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不停地响着。我把电话塞进了两用沙发床上的被子里。让它响去,反正我不接!
我抱起吉他,开始埋头练习。
我加入的那家音乐爱好者协会主办的定期演唱会快轮到我出场了,演唱会给每个出场者演唱五首歌曲的时间。我最近创作了十几首歌曲,应该把哪五首拿到演唱会去演唱,我基本上定下来了,但刚才练习其中一首的时候,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里边好像缺点儿什么,显得有些肤浅。这样的歌曲虽然不能说它是在撒谎,但也不能说它表现了真实——练习的时候,我的吉他这样对我说。我的心被刺痛了。
我找不到这首歌曲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暂时停止了练习。
抢劫案对我的刺激很大,比吉他对我的刺激大得多。小高的手术虽然成功了,但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我一边回忆案件发生的经过,一边重新弹起了吉他。弹着弹着,我那昏暗的内心世界里,突然出现了一点光亮,我预感到一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旋律将要从我的心底涌出来。我还摸不准它的具体位置,但我已经模模糊糊地感到了一种力,一种旋律的力,音乐的力……
这种力开始一波一波地从心底往上涌,我伸手把矮桌上压在一大堆书籍、磁带、CD下边的便携式录音机拽了出来。
出事的那天夜里,我把录音机放在店里就回家了。第二天,从警察署出来,我主动回店里去找店长辞职的时候,在更衣室的柜子旁边看见了它。
还没等我把辞职的话说出口,店长就把我堵了回去:“不能出了事就辞职嘛,这里还是很需要你的嘛!”我感到意外,因为出了这么大的事,被店长炒鱿鱼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看来店长确实感到人手不够——小高受了重伤,再把我开除了,这店就没法经营下去了。招收新店员没有那么快的。
但是,店长分明知道我是被警察怀疑为跟抢劫犯里应外合的同犯。因为河原崎那家伙没完没了地向店长询问关于我的一切。
“先休息休息,”店长说,“辞职的事嘛,等等再说。”
等什么?等着警察逮捕我?还是等着警察澄清了事实再回店里来上班?当时我觉得恶心的要命,差点儿吐出来,什么也没说,拿起我的录音机就回家了。
我按下录音键,打算把刚才浮现在脑海里的音乐录下来,可是磁带不转,录音键自动弹了起来。噢,我想起来了,那天夜里,磁带转完了,录音键弹起来以后我才清醒过来打电话叫急救车报警的。
我正要把磁带倒回去,忽然听见有人敲门。这个月的房钱还没交,肯定是房东老头儿要房钱来了,要不就是邻居嫌吉他吵得慌,上门提意见来了,反正没好事儿。我决定假装不在家,不给他开门。
可是,外边不停地敲着,还叫了起来:“明明在家嘛,为什么不开门?俺在下边就听见你弹吉他的声音了!”
不是那个有点儿歇斯底里的房东老头儿,也不是那个粗门大嗓的邻居,是个清脆而透亮的女声。开门一看,是她!
“你?”
“我不叫‘你’!”
“朝山……”
“应该叫朝山小姐!朝山风希小姐!对人要尊敬,懂吗?润平君!”
她的名字原来叫风希呀……说话的声音在我听来显得有些古老,但这古老的声音跟她那澄澈而真挚的眼神重叠起来的时候,立刻变成了一首独特而动人的乐曲。
“哎!”她有些大惊小怪地,“你的脸,怎么……”
“什么?”
“怎么把创可贴给揭了?伤口还没长好嘛!”
“脸上贴那么一大块,难受!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伤口虽然有七公分长,但不深,所以一针也没缝。不过,吃东西和笑的时候还觉得痛,有时甚至还渗出血来。
“要是化了脓怎么办,会留疤的!”
“那叫光荣疤!”
“你的理想不是当歌手吗?”
“讨厌!”我不满地骂了她一句,又往她身后看了一眼。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微笑着说:“就我一个。”
“你来干什么?”
“来看望你呀!”说着把一束非常漂亮的大波斯菊举到我面前,“你父亲呢?”
“当天就回去了。”
“那就送给你这个孝顺儿子!”
虽然是个带有讽刺意味的玩笑,但一点儿也不叫人反感。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不过,你没有花瓶吧?”她说完又把一个蓝色的玻璃花瓶举到我面前。
我有些惶惑,不知道接过来好还是不接过来好。
“怎么,对客人实行不让进门主义?”
“……没有逮捕证,不能进!”
“今天俺休息,没逮捕证,不过俺带来一件可以代替逮捕证的东西——演唱会的门票!”她把花束和花瓶硬塞到我怀里,腾出手来从挎在肩上的包里掏出一张演唱会的门票,正是我要参加演出的这次演唱会。她带着几分淘气的表情轻轻晃着手上的票说,“刚才到你们的音乐爱好者协会去了,他们说这次的演唱会有你出场,就买了一张。告诉你,这可不是招待票,是作为一个纯粹的音乐迷,自己掏腰包买的!”
迷惑、怀疑、高兴,三种感觉在心里各占三分之一。我极力控制着不表现出来,一边往后退一边说:“我屋里又脏又乱……”手里的波斯菊和花瓶碍事,我就把它们放在了厨房的洗菜池里。
“那怎么行?还不赶快往花瓶里灌上水把花插好!”说话间她已经脱了鞋进来了。她穿一身灰色套装,裙子下边露出来的小腿奇妙地摆动着走进我的房间里来。她的小腿和脚都很漂亮,我毫无邪念地看着,有些发呆。
我知道她已经发现我在看她的脚,但我没有转过脸去不再看,我觉得那样做很虚伪,而且等于承认自己有邪念,于是我继续看着她的脚,等着她发话。
“看什么呢?”
“不会断掉吧?我是说你的腿。”
“什么?”
“那么细的腿,你一个当刑警的,又跑又跳,经常骨折吧?”
“这话叫人高兴,头一回听人当着俺的面夸俺的腿漂亮。”
“谁夸你的腿漂亮了!”
“不过,从侧面看就显得粗多了。宫崎县的山又高又陡,小时候爬山练出来的。”
“宫崎?在九州地区吧?”
“嗬,地理学得不错嘛!”
“盛产大萝卜的地方,那里的姑娘的腿也跟大萝卜似的,叫大萝卜腿,莫非你也是大萝卜腿?”
“那指的是樱岛大萝卜,樱岛在鹿儿岛县。看来你地理学得也不怎么样。大概只有音乐学得好吧?五分?”
“二分。还不如别的科。”
“胡说。”
“唱歌时我不张嘴,吹笛子时,我用笛子打人。”
“你收拾收拾屋子,俺等着。”
“啊?”
“啊什么?你没邀请女孩子到你这里来过吗?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你们音乐爱好者协会的人说了。”
“他们知道个屁!”
“一般有女孩子突然造访,总得让人家稍等一下,把乱七八糟的屋子收拾收拾吧?”
“谁是女孩子?”
“孩子也好大人也好,只要还是独身,就叫女孩子。”
“我不是一般的男孩子,你要是想进来就这么进来。”
“可不愿意坐在一大堆黄色杂志上边。”
“我这里没那玩意儿!”
“好好好,俺也不管你是一般的还是特殊的了,至少你得给俺腾个放花瓶的地方。我到厨房去把花插好,你去收拾收拾屋子!”说完她把双手搭在我肩膀上,推着我转了一百八十度,又往房间里推了我一把。
不知道为什么,我被她的气势压倒,而且被压倒以后没有任何不偷快的感觉。
“真讨厌!”我小声嘟嚷了一句,收拾屋子去了。这时我听见厨房里传出来流水的声音——她去侍弄那束波斯菊了。
其实我的屋子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十平方米大小的一个房间,南边和西边是窗户,日照好得过分。家具呢,除了屋子中央的矮桌,还有一张沙发床。春夏秋在沙发床上睡,冬天就把下半身伸到桌面下边安着取暖器的矮桌底下睡。沙发床后边是一个壁橱,我的衣服都塞在里边。矮桌左侧是一套音响设备,是我房间里最值钱的东西。音响周围散乱着磁带、CD、二手老唱片什么的。音响旁边是我的宝贝——电子合成器,只要把程序输进去,什么乐器的声音都能演奏出来,节拍也可以任意调节,当然也可以随意对我的声音进行加工,反复录制音质也不会变差。虽然比不上专业录音室的设备,但基本性能齐备,属于专业型范围的机器。
怎么收拾呢?我没有书架,平时就把书和杂志什么的胡乱堆在矮桌上。我首先清理出一条通往沙发床的路来,又把一些杂物装在一个整理箱里,然后把沙发床上的被子塞进了壁橱里。被子里边的电话掉出来砸在沙发床上,灰尘扬了起来。我咳嗽着打开了窗户。
“收抬好啦?”回头一看,她正端着插好了粉色和白色的波斯菊的花瓶站在厨房门口,等着进来呢。她离我虽然有好几米,但我已经闻到了迷人的花香。不过比起花香来,她手捧鲜花站在那里的姿势更为迷人,她给这个杂乱无章的房间平添了几分艳丽。
“你的脏杯子就那么扔在洗菜池里,俺给你洗了。”
“……谁让你随便洗别人的杯子了?”
“还有更随便的呢。我看见你厨房里有速溶咖啡,就烧上了一壶水。你总得请客人喝杯咖啡吧?花瓶放在哪儿?”
我从她的手上一把夺过花瓶,放在矮桌上书籍和杂志之间的缝隙里。
“你准备把俺放在哪儿啊?”
我默默地把沙发床的靠背搬了起来。
“嗬!挺高级的嘛!”
“二手货,当心弹簧弹出来伤着你。”
“哇!好高级的音响!这边是什么?制作音乐用的机器?”
我把电子合成器的取样键按下去,对着麦克风说了声:“你怎么这么讨厌哪!”然后从高音到低音放了一遍。
“太有意思了!”
“你再说这种叫人讨厌的话,我就按这个放音键。”说着我把超低音的“你怎么这么讨厌哪!”放了一遍。
她在沙发上坐下,看着矮桌上的一本书说:“啊!吉姆·莫里森!”
<hr />
注释:
“你知道?”
“知道!‘大门’的主唱嘛。能让俺看看吗?”
“太出人意料了,刑警听‘大门’。”我把莫里森的诗集递给她。
“偏见!刑警为什么就不能听‘大门’?不过,俺听‘大门’的时候还在上大学。”
“反正是长成大人以后才听的。”
她的表情瞬间发生了变化,傲气地翘了翘鼻子:“为什么女孩子对眼下走红的歌手以外的音乐感兴趣,就得遭到男孩子的冷嘲热讽呢?从你跟社会上的偏见同流合污这点来看,你就是个一般的男孩子!”
我想按下放音键,把超低音的“你怎么这么讨厌哪!”放一遍,但手伸出去以后又改变主意,决定选一首曲子播放。我不再谈“大门”,因为我在她的表情发生变化的那一瞬间,发现这个话题引起了她对不愉快的往事的回忆……
我关上窗户,转过身来找CD的时候,厨房里煤气灶上烧着的水开了,她去厨房冲了两杯速溶咖啡。两个杯子一大一小,她把大的放在我面前,自己端着小的重新坐在了沙发上。
音乐响起来了,罗伯特·约翰逊,地地道道的布鲁斯民歌。很古旧的录音里时有杂音,但正是这杂音,把周围的空气染得古色古香。吉他的声音颤动着,把我这个小小的房间从现实中解放出来,送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时而粗犷,时而高亢,歌里寄托着他那孤独而高傲的灵魂。我完全忘记了面前的她是个刑警,罗伯特·约翰逊让我忘了她是个刑警。
<hr />
注释:
“这是谁的歌?”她把那本跟她的过去有关系的莫里森的诗集放在了矮桌上。
“罗伯特·约翰逊。”
“唱得够雄浑的。”
“只雄浑二字还概括不了他的音乐。”
她点了点头。
看得出来,她的点头决不是敷衍我,而是真正被罗伯特·约翰逊的歌感染了。
“唱的什么?”她问。
“Sed worman. ”我说。
“什么意思?”
“在警察署不是对你们说过了吗?我的英语老师说英语时满口关西方言,我的英语也是二分儿!”
“她是一个,好心的,妇女?”
“好心女人吧?”
“玛利亚是谁呀?母亲?恋人?”
“应该说是娼妇!”
“……也对。”
突然,一股混合着她的身体的香味儿的香水味儿飘过来,钻进了我的鼻孔。这馥郁的芳香,加上波斯菊的花香,再加上雄浑敦厚的爵士乐,让我觉得完全置身于另一个世界里了。
“你也看宫泽贤治的童话呀?”她突然问道。
“啊……”
她往前探着身子伸出手来,等着接她认为我肯定会拿给她的那本宫泽贤治的童话集。我抬起头来,看见了她前胸微露的肌肤,不由得心跳加快,赶紧低下头去,却又看见了她那从裙脚下露出的一小段大腿。我更加慌乱起来,连忙把脸扭到一边去。
“怎么了?不让看?”
“……让看……看吧。”
“莫非扉页上写着某个女孩子的赠言?”
“没有!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女朋友。”
“这么说是你自己买的了?”
“不是……是别人送我的。”
“是吗?女孩子送的吧?”
“不……”
“那就是男孩子送的。你这不是有朋友吗?还送给你宫泽贤治的童话。”
“我没有朋友!”
“为什么非要这么说?”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已经没有来往了?”
“啊……”
“是吗?……那么,是纪念?你还在看吗?”
“有时候翻翻。”
“怎么样?喜欢吗?”
“……可以说喜欢吧。”我犹豫了一下,把宫泽贤治的童话集递到她手上。我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好像她也在读宫泽贤治的童话。
她把书翻到《贝之火》那个童话的时候,停住了:“原来润平君也喜欢宫泽贤治……你喜欢他哪一点呢?”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些什么?”
“是吗?”
“是……就说这篇《贝之火》吧,真搞不懂它是什么意思。还有什么,我看了好几遍,一次都没看懂过。”
“那为什么还说喜欢呢?”
“……声音……里边的声音,绝了!”
“声音?”
“对!……宫泽贤治听到的声音,跟一般人听到的声音完全不一样。比如说风吹过草原的时候的声音,风掠过树梢的时候的声音,强风的声音,微风的声音,雨点打在满是尘埃的路上的声音,打在绿苔上的声音,打在古崖上的声音,铃铎摇晃的声音,古钟的声音……总而言之,跟迄今为止的人们听到的声音完全不同。他把他听到的声音用文字表现了出来,那声音特别美妙,特别恐怖,特别悲哀,特别残酷……反正是好极了。虽然是孤单单的一个人的声音……不,肯定不是孤单单的一个人的声音……对不起,我说不清楚……”
她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抬起头来:“你是不是一直在找那种声音?就是你刚才说的,虽然是孤单单的一个人的声音,但又肯定不是孤单单的一个人的声音。”
我回答不上来,因为我并没想跟她说上面那样一些话。以前,我把我对宫泽贤治的理解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时候,跑第二棒的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就是跑第二棒的把这本宫泽贤治的童话送给了我。那小子送我这本童话的时候对我说:“润平,看看这本书吧,这书里有音乐,你想搞的音乐,应该是这样的吧?”
“那个人是谁?”
“啊?哪个人?”我吃了一惊,以为我的心思被她读懂了,惊慌失措地看了她一眼。
她指着矮桌上一本厚厚的书问我:“安德烈·塔尔科夫斯基是谁?”
“啊……电影导演,前苏联的。”
“好像是他的日记。你喜欢这个导演,所以才读他的日记?”
“就算是吧……”
“挺好看的?”
“啊……挺好看的。”
“写了些什么?”
“不懂……但我在里边看见了从来没有见过的颜色。”
“从来没有见过的颜色?”
“虽然谁也没有让我看过那种颜色,但我心里早就想看那种颜色了。好像在我还不懂事的时候,在我开始懂得憧憬颜色和风景的时候,那种颜色就在我心里出现过……那是至高无上的色和光。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种色和光沉入了记忆的深处……我觉得那只不过是一种幻觉……就是那种色和光,安德烈·塔尔科夫斯基用他的电影再现出来给我看了。”
“那,就是那种电影吗?”
“哪种?”
“孤单单的一个人的声音,孤单单的一个人的色和光,但又肯定不是孤单单的一个人的声音,不是孤单单的一个人的色和光……”
“……也许吧,虽然我没有这么想过。”
“现在哪家电影院在上映安德烈·塔尔科夫斯基的电影?”
“没有哪家电影院在上映吧。现在的电影院上映真正的好电影吗?”
“你的声音……俺已经听过一曲了。”
“啊?”
“去你们音乐爱好者协会之前俺就想听听你的音乐。你在香川县汇演时创作的歌曲不是得了最佳创作奖吗?汇演的组织者不是还把你创作的歌曲制成了CD吗?俺认为那里肯定有你的那盘CD或者你最近在音乐爱好者协会组织的演唱会上的录音磁带什么的。”
“你……为什么?”
“别误会,是个人兴趣,跟破案没关系……也许不能说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不是怀疑,也不是好奇,而是对你感兴趣。你到底在写什么样的音乐,在唱什么样的歌呢?俺想听。于是俺就听了听你最近在演唱会上唱的一首歌的录音,只听了一首……”她突然停下来,不往下说了。
我避开了她的视线。我怕,我怕她看不起我的歌。虽然我在任何人面前都会充满自信地演唱我的歌,但我担心她不喜欢。我怕得要命。
“怎么说好呢?俺还拿不准。”她继续说,“但俺从你的歌里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孤独,当然那不是叫人反感的孤独……很遗憾俺只会说一句很俗气的话:俺喜欢!俺喜欢你那种孤独的生活方式。”
“行啦!”
“俺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说不上是高兴还是生气,但我对她产生了一种信赖感是确切无疑的,虽然这信赖里还包含着几分怀疑……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这铃声太煞风景了,不但杀了罗伯特·约翰逊,还消泯了她的香气,使刚才漂浮在另一个世界的我的房间回到了现实世界。这铃声好像在提醒我:别忘了!案子还没结呢!坐在你面前的是个警察!这铃声带着嘲笑,是包围着我的这个世界经常向我发出的嘲笑……
“电话,不接吗?”她分明觉得我的行动可疑。
“不接!你就不用管了。”
“可是……”
“那你接呀!你接!听见你说话,他们就更高兴了!”
“你这是怎么了?”她愣住了。
我把听筒摘下来举到她面前,听筒里立刻传来没完没了的把人的脑浆子都要搅烂的声音:“嗨!润平!润平!你小子被抢劫犯捅啦?”我没有答话,把听筒捂到她的耳朵上,对方还在继续叫唤,“润平!你挨了刀啊?你小子真行啊,感觉怎么样?喂!你小子说话呀!喂……”
我啪地把电话挂断,对她说:“电视上播出我打工的那个便利店发生抢劫杀人事件的新闻以后,很多人意识到跟我有关系,加上你们警察到音乐爱好者协会调查我,认识我的人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的。纷纷给我打电话,什么被抢劫犯扎伤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啦,反抗没反抗啦,同事被抢劫犯杀了是吧,你亲眼目睹了同事的死是吧,你跟抢劫犯是里应外合吧……”我一把夺过她手上那本宫泽贤治童话集,摔在矮桌上。由于摔的劲儿太大,那本书跳起来砸到了电子合成器的高音放音键上,响起了高音的“你怎么这么讨厌哪!”
“那个叫人讨厌的中年刑警,应该到这儿来接几回电话,那样他就知道我都有一些什么样的朋友了。”我又说。
她看着我没说话。我躲开她的视线,默默地盯着被我扔掉的那本宫泽贤治童话集。这时我忽然想到她到音乐爱好者协会去也只不过是为了调查我,一想到这里,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连罗伯特·约翰逊的《好心女人》都叫我觉得恶心。就在我打算拿另一盘CD换下《好心女人》的时候,她突然说话了。
“那时候你唱歌来着吧?抢劫犯进去以前,你对着那个东西唱歌来着吧?”
“……你什么意思?”
“俺认为那可能是一个重要的证据。”
“你说什么哪?我听不懂。”
“……就是那个东西。”她的眼睛看着被压在一本书底下的便携式录音机说,“俺听你们音乐爱好者协会的人说了,你不论什么时候都带着一台小录音机,只要一有创作灵感,立刻就把歌词或曲调录下来,你的好几个朋友……也许你不认为他们是你的朋友……都说看见过你录音。那时候你也在录音吧?俺在监控录像里看到了,抢劫犯闯进去的时候,你是不是正在录音?录音键是不是忘了关了?抢劫犯说话的声音是不是也录下来了?”
“你别追问我了好不好!?”
“不好!为了你,俺非得追问不可。”
“为了我?”
“对!如果跟你的证词一致的话,就可以成为你不是跟抢劫犯里应外合的证据!”
证词?我在警察署的证词里根本没有提到我喊的那一嗓子。小高举起墩布砸向抢劫犯的头的时候,我听见了一声“当心后边”。我觉得那是我喊的。我根本没有打算喊那么一嗓子,可不知怎么就喊了出来。那喊声肯定被录下来了。我害怕,不是害怕法律的制裁,而是害怕自己陷入更深的犯罪感的深渊,背上更沉重的犯罪感的包袱。而且我也不愿意让她知道我竟然被吓得喊了那么一嗓子。
“没录下来,在抢劫犯进来之前我就把录音机关了。”
“真的吗?从监控录像的画面上来看,你并没有关掉录音机。”
“真的……真的关了。”
“看这边,看着俺的眼睛!”
“你是在审问我吗?”
“润平君……”
“我请你出去!如果你要审问我,就不应该拿着演唱会的入场券来,而应该拿着逮捕证来。你说你是来看我的对吧?可是你在这里我的伤口反而觉得更疼……”我在说些什么呀?真是笨嘴笨舌!可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还想说下去。
突然,翻开的宫泽贤治的童话集里的一句话映入我的眼帘:
你已经完了。就像那贝之火,肯定会熄灭的!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句话,我那干涸的心上就好像被人捅了一刀。贝之火,这无上宝贵的光,肯定会熄灭的……
我想起了跑第一棒的送给我这本书的时候对我说过的话:润平,你已经完了……
突然,我想把我的罪孽摆列出来,因为我感到一种绝对的寂寞。我的寂寞不是因为周围一个人都没有,确切地说是一种虚无感,是由于我知道了原以为自己是存在的而实际上自己是不存在的这个事实之后产生的一种虚无感。如果我背叛了我所信任的人,我会觉得自己的存在失去任何意义,那感觉就像坠入无底的深渊,永远向下坠,又永远坠不到底……
与其这样,还不如把自己的罪孽摆列出来,让人们都来谴责我。这样也许会觉得轻松一点儿。都来骂我吧!由于我的原因,才让小高挨了一刀,差点儿丧命,虽然我不是有意要喊那么一嗓子的。让风希和小高都来蔑视我吧,这要比生活在那无边的虚无感里轻松得多!
我打开便携式录音机的盖子,把磁带抽了出来。
“润平君……”她好像要对我说些什么。
“录上了!那时候的声音都录上了!……你听过以后就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了!”我打断她的话,把磁带递了过去。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高挨了一刀,都怪我!”
“啊?”
“都怪我……你回去吧,回去拿逮捕证来逮捕我吧!”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