访还是一头雾水。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欢迎!”一个女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回头一看,只见通往后厨的布帘左右分开,一位中年妇女托着放有两个茶杯的小托盘,正和颜悦色地走过来。
她的年岁应该与我大致相仿,但是因为生过小孩,或者疲刁:劳作,也可能因为没有化妆,总之看上去有点老。直率地说,她完全像是五十岁上下的模样。
“我妻子……”津本介绍说,“这是我高中时代的同学,住田……不,姓已经改了吧?”
“噢,不,叫我住田就行了。”
刚才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消失了,从现在开始,一切都像从未经历过一样。
津本的妻子像是一个很不错的人。丈夫的一个高中女同学如果突然来访,妻子总要问一问经过和缘由,这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她却三缄其口,对我的狐皮大衣也没有过分注意。这绝对是一种待客的功夫。她质朴的脸上始终笑眯眯的,慢慢将两个茶杯摆在我们面前后,和颜悦色地说:“请慢用!”然后她很快就回到后厨去了。
因为旅途疲劳,我浑身乏力,只是望着摆放旅游纪念品的柜台。蓝色的玻璃门外仍是漫天飞雪。
我收回目光,只见茶杯中的热气袅袅升起。这里听不见波涛声,只有寒冷与宁静。在这样的环境里,与往日思慕的津本相向而坐,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想哭泣的感觉。
“哦,对了,预订旅馆了吗?”津本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
“我吗?不,还没有。但是……”
“那就住在这儿怎么样?虽然款待不周,但伙食很好,这里的鱼非常可口,酒也有好几种。因为我们这里是家庭旅馆,比其他地方要便宜,吃的也是这里最好。怎么样?留下来还可以慢慢地叙旧。”津本有些迫不及待了。
“倒也是……”我附和着,“现在回去肯定很困难……”
“是啊。回哪里?东京吗?”
我无法回答。应该怎么述说自己来到这里的缘由呢?
我要去的地方不是东京,而是京都。
“住田,肚子饿了吧?”津本又问道。
然而,就是对这样的问话,我的反应也很迟钝。“刚才的确很饿,但现在已经感觉不到了,吃不吃都没关系。”
“一小时之后吃饭可以吗?”
“嗯!”我说。
“好的!那么,你到那边的房间里休息一下。我看你好像太累了。”津本说。
可是我仍然心不在焉地直视着前方,不知为什么,眼泪似乎落了下来。“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暗自思忖。可能我的确太累了。
“我不累,我只是一时走神了。”
“啊,是吗……”津本说。
如果我和津本的关系再亲密一点的话,我们的对话应该像下面这样吧?
“住田今天好像有点奇怪啊!”
“我不累,”我努力把想象中的津本的声音压下去,继续说,“我想去看海。”
津本听了肯定流露出吃惊的神色,他会说——“现在吗?但是太冷啦!”或者——“等到明天怎么样?”
但我听不进去,因为我的确非常想看一看严冬里被风暴席卷的大海。
我偶尔垂下眼睛,看见茶杯里飘出的热气已经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