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您热一下吗?”便利店新来的年轻女店员很亲热地笑着问俺。
俺点了点头。这回俺买的是一份盒饭和一罐咖啡。
女店员把盒饭放进微波炉里按下电源开关,微波炉开始为俺热饭。这么晚了还来买东西的女顾客,只有俺一个。
俺接过女店员恭恭敬敬地递给我的热好了的盒饭,挺了挺胸,笑着对她说了声谢谢,出了店门。
警察署对面有一个便利店,再往前走一段路还有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饭馆儿,但是,只要在署里加班,俺都要跑到这个离警察署很远的便利店来买东西。不过今天夜里觉得更远,一个人过那座长长的浅川大桥的时候甚至有点儿害怕。
即便是这样,出来走走也比在署里待着痛决。署里的警察慌慌张张地进进出出,焦躁,愤怒,疲倦,连空气都是沉重的,离开一会儿就能轻松一会儿。所以尽管俺知道半夜里过大桥是有危险的,还是愿意躲出去呼吸黑夜里的空气,那样会感到舒服得多。
回到署里,俺一口气爬上三楼,回到资料室旁边的那个小房间里。桌子上摆着两台录像机,两台监视器。坐在桌子前拿出盒饭来吃了一口,饭早就凉了。俺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打开了监视器的开关。
事件发生以后已经过去三天了。俺白天四处搞调查,晚上就反复看出事的那家便利店交给俺们的监控摄像机摄下来的录像带,希望从中找到破案的线索。
便利店里安装了四个摄像头,放录像带时,画面被分割成四部分,没有录声音。俺把录像带复制了两份,用两台录像机反复重放。
可以肯定,抢劫杀人的抢劫犯就是最近连续闯进便利店作案的那个家伙。他从九月就开始用几乎同样的手段作案。高领黑毛衣,黑头盔,黑手套,手持一把大号匕首。
要说这次抢劫杀人案的目击者,应该是那个穿纯棉长裤、翻领衫外边套一件对襟毛衣、看上去满整洁的男人。抢劫犯闯进去之前,便利店里只有他一个顾客,他蹲在日用杂品货架旁边,手里拿着一样东西,冲着站在收款台里边的润平说了句什么。由于摄像头在他身后,看不见他的脸,他手上的东西也没照上。虽然他进店以后好几次从摄像头前边经过,但没有一个清楚的。
照得最清楚的是抢劫犯抢劫的过程。他用匕首划破了润平的脸,打开钱箱,用戴着黑皮手套的手把钱抓了出来。虽然那时候拍下来的画面没有一个看得清润平的表情,但从他的动作上绝对看不出他跟抢劫犯是一伙的。在抢劫犯抢钱的时候,那个姓高的店员举着墩布,悄悄地从后面靠近了抢劫犯。
河原崎说,高用墩布砸向抢劫犯的时候,抢劫犯突然转身,分明是得到了谁的提醒,否则转身的时机掌握得不会那么好。
的确,从画面上看,应该说抢劫犯是对某种信号做出反应以后迅速转身的。但是,那时的画面上,高的脸部照得很清楚,他紧闭着嘴巴,根本没有出声的迹象,而润平的嘴巴到底动没动,从画面上看不见。
高的墩布从抢劫犯的肩头滑下去,砸在收款台上,润平向后一退,脸部摄像头被照了下来。从面部肌肉的动作来看,他应该是刚刚喊了句什么。
河原崎说也许是“杀了他”,俺不这么看。俺觉得他是吓得要大叫却没有叫出来。
抢劫犯疯狂地向高扑过去,撞在了高的身上。在那一瞬间,润平、高、抢劫犯都僵住了。站在日用杂品货架旁边那个穿对襟毛衣的男人也愣住了。后来,抢劫犯像个吊线木偶似地动作很不协调地从高身边离开,摇摇晃晃地跑了出去,可以看出他杀人以后心理发生了动摇。大概抢劫犯本人也觉得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有些承受不了——可能抢劫犯一开始并没有杀人的心理准备。
抢劫犯逃跑以后,高像个木桩似的站了片刻,血滴到地上的同时,双膝一软瘫倒了。那个穿对襟毛衣的男人呢,手上什么都没拿,从倒下了的高身边跑过,跑到店外去了,好像是去追那个抢劫犯。从收款台前边经过的时候,他扭头看了润平一眼。那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到底是什么表情呢?署里的警察们意见很不一致,说什么的都有。俺看他是在笑,怎么看都像在笑。可是,如果他真的是在笑,那么为什么要笑呢?俺却说不上来。而且,到底真的是在笑,还是录像的角度和光线造成的,俺也说不准。不过,如果是追抢劫犯去了,以后他至少应该跟警察联系啊。抓住了当然不用说,没抓住也应该回便利店说一声或给警察打个电话嘛!
署里有的警察说他可能被抢劫犯掳走了,俺不这么认为。抢劫犯心理动摇的程度不轻,没有余力再掳走一个。俺们到附近细致地调查过了,没有找到有关那个男人的任何线索。
由于到便利店买东西的客人太多,俺们没能采集到抢劫犯的脚印,只在店门口发现一点血迹。经鉴定,是高的血。当时天还没亮,没有别的目击者。距离便利店一百多米远的地方的居民们说,大约在那个时间,听见有人发动摩托车。车轮印没能采集到,而且无法断定那摩托车就是抢劫犯骑的,再说居民们都是听见的,谁都没看见。
润平说,他见过追着抢劫犯出去了的那个男人。最近一个月以来,大概三四天来一次便利店。当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住址。
对于润平来说,那个男人也许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证人。润平虽然是一个受害者,但他的态度令河原崎反感,甚至使河原崎认为润平跟抢劫犯是里应外合。
但是,润平跟最近一连串的便利店抢劫事件根本没有关系,别的便利店发生抢劫事件的时候润平都在上班,这是有证人的。俺这么一说,河原崎说什么:“他们合伙干是第一次。他们知道警察的注意力集中在连续抢劫案上,这时候作案可以躲过警察的搜查。”
当然,什么可能性都是有的。不过,润平否定自己有朋友的时候说过的一段话,给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在你的恋人和朋友里边,脸被朋友切了一刀还能保持沉默并表示理解的有几个?看见自己的朋友杀了人什么也不说的有几个?”
他的话我能理解。俺没有那样的恋人,也没有那样的朋友。
俺详细调查了润平的经历和社会关系,与其说是出于怀疑,倒不如说是出于兴趣。
芳川润平,十九岁,四国地区香川县丸龟市人,父亲是中学老师,母亲是市政府的工作人员,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
哥哥姐姐成绩优秀,都考上了有名的国立大学。哥哥今年毕业以后被原籍一家大公司录用。相比之下,润平不但学习成绩不好,还净惹乱子。高中一年级时退学,转到另一所高中以后不久又退学了。两年半以前离家出走来到东京,以打工为生。他对俺说,家里人没有来东京找他,他对家里这种放任不管的态度表示感谢。但问到他到底为什么退学,他就沉默不语了。没办法,俺只好请当地警察署帮忙了解了一下。
第一次退学是因为以下原因。润平刚上高中就留长发,并且把其中几撮染成黄色的。他还组织了一个摇滚乐队,也不经过学校同意,就到县里去参加了汇演。虽然演出得了第一名,他创作的歌曲也得了最佳创作奖,学校还是给了他一个停学处分。处分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学校便劝其退学。这时,他创作的歌曲被汇演的组织者制成CD,摆到了香川县的一些音像店里,当地广播电台也播放过他的作品,而且多次被听众点播。
他进的第二所高中校规不太严格,专门接收考不上好高中的学生。可是那时候的润平已经跟家里闹翻,跟一个叫筱井的少年住到一个公寓里去了。筱井的父母都是做色情生意的,而且跟黑社会有关系,从来不管教孩子,孩子在外边租公寓他们不但不管,还为他交房租。润平跟这样的孩子在一起住当然不会受到什么好的影响。不久,他跟当地少女暴走族的一个成员谈起恋爱来。
润平的经历之所以被警察了解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其间发生了一次毒品事件。警察以违反道路交通管理法为由,逮捕了少女暴走族的一些成员,结果又发现她们之中不少人带着大麻。经审问,她们承认是在筱井那里买的。
警察立刻搜查了筱井的住处,不但搜出了大麻,还搜出了兴奋剂和注射器。由于润平跟筱井住在一起,也被带到警察署受审。筱井说毒品都是润平的,他自己根本不知道。其实简单地做一下推理就可以判断出,润平的父亲是中学老师,母亲是市政府的工作人员,不可能搞到毒品。筱井的父母跟黑社会有关系,毒品肯定是他搞来的。但是,筱井一口咬定毒品是润平的,润平的恋人也作证说她看见过润平拿着装有白粉的塑料袋。
润平接受审问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说,既不承认毒品是自己的,也不说毒品是筱井的。最后,警察从兴奋剂的塑料袋和注射器上检出了筱井的指纹,却没有检出润平的指纹。后来,因为其他案件被逮捕的一个黑社会成员供认,他给过筱井兴奋剂。
筱井终于交代了犯罪事实,而且证明润平什么都不知道。润平的恋人也承认自己撒谎。原来她早就背着润平跟筱井好上了。
润平没有被问罪,但他同时失去了朋友和恋人。打那以后,他的情绪受到很大打击。开始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到学校去,后来索性一天都不去了,父亲只好为他办了退学手续。父母的话润平一句都听不进去,最后父母对他失去信心,根本不管他了。关于这一点,润平的父亲也是这么说的。
案件发生后的第二天下午,润平的父亲就赶到了八王子警察署。当时河原崎为了进一步了解情况已经把润平叫到警察署来了,那场面简直就是父亲到警察署来领走犯了错误的孩子。润平感到极大的屈辱。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俺从他的表情上看出来了。
最让俺感到吃惊的是,润平的父亲从脸型到体型都跟河原崎一模一样,连表情举止都很像。河原崎跟润平的父亲说话的时候,润平就在旁边,他扭着脸,既不看河原崎也不看父亲,他心里在想什么呢?他大概已经猜到了,眼前这两位父亲,认为润平生活在一个极不安定的地方,一定要把他挤到一个对于他们来说是安定的地方去才肯罢休,那个地方必须是整齐划一,非常安定的……他们认为,从那个地方跑出来或者想跑出来的人,是落伍者,是犯罪者,是根本不了解社会的人。
在这样的父亲们面前,润平那种孤独和寂寞俺是能感觉到的。长期以来,周围的人们有的根本不能理解他,有的嘴上说理解而实际上什么都不能为他做,这种环境只能一点儿一点儿地伤害感情纤细的润平。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润平受到的伤害,俺的心就像被削掉了一块似的难受。俺觉得既不能对他放任不管,也不能随便伤害他。可是他的父亲们,把他的孤独当成罪恶的、反社会的东西,非要给他除掉不可。
润平的父亲弯着腰,可怜兮兮,甚至有些卑躬屈膝地问:“这孩子在这个案子里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吗?”这个问题的提出也许是很自然的,但又一次伤害了润平。关于这一点,俺一看润平的表情就明白了。
河原崎做了否定的回答,但否定得很不干脆,冗长而暖昧。那意思是说,就算这回没有问题,也不敢保证以后不出问题,润平身上存在着出问题的要素,做父亲的应该注意,云云。
俺对这种说法持不同意见。这不等于命令润平的父亲回去以后狠狠地教训儿子吗?作为一个警察,作为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出于对社会的责任感,这样说也许是自然的也是当然的,但是他不知道,社会上有很多自然的也是当然的东西,对于感受性很强的孩子,往往造成极其严重的伤害。
俺想听听润平都创作了一些什么样的音乐作品。那盘收录有润平在全县汇演中得了最佳创作奖的作品的CD,还能搞到手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反复看录像带的过程中,俺的眼睛从抢劫犯、高、奇怪的男人身上转移到润平一个人身上来了。
“啊……”不知是看第几遍的时候,俺忽然注意到润平的一个动作,以前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呢?也许是因为精力过分集中于抢劫犯、高、奇怪的男人身上了,也许是这个动作跟案件没有直接的联系吧。润平做这个动作离抢劫犯进店还有好长一段时间,是在奇怪的男人蹲在日用杂品货架边上跟润平说话之前。
这个动作是被设置在收款台后方的摄像头拍到的。润平把左手抬到了嘴边,手上拿着的东西好像是一个小麦克风。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又把手放下去了。跟别的画面相对照,应该是由于奇怪的男人向他打听什么他才把手放下去的,是带着几分迷惑的样子放下去的。
抢劫犯抢劫了便利店以后,润平的手一直是垂着的。抢劫犯逃跑,奇怪的男人追出去以后,他也一直垂着手站着。河原崎等老警察看到这个场面,纷纷指责润平:“干什么哪?在那儿傻站着干什么?!”其实润平站在那里的时间并不长。只不过河原崎他们看着黑白画面上,高的血在地板上扩散,就像恐怖电影里的阿米巴虫之类的软体动物在蠕动,不由得焦躁不安起来,才觉得润平站在那里好长时间没动的。
河原崎他们应该懂得,当时站在现场的润平对于时间的感觉,跟我们在电视画面上对于时间的感觉,是不能同日而语的。润平会感到自己站在那里的时间更长,是我们感觉的十几倍,甚至几十倍。他站在那里都想了些什么呢?
画面上的润平,好像从梦中惊醒了似的,看了看自己的手,慌忙向电话跑去,由于收款台挡住了他的手,看不见他手上的东西是什么,但可以肯定地说,他的手上拿着东西。
俺要去见见润平!
俺想知道当时他的手上拿着什么东西,俺更想听听他的声音。俺想知道他平时听到的是什么,他又是怎样把听到的一切通过自己的脑子重新创造出另一种声音的。这个案子发生以后,他创造的声音有什么变化没有……俺要亲自去听一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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