钤——
他似乎听到了铃声。
稍稍打开眼睛,只见眼前一片黑白,视野一片模糊。
没有梁柱,没有天花板。只看到一片天空——天空?
怎么回事?只觉得地上软软湿湿的。
他转头望望。那老人呢?那年轻人呢。
闻得到潮湿泥土,有点潮湿的臭味。
绿色。白色。光线。蕨叶丛与——水滴。
“弥作。弥作——”
有人在喊弥作的名字。啊,是法师。
蕨叶丛后方似乎有一位和尚。
这和尚是狐狸变的吗?
可是,我已经把这和尚杀掉了呀。
用铁缒把他像只狐狸似的捶死了。
“弥作,弥作”
不,不对。
弥作醒了过来。喔,这里是土冢。是狐森的土冢。
那和尚并不是普贤和尚。
“老大——”
“我还以为你——已经逃走了呢。”
“老大,老大,你——”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登和呢?——你把她给杀了吗?”——登和。我把登和给……
“杀——杀了。”
真的吗?——只听到一个低沉粗哑的声音在森林中回响着。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嗯,是真的。我——”
“——我是不是瞎了眼睛看错人了?喂,弥作,号称杀人不眨眼的弥,不过是杀个女人,竟然得花上三个月?——”伊藏挥舞着钤钤作响的锡杖走向弥作。从树梢泄下的阳光形成点点斑,照耀在他的脸上,让他的五宫看起来更加朦胧。不过,来者应该是伊藏。不,一定错不了。
“因为我不知道——她住哪里。”
“我没告诉过你吗?你打算和她一起远走高飞吗?”
“胡说八道。我已经……了。”
“我说的没错吧,登和已经已经怀了你的孩子。所以,你怎么可能她?”
大爷真的——真的要杀我吗。
我没有跟任何人泄漏消息。都没有讲啊——
至少饶了这条性命。孩子他——孩子他——
血花四溅。
“我把她杀了。”
“我,我就是用这双手,杀了登和。你还没来道上混。你忘了自己五年前在这里下的决定吗?你早就把自己的灵魂卖给我了。”
伊藏再度挥超了锡杖。
“我——我可不记得曾把女人卖给你啊。”
混帐!——铁棒又朝弥作背部打了下来。
呃!弥作发出痛苦的呻吟,口中已经含满血水。
“干杀人放火这一行的强盗,怎么可能和良家妇女成家?我也曾警告过你吧,干我们这行绝不能为感情所累,所以,千万别沾染上女人——”
“我说过吧?我警告过你吧?”伊藏不断以锡杖捶打着弥作。
“难道我所有事情都得向你报告?你以为你是谁啊?是她自己跑来找我,主动献身的——,还告诉我要她做任何事都可以,所以我才把她留下来的。可是看看你们是什么德行,未免也太可笑了吧,竟然还来个旧情重燃,还敢说自己想金盆洗手?你这个窝囊废——”
下颚挨了一记上踢,让弥作整个人仰天翻了过来。
蕨叶丛上的露水闪闪发亮。
他感到呼吸困难。
——难道这……。
真的不是梦?
为什么总觉得四周都在摇晃?是不是因为从树叶缝隙间泄下来的阳光?只觉得所有的树木都在摇晃,夕阳也在摇晃。
不——
百介不是曾说过?
宝塔寺的住持在六天前死了——
不——
那是一场梦。可是。
阿银也说了。
官府派人到宝塔寺抓人——
那也是一场梦吗?不——
难道,就连五年前的那件事也是一场梦?根本就没有普贤和尚这个人?
难道当时那是狐狸化身?若真是如此——
一切都是梦,都是梦。
全都是狐狸搞出来的幻觉。
弥作把手伸进怀里。
这不是很奇怪吗?伊藏为什么会一个人跑来这种地方?伊藏如此谨慎多疑,怎么可能没半个手下护卫,就跑进狐森来?
弥作把脸转过去。
伊藏背对天空,在阴影中的五官完全看不清楚。钦,这光景——
——这光景……。
不就和五年前完全一样吗?
当时弥作就是在这里,像这样——
不——这不就和——
那?
——伊藏已经死了。
现在对我又是骂又是踢的,一定是只狐狸。一切部是骗人的。是狐狸幻化来作弄我的。弥作在怀里摸到自己的武器。这是他非常熟练的武器。弥作抓到的狐狸之所以能以高价卖出,理由是:狐狸皮上头都没半点伤——上头既没有枪伤,也没有刀伤。他以熊脂烹煮的老鼠作诱饵——活捉到的狐狸,全都被这只铁缒!弥作弓着身子一跃而起,将对方扑倒在地,并趁对方惊恐不巳时,朝对方眉间施以一击。
——啊。和那天完全一样。血。
只见效僧侣打扮的男子身子往后仰,缓缓倒卧下去。
法衣在风吹动下膨胀了起来。
锡杖卡锵一声被抛了出去。
接着传来一阵沙沙声,墨染的布摊了开来。
弥作往后倒退几步,来到土冢上方时,沿着斜坡一屁股坐了下来。
——完全一样!
和尚额头流着血,四脚朝天地仰躺在地上。
前方是闪闪发光的蕨叶丛。
一切都是从这光景开始的。
五年前。
一个和尚不知打哪儿冒出来,卑躬屈膝地拜托弥作别再杀害狐狸。和尚告诫他生命有多可贵,杀生罪孽又有多深重,但弥作完全没有听进耳里,一心只想赚更多钱。因为他——打算和登和成家。
待他向和尚说明原委,和尚就给了他一点钱。
和尚还承诺会答应弥作的任何要求。但弥作并没有接受,表示那点钱解决不了问题。不料那和尚非常坚持,任弥作再怎么闪躲,他还是紧追不放。
最后那和尚举起手中的锡杖。
喊了一声“喝!”。
弥作便反射性地:
拿出铁缒把和尚给杀了。
今天也是同样的情况。
然后——当时。
从神社后头走出一个人,就是伊藏。
好啊,这下子被我看到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就来帮我些忙吧——
像只狐狸似的——
喂,猎人——
猎人——
“钤。”
一阵铃声响起。
弥作回头一看。
一是狐狸。
只见神社后方露出一双尖尖的长耳。
这怎么可能?
“谁,是谁?”
只见一个白色的东西,倏然从荒废的神社正后方冒出来。
“是什么人!——”
尖尖的耳朵,长长的尾巴。白色的脸。
“狐——是狐狸?”
当然——这是错觉,他不过是把修行者扎头发的木绵头巾错看成畜牲的耳朵,后头往下垂的带子误认为狐狸尾巴,并把这男子光滑白皙的脸庞看成狐狸的脸。就是这么回事。
结果——站在他眼前的是个一身白衣的男子。
胸前还背着一只很大的偈箱。
——你以为变成人形就有用吗?我不会再受骗了。
弥作抡起手中铁锤说道:“你——是狐狸!你是只狐狸吧!”
男子以悲伤的眼神凝视着弥作,或者是弥作后方的尸体。
“你把他给杀了——”
“是的。我把他给杀了。我把他给杀了又怎样?我是个猎人。猎人杀狐狸是不会犹豫的。放马过来吧。”
你这只死狐狸——弥作又往前跨出一步。
“喂,且慢。你看我这身打扮,我不过是个专门除妖驱邪、行脚诸国的苦行僧。如果我是个妖怪,身上会带着这些东西吗?”
于是,男子从胸前的偈箱中掏出几张护身符往空中撒去,纸片缓缓飘落地面,有的还掉落到弥作脚下。
弥作将它们踩烂。
“少罗嗦!我不会再上当了。”
弥作大吼。
“你一定就是狐狸。不只是你,那个女人、那个老头、和那个年轻人,不,连伊藏和那个和尚——全都是狐狸!你们都是狐狸变的。没错,我一直被你们耍得一愣一愣的。根本还没有经过五年。这全都是骗局吧。你们这些畜牲还真厉害,还能变得这么像!”
弥作再度举起手中铁缒。
男子——白狐依然动也不动。
“果不其然——看来杀人不眨眼的弥作还真不是浪得虚名,身手是如此熟练。可是,你杀得了我吗?”
“哼,你还真大胆。我懂了,我已经懂了。你们的心情我都懂了。我不该杀小孩的。因为即使连畜牲也有亲情——”
只见他泪水夺眶而出。
“我确实杀了小孩。你们的小孩。请原谅我——我确实杀了好几只。可是,我已经不再杀生了。所以,请你立刻停止作法,我这就离开这里,去和登和一起生活。”
啊,已经受不了了。不管是作梦还是幻想,弥作对杀人这种事已经是彻底厌烦。厌烦透了,弥作非常疲倦。他唯一的心愿就是回归正常生活。然而——白衣男子用非常沉稳的语气清楚地说道:
“登和她——已经不在了呀。”
这只狐狸竟然还在演野台戏?
“住口!我不是告诉过你,不会再被你骗了吗?”
“我没有骗你。登和她已经……”
“好——我知道了。不必再演戏了!”
“是你亲手杀害她的。”
“不是告诉你我已经知道了吗?”
弥作终于把铁缒放下来。
“你看,我已经不再杀狐狸了。这一切都是梦吧,告诉我这是场梦!”
“不,这不是梦。”
“你说什么?”
“这五年来——你替强盗干活的这五年间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事实。”
“骗人,我不会被你骗了!”
“别再逃避了。你虽然没再杀狐狸,却改杀人,这五年里你杀了这么多人——最后甚至连你自己的骨肉都——”
“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禽兽是不可能幻化成万物之灵的。你还真是可笑呀,竟然还以为我是狐狸化身,其实是因为你自己心虚。”
“这——这一定是一场恶梦。这一切——”
“这不是梦。看看你自己的手吧!”
弥作注视着自己的手掌。
孩子的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弥作崩溃了,如今已是虚实不分,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于是,男子把手中的铃铛凑向弥作的鼻尖,钤——地摇了一声。
“御行奉为——”
弥作一股脑儿地跪了下去。
“弥作你听到的、看到的,一切属实。你确实杀了慈悲的普贤和尚,也杀害了无辜的旅人,而且在干强盗时杀害了许多人,最后甚至钟意你的女人还有自己的骨肉,都惨遭你杀害。你罪大恶极,一辈子都无法解脱了。不,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来世,即使有,你下辈子还是得背负这些罪孽。只不过——”
“只不过——只不过什么?”
“只有那个——伊藏是狐狸。”
白衣男子说着,朝着盗贼的方向转头过去。
刚刚那穿着法衣的盗贼,还躺在地上。
白衣男子走到尸体旁。钤——地摇了一下钤。
“你还真是罪大恶极呀,老狐狸。”
蕨叶丛摇晃起来,露水滴落。
“可是,这一切——这一切如果不是事实,也是因为狐狸的缘故。就是因为狐狸,我——我这双手,刚刚才——”
动手杀人。
“普贤和尚也就是茶枳尼伊藏,五天前已经死了——那年轻人不是这么说的吗?那不是很好吗?”
白衣男子说完便蹲下身来,利落地脱下了伊藏尸体身上的法衣。
“这畜牲不配穿这身衣服。这是普贤和尚的法衣——不,是白藏主的法衣。来,弥作——”
男子把法衣交给弥作。
“从今天起,你就是白藏主了。快穿上这身衣服,剃度干净,立刻去宝塔寺。剩下的后半辈子,就在那里为遭你杀害的人祈祷冥福吧。”
“宝——宝塔寺?”
“那里现在没有人。”
“全被抓走了——”
“快去吧。”
弥作慌忙抓起法衣,去。